车子行驶在回荣县的乡道上,路不太平整,摇摇晃晃的声音打破了车里的平静。
安言偷偷看了眼驾驶座上的于述飞,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去找我堂哥,我能不知道?”
于述飞眼睛看着前方,脸上如同覆盖了一层寒冰。
安言不敢多看,回过头后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轮胎快速辗过,扬起路上的尘土,车里的人似乎急着赶路,再没有一句话。
于述飞下车后直奔家里,安言也快步跟在后面,她知道他心里有气,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走这么快,只默不作声地跟着。
谁知刚进家门,就看见于述飞在卧室门口站着,卧室门大打开,见她进来后,直接对她说:“收拾行李,回你家。”
安言愣在原地:“什么意思?”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收拾好行李回你家。”于述飞重复一遍。
“……”
安言顿了顿,深呼吸了几下,尽量让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平静下来,接着她说:“我已经说过对不起了,我今天就是想去看看他们,我不想你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不想看到你整夜整夜地抽烟,我就想为你做点事。”
安言的眼神真挚而浓烈,试图去融化一颗冰冷的心。
于述飞却冷笑一声:“不是早告诉你我就是烂人一个?不是早告诉你我就是这么冷血?是你非要来招惹!怎么?受不了了?受不了就回你家去!”
安言被气得涨红了双脸,她瞪直眼睛问:“你一定要说这种话吗?”
于述飞迎着她的目光,一脸疲倦:“言言,我累了,真的……”他又自嘲般笑了笑,“这两天你也看到了,我们家就是这个样子,一堆烂事。所以回你家去吧,回去过个清净年。”
安言听得全身发热,却尽量克制情绪:“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家的事也没比你家好多少,你当初能管我的事,为什么不让我插手你的事?“
于述飞苦笑:“能不能清醒点?我家是有杀人案的,还是我爸杀的我妈,我妹就是我妈给我爸戴的绿帽子。这么狗血的家庭,别人躲都躲不及,你想什么呢?”
安言却说:“事情发生了就应该面对,一件一件去解决,你为什么要去逃避呢?就像你妹妹的事,明明你心里面还有她,为什么要装得这么绝情?你为什么要把自己伪装起来?”
于述飞听她这一番话,并没有回答她,只收起笑容道:“收拾好行李回去吧,我真的很累了,我想静一静。”
说完,他侧过身,把主卧通道让出来。
安言对上他的眼睛,僵持了几秒后终是败下阵来。他心如死灰,她也没有纠缠的必要。
那晚,于述飞执意将她送回了家。
安言站在门口,看着那个倔强而孤独的背影隐入夜色,终究陷入了沉默。
她有时候会觉得,她和于述飞就像是困在同一只气球里的求生者,于述飞将她推出去后,自己却被那层橡胶裹挟,随风而去,自生自灭!
她也想过要拉他出来,然而他始终不肯伸手,哪怕已经精疲力尽,也终究无能为力……
她不想让他知道的是,其实她也有心灰意冷的时候!
夜深了,床头的灯熄灭,远处的车灯又重新闪烁在夜色里。
*
每年春节前的几个赶场日是镇上最热闹的时候,各家各户都集中在这几天采购年货和储备年夜饭的食材。安言也赶在最后一个赶场日买了好几袋东西回家,在她计划里,大年三十那天至少要准备五菜一汤。
自从那天于述飞送她回家后,两人再也没联系过。她知道两人并不是真正的吵架或决裂,只是有人心里始终跨不去那道坎儿,各自都需要时间和空间。
然而,在大年三十那天,当她拿出一桌食材,独自一人准备着年夜饭,心里挣扎了一会儿后,终是不忍心,拿出手机给于述飞发了一条消息:来我家团个年吧,两个孤儿凑合过个年。
这句话是那年除夕夜于述飞从派出所出来后对她说的,一晃又过了三个春节。
信息发过去后,安言也没去管它,手机放到一边就开始备菜了。
冬天天黑得早,安言把蔬菜、肉类洗干净切好,天色已全部暗下来。锅里炖鸡的空档,她看了一眼手机,没有任何消息,以为于述飞肯定不会来了。谁知等她做最后一道蒸鱼时,那人耷拉着一张脸出现了。
来了后也没说什么话,就忙着收拾桌子,摆碗筷,端菜。安言看他那样子,真的就像特意来蹭一顿饭似的。
最后一道菜摆上桌,安言先倒了三杯酒敬父母和奶奶,然后才轻声说了句:“吃吧!”
