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宫安福殿。
姬令云跪在廊下,伸出双手领罚。
还是被女帝姬照月亲手打板子。
虽然用的是轻薄的竹枝手板,但这二十下打下去,也是极疼的。
她早晨从城南归来,裴燕度送她去了太医署一趟,由沈御医诊病后,煮了清洗肠胃的汤剂催吐,这已经是受到第一道苦。
随即,裴燕度去回报女帝时,将昨日郡主以身犯险但立了奇功的事交待清楚,还求了女帝的责罚。
但姬照月并没有为难他,反而让他把姬令云唤来,打了这二十手板,这是第二道苦。
“裴燕度如今还有用处,朕让他滚去先办事,事后再领罚,至于你,”姬照月边打边道,“你这胆子越来越大了,早知道当初该放你去学武了?”
“学武我也不成啊,太辛苦了。”姬令云失了人前的端庄,哭丧着脸,委屈道,“陛下,我这不是也起了点作用么?而且,我信裴燕度能保护我。”
姬照月失笑:“看来朕还得给你夸奖?”
姬令云义正严辞道:“陛下确实该夸夸我,临危不乱,舍身引敌,这一次乔装诱敌,非但没有惊动百姓,还为民除了害。”
“这莫黛同韦知源勾结,陷害令霜。他韦家咄咄逼人以杀夫之责休妻,这就是要当着天下人,打我们姬氏的脸。”
“若令霜坐实了杀夫之罪,那我姬氏女子以后如何自处?我也就罢了,可家族中还有未出阁的小辈,她们的婚事定会受到流言影响。陛下,如今银雀台已查明真相,听说那莫黛也即将抓捕,此事一定要审得韦氏无从辩驳!”
姬令云虽然是祸水东引,但确实将这件事的影响言明。
姬照月打完这二十下,叹了口气,“我知你嫉恶如仇,为了妹妹亲身犯险,回去好好修养。”
“那韦家呢?姑姑,韦家可不能就这么放过了!”
姬令云见她不直面问题,隐隐觉出深意,忍不住又追问。
“阿云,你往日从来不管朝中之事,虽然工部挂职,但除了种花也不管其他事,平素也不上朝,如今这是要咬定韦家了?”
姬照月似笑非笑看着她。
“京兆韦家,关中六族之首,自汉时位列三公到如今,百世公卿,九房官宦,声势庞大,连银雀台关押的杜秦风说带走就带走,卢珍之案悬而未结,看来是要以拖字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如今还欺到我姬氏女子身上来了,令霜温柔贤淑,就算是无法为韦知源诞下子嗣,那么和离便是,为何要出此毒招休妻?这是要逼死令霜,威慑我们姬氏。”
“门阀世家在前朝已是朝廷祸患,占田占地,占朝堂职位,三公宰相轮流做,如今陛下开科取士,就是为了寻觅寒门平民人才,打破世家垄袭。”
“姑姑此心,亦是阿云之意,阿云若能尽绵薄之力,为姑姑解忧,也不枉姑姑养育我这一番恩情。”
姬令云所言皆出本心,说到后面,已是情真含泪。
她的头被姬照月抚摸数下,如同儿时那般的抚慰,亦是两人之间的默契。
过了数日,姬令云终于能接妹妹回家了。
这几日她陪着妹妹在太医署每日喝药,简直苦不堪言。
不过当妹妹知晓她竟然胆大包天乔装去引敌时,从惊讶到佩服,如小女孩般不停追问她这一行的细节。
还赞叹道:“裴副使居然能解蛊毒,那他果然厉害,果然是阿姐看上的人。”
姬令云反倒没好气道:“此事他并未同我详述,这几日又不见人影,不知在做什么,抓捕莫黛也没声没息的。”
妹妹笑道:“阿姐,我想他定是怕了你,万一你又要嚷着去抓人,那他又不舍得拒绝你,又怕你受伤,不如躲着你好了。”
两人在马车上笑谈着一路归家,但姬令云看得出妹妹虽然信任她,亦有担忧,如今只能希望家人关怀令她走出阴霾。
她无暇在家留守,好生嘱咐妹妹,“休息归休息,莫忘了多想想开马场的章程,我让人运来几棵石榴树栽在窗边,正是开花之季,好好赏花,心情愉悦,剩下的事,交给阿姐,交给银雀台。”
“若是阿姐跟裴副使真的成了,那么我也得准备婚贺之礼了。”姬令霜也不忘调侃她,“阿姐,方才妹妹忘了说,他啊,定是害羞了,那种解毒之法,连话本里也未曾见过呢。”
姬令云本来她不愿说的,可裴燕度对女帝忠心到连这个细节都说了,她与妹妹夜话私语时,也没想着隐瞒。
非但妹妹知晓,连群青她们四个都知道了。
群青还颇为忿忿,“趁火打劫呢这小子,轻薄娘子,想很久了吧,终于给她逮到机会了。”
胭红对裴燕度印象最好,“迷情毒呢,还好是小裴在,不然咱们娘子脸都要丢光了。自家人,无碍无碍。”
藕荷最是温和乐观之人,“连陛下知晓都未曾罚小裴,看来这桩婚事,有戏。娘子也无需烦恼找不到知根知底又能拿捏的郎子做夫君了。”
群青不屑:“哼,小白眼狼当初能离开娘子,以后也不能太过信赖。”
竹月老实人一个,“其实我那会儿就觉得小裴特别黏着娘子,只若是他一直在咱们家做仆从,恐怕如今是攀不上这门婚事的。”
胭红赞同:“若他一直当仆从,那顶多就是凭着相貌和乖巧被娘子收在房中,哪得如今的陛下指婚。”
群青捏着姬令云的肩,怂恿道:“陛下还未点头呢,其实娘子倒是真的可以多收几人驱策,反正这世道男子有妻有妾还有外室,女子为何不能做?”