她也的确无话可说,把于述飞叫过来,也只是不想他一个人在那空荡荡的房间里那么孤独。就如那年在派出所度过的那个大年三十。
两个人默默地吃着年夜饭,就如两个孤独的灵魂强行作伴。
这时,于述飞突然起身去厨房舀了一碗鸡汤端过来,放在安言面前叮嘱道:“这几天少吃辣,多喝点汤。”
安言对他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感到费解,反应了一下才知道他指的什么事。她忍不住吐槽:“不是冷血吗?干嘛还记得这些?”
于述飞看了她一眼,没接话。
安言撅了撅嘴:“一会儿你洗碗。”
“嗯。”于述飞埋着头应了声。
这时,外面突然“砰”地一声响,紧接着便看见一簇簇璀璨的烟花在窗口炸开,瞬间打破了屋里的安静。
应该是旁边邻居家的烟花,刚好就冲到了这个方向。
从安言记事起,家里就没买过烟花,小时候看别人家放烟花,安言也给父母提起过,父母每次都说那个有什么意思,一会儿就没了,有那钱还不如去买吃的,提了两次无果后她就再也没提了。
所以这么多年来,即便家家户户都热火朝天,但这个院子一直都冷冷清清的。
安言回过神来,看了眼对面的于述飞,犹豫片刻后开口问他:“我们要不要也去买些烟花?”
也许是烟花声音太响,于述飞一时没听清,他抬起头皱着眉头问:“什么?”
安言见他眉眼紧锁,满脸愁容的样子,索性摇了摇头:“没事。”
于述飞也没追问,隔了一会儿他又才说:“感觉你家变了。”
安言问:“怎么变了?”
“比以前看着新了。”他说。
安言捧着手里的热汤,平静地说道:“房子就是要有人住才有烟火气,不住人自然而然就荒了。”她喝口汤,又看了于述飞一眼,“就像人一样,要多了解才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如果始终不让人走进你的心里,再滚烫的血也会冷却。”
于述飞怎会不明白安言的言外之意,他只浅笑一下,没搭话。
*
一顿年夜饭就在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谈中结束,于述飞洗了碗出来已经是八点过,安言正在收拾桌子,他走到面前扯了一张纸巾将手擦干,然后对她说:“走吧!”
安言望着他:“去哪?”
“不是要买烟花?”他问。
安言反应过来后抿嘴笑了笑,拿上手机,关了门,跟在后面就去了。
于述飞走在前面,将手机的手电筒打开,一只手拿着,另一只手朝安言伸过去。安言也没迟疑,很自然地便将手递上去,她已经习惯于述飞这个动作,每次走这条黑黢黢的小路,他都会在前面牵着她。
“镇上有卖吗?”于述飞在前面问。
“嗯,超市都有卖。”
“没人管?”
“乡下没管这么严。”安言想到什么,问他:“你是不是很多年没放过烟花了?”
于述飞回忆了一下:“小时候放过,后来不准了。”
安言感觉白高兴一场,嘴里嘟哝道:“我说呢,明明是你自己想放。”
*
两人在镇上买了两大桶烟花,又买了些小玩意儿,前后搬了两趟才搬到院里。本来于述飞说直接打开放了,但安言坚持要把烟花留在晚上12点才放,说她小时候过年最想做的就是可以守岁到12点全家一起放烟花。
于述飞见她两眼放光,很快就妥协了。便去屋里搬出两把椅子,一张小桌子,然后又泡了两杯热茶,自己在一旁躺下,让安言慢慢玩儿。
安言从没这么放纵地在自家院子里放烟花爆竹,于述飞躺在椅子上看着她,见她拿着各式各样的年炮,一边惊叫连连,一边屡试不爽,忍不住拿出手机将她这幅样子拍下来。
安言回头问他:“你不玩吗?”
于述飞摇了摇头:“歇会儿,你玩吧!”
他移过眼,看向更远的前方。视线里没有任何遮挡物,从安言家的小院望去,除了辽阔空旷的黑夜,就只剩漫天的烟花和星光。他感觉好久都没有过此般安宁!
安言玩了会儿也过来躺下,看着他望着远方发呆,也没打扰他,自个儿拿出手机回复朋友的新年祝福。
在一众祝福消息中,有一条是闫漾发来的:新年快乐,梦想成真!
很普通的祝福语,虽不知道是不是群发,但安言还是礼貌地回了条:谢谢闫总,同祝同祝!
编辑好后,又在后面加了个调皮的笑脸。
本以为这样就搞定了,没想到闫漾立马又回了条:过年玩得这么样?开心吗?
安言也没多想,只当是朋友间的关心,也马上回:挺好的。
闫漾接着又发来一条:那就好,放假好好陪父母和家人,开学后又要忙了。
安言看着这条信息,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最后就只回了个笑脸,后面加了“好的”两个字。
于述飞往这边看了一眼,知道她在和朋友聊天,打趣道:“和谁聊呢?比我都忙?”
安言老实回:“我们项目的负责人闫总,跟我说新年快乐。”
于述飞听她这样说后,眉眼一沉,像是察觉到什么不对,但最后却只笑了笑,没说话。
院里的灯是打开的,门口还挂着两个刚买的大红灯笼,此起彼伏的烟花照亮天际,把整个院子都映地透亮。
快十点时,于述飞的手机突然响了,拿起一看,是毛鬼打来的视频。他刚接通,对方就是一声“新年快乐”的祝福。于述飞笑着回:“新年快乐!”
毛鬼看到视频里的院子,惊呼道:“哥,你在蓬镇?”
于述飞从容不迫地点了点头。
毛鬼立马跳起来说:“等着,我马上过来。”
于述飞一听,赶紧阻止:“别,别,在家待着吧,我嫌吵。”
毛鬼不乐意了:“什么意思?怎么跟个小姑娘一样。难得在蓬镇过年,还不允许见了?”
于述飞拿起茶杯喝了口茶,顺便又把镜头往安言方向移了移,一句话没说,毛鬼自然懂了。
他邪恶地笑了笑,又才道:“明天我来找你。”然后又对着安言吼了一声:“安言,新年快乐!”
安言正在玩她的仙女棒,听到电话里的声音,她回过头笑了笑:“新年快乐!”
这种互道新年快乐的幸福感,前所未有,但真的很好!
*
夜变得更深了,然而整个蓬镇像是被一条五彩斑斓的巨龙包围,噼里啪啦的声音划破天际,绵延不绝,无数烟花如火树般将黑夜照亮如白昼。
于述飞和安言躺在椅子上,听着此起披伏的鞭炮声,心中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于述飞突然问安言:“你有想过找到亲生父母吗?”
安言想了想说:“不知道,也不想去想。”
于述飞转过头来看着她:“你养父母就没说过什么?”
安言抿了抿嘴:“小时候听他们说过,好像是因为家里太穷,所以把我送养了,其他就不知道了。”
于述飞没再问了,回过头看向远方。零点的钟声越来越近,整个世界华光溢彩!
在11点58分的时候,于述飞把安言叫起来,两人一起把烟花筒搬到稍远的地方,于述飞扯开外面的包装纸,找出引线,然后将打火机交给安言:“你来!”
安言有些害怕地看着她,但心里又早已蠢蠢欲动。于述飞给她使了个眼神说:“我在旁边,你怕什么?”
安言笑了笑,接过于述飞手里的打火机,看准了时间,嘴里大喊“10、9、8、……3、2、1!”
火光在手中点燃的瞬间,于述飞拉着她就退到了远处。
安言靠在他怀里大笑着,看着由她亲手点燃的烟花直飞冲天,绽放在小院的上空。
“真好看!”安言抬头对于述飞说。
于述飞笑了下:“好看你还哭?”