“免了,有你们几个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就已经够热闹,除非你们都找了郎子,待我寂寞之时再找人也不迟。”
姬令云把婚嫁重任抛给四人。
四人纷纷摆手,连藕荷都急了:“若是想嫁,早就让娘子帮忙寻觅夫君了,现在咱们几人过,就很好,这世道,好郎子简直打着灯笼难找。”
姬令云在家中修整几日,忙着派人修缮新家。
还给新家取了个新名字:月枝阁。
竹子松树梅花都选了好品种栽下,附庸风雅的乐器书画也安置绣楼,池塘里放了几尾锦鲤和老龟坐镇,从宫中移植了几株荷莲。
待安置即将完毕时,裴燕度终于肯来见他。
只不过身后还跟着老十莫无忌。
莫无忌这几日忙着莫黛之事,看着脸色比之前宫中见面更为憔悴。
裴燕度直到她憋着一肚子疑问,简略交代了事情进展,“莫黛已在银雀台保护之下,她坚持要保住孩子,所以求十哥帮忙,代价是将她与韦知源种种事交待清楚,还县主清白。”
“保住孩子?你上次不是说她的孩子要被虫子吃掉了么?“
“不错,只是那孩子还活着,与蛊虫一起活着,莫黛要牺牲自己换取孩子的命,十哥要用家族禁术帮忙,这几日耗损颇大。”裴燕度眼底淡淡乌青,显然也是没有休息好,“而且,莫黛还跟绿衣中蛊有关。”
姬令云心中有数,蛊术本就是隐秘之术,能操控的人也寥寥无几,又跟韦家有关,除了莫黛还有谁?
但她还是不咸不淡道:“难怪裴副使如此忙碌。”
裴燕度见她脸色还是带着不悦,像是领悟到了什么,忙道:“还有一事,郡主听了莫要动怒。”
“何事?”
“卢珍之死。”裴燕度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莫黛交待,也与她有些关系。”
姬令云瞪大眼睛,攥紧了手中团扇。
“我和十哥求得义父手令,去刑部取卢珍之尸首查验。”裴燕度声音冷如冰,却带着些微怒意,“如是证实,杜秦风,韦家保不住他了。”
姬令云垂眸沉默片刻,盯着裴燕度道:“本宫也要同去。”
她想来很少摆郡主架子,很少把“本宫”二字在非重要场合挂在嘴边,如今她怕裴燕度拒绝,抬出了身份。
没想拒绝的居然是莫无忌:“不妥,殿下未曾见过剖尸罢?若是尸体中还有蛊虫,只怕要连连噩梦。”
“十哥,我带你来见郡主将此事告知,就是知晓郡主一定会去。”
裴燕度反而替她说话,像是知晓她的决心与对卢珍的感情。
“若是郡主噩梦,卑职会守着您。”
裴燕度像是在理所当然说着这话,听在姬令云耳中却是有异样情怀。
去刑部观看剖尸,她没有带群青,而是带上了伤愈的胭红,胭红这些日子在养伤闲暇时,还给卢珍女儿做了衣裳,只是这女孩被卢家的人接了回去,她只得作罢。
但今日裴燕度也通知了卢珍在神都的亲人,待剖尸验明之后,卢家可以接人回去安葬了,所以卢珍女儿雪儿也会一同到场,让胭红见见这小孩。
卢珍是范阳卢氏偏房的女孩,父亲任礼部侍郎。
卢氏夫妇膝下三子一女,如珠如宝的,没想到才嫁过去数年就落得一尸两命,只留下杜雪儿。
在知晓卢珍是被杜秦风多年虐待忧郁成疾而死后,卢氏夫妇将雪儿要回来,准备待此案了结后就给雪儿改姓卢,与杜秦风再无瓜葛。
当他们知晓,卢珍有可能是中了蛊才催生死念,顿时气得要立马敲登闻鼓申冤。
“不,本宫要铜匣告函!”
姬令云将刚刚书写完毕,墨迹未干的信笺拍在桌面,包含怒意道。
卢父略有迷茫:“告杜秦风杀妻?”
姬令云果决道:“不,本宫要状告大理寺卿韦玄业,纵容其子指使蛊女谋害县主,纵容学生杜秦风勾连陈州莫氏,杀妻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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