安言眨了眨泛红的眼眶,心酸地笑道:“就是想我爸妈和奶奶了,他们以前从来不买烟花,总说没意思,浪费钱。”
于述飞沉默地看着头顶的烟花,苦笑了下。
*
两桶烟花放完,安言心满意足地翘起了嘴角。于述飞将桌椅收回去后对她说:“我走了,把门关好。”
话刚说完,双脚已经迈出了门槛。安言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楞楞地在他背后问:“你去哪?”
“回荣县。”于述飞边走边说。
安言这才上前两步拉住他的胳膊:“你要回去?”
于述飞点了点头:“嗯。”
安言一脸委屈地望着他,也就是说,真的就是为了来吃顿饭?
“能不走吗?”安言的眼神温柔如水,溢满了期待和不舍。
于述飞移过视线,微微皱眉道:“明天还有点事,必须回去。”
安言知道他在说谎,大年初一能有什么事!她紧抿着嘴唇,索性一把环住他的腰,就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猫般靠在他怀里嘟囔道:“可是我有点害怕。”
于述飞埋头看着她乱糟糟的头顶,轻叹了声气道:“别闹,我真的要回去。”
安言却不管他,纹丝不动地继续抱着嘟囔:“我没闹,我真的害怕,今天是大年三十。”
这话一说出口,于述飞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想要推开她的手瞬间僵在了空中。
他知道安言是在耍无赖,但也没忍心拆穿她,犹豫了片刻后终是妥协:“好了,放手吧,不走了。”
安言开心地望着他,眼睛眯成一条弯弯的月牙。于述飞眼神里透着无奈:“我去烧热水。”
那晚,两人相拥而睡,唇齿缠绵。远处绵延不绝的炮竹声就像是一篇篇奔涌的乐章,使血液沸腾,激情涌动。
安言今天尤为粘人,也比较主动,不知是想起了某段记忆,还是在计较这段时间于述飞对她的冷淡。她双手缠着于述飞的身体,无尽地在索取,故意地在撒娇。
于述飞任她胡闹也没阻止。他知道安言的小心思,也知道她对他的依赖,他一路配合,温柔地亲吻和抚摸,但就是没有主动进行下一步。
安言几次示意他,他都装傻继续亲吻。直到最后关头,他才终于伸手止住了她手上的动作。
“可以了。”他声音沙哑地不行,像是用最后的理智说出这几个字。
安言满眼潮红地看着他:“怎么了?”
于述飞僵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放缓呼吸道:“没什么,累了,睡觉吧!”
说完,他将双手从安言身上抽离,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
霎那间,安言只感觉体内有一股气流在翻涌,胸口被揪着一样疼。她看着他的背影,红着眼小声道:“三年前的除夕夜,你住进了我的心里,可即便过了三年,我依然没走进你的心。”
房间里悄无声息,只听见安言委屈至极的低吟声。
“别这样。”于述飞背着她说。
安言没再说话,她心灰意冷地转向另一边,两人之间隔出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眼睛闭上的那一刻,眼眶里的泪水也跟着滑落下来。
心如死灰,万念俱寂!
不知过了多久,在迷迷糊糊中,她又听到背后传来他的声音:“我从小就是别人口中的三好学生,我们那片都知道我,每次见到我都会夸赞几句,直到有一天,这些声音突然就变成了指指点点。他们一看到我,就会想到我家那些奇葩事,他们一谈起那些事,也都会顺带说我几句。我们家的事比你想的更复杂,你身在局外还体会不到,如果你真的搅进来,那就再也撇不开了,以后他们的那些闲话中还会带上你的名字。我已经习惯了,但我绝不允许你也变成他们口中的谈资。”
于述飞的声音冷静又绝望:“我那个支离破碎的家,会刺痛任何一个靠近的人。所以很早开始,我就决定不会结婚。不光是你,以后也不会。”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安言忍住泪水,喉头哽咽,“所以我一直在努力,我在努力。”
安言的话如利剑般刺中于述飞的心脏,让他痛苦又窒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夜,在无尽地翻涌,两个倔强的灵魂,却在沉默中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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