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那一日杜秦风铜匣投函状告姬令云，已过近一个月。
亦是同样的雨幕，宵禁鼓声响彻神都时，姬令云缓步来到铜匣跟前，状告大理寺卿韦玄业。
韦玄业是京兆韦氏在朝中重臣之一，与同是韦氏的宰相虽非一房人，但亦是同气连枝。
韦相拥护女帝登基，平素恭谦低调，对女帝旨意不曾反驳，连解逢臣也难找处他的错处，颇有韬光养晦之道。
但韦氏如今被姬令云撕开了一道缺口，那就是韦玄业，涉案其子韦知源蛊害妻子，学生杜秦风私德不堪。
人证除了陈州莫家的莫黛，亦有莫黛在洛雨堂一干贼党，还有一个关了半月的绿衣。
物证有莫黛腹中孩儿的蛊毒，姬令霜身中的蛊毒，还有坠楼而死后被剖出蛊虫的卢珍。
此案涉巫蛊之术，若是公开审理定会危乱民心，但又涉及陈州民生，涉及京兆韦氏，更涉及女帝三皇子——英王姬永和。
本朝以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大理寺评事为三司推事，如今事涉大理寺卿，御史台亦持有罪证，女帝当夜开朝，召来刑部尚书共同亲审此案。
因为陈州，除了是杜秦风外放赴任五年之地。
更是英王的封地。
陈州莫家是自数百年来的擅蛊家族，在当地势力庞大。
朝廷禁蛊术，但此番在神都，女帝眼皮子底下出现了数桩蛊毒事件，皆跟一个女子有关。
那就是莫家蛊女，莫黛。
莫黛是韦知源的外室，而韦知源的姐姐，是英王的王妃韦伏真。
这一桩桩事，都与韦家有了牵扯，姬令云就有底气将韦玄业拉下水。
姬令云是今夜主告，在上阳宫正殿当堂站立，等候夜审诸人。
第二个来的就是韦相。
韦相已是七旬年纪，一听到是郡主状告韦玄业，跑得比韦玄业还快，路上还跟洛阳令解逢臣的车驾撞上了，解逢臣自然是请他先进。
所以来的第三人就是洛阳令解逢臣。
洛阳令主管神都民生事务，银雀台又在他的麾下，他在等着韦家倒霉，只是没料到不是陛下来找韦家的麻烦，居然是素日低调闲散的郡主。
郡主选的告主，也让解逢臣意外，不是告韦知源或杜秦风，而是韦玄业。
他这一路越想越妙，因为无论是韦知源还是杜秦风，皆是韦玄业教授，子不教父之过，学生犯错老师不教之过。
但当他看到今年新进宫的女帝男宠柳仪出现时，又发觉事情并不简单。
柳仪居然是陈州人，手捧陈州数百名苦主的血手印和告函上殿，同时状告杜秦风。
解逢臣这时才想起，去年冬日雪夜，在宵禁后，老八谭原告知他，今日有人投铜匣告函，陛下在看过之后，命他带那人秘密进宫。
没想后来那人在见过陛下后，就不见了。
陛下只让谭原自行回去，就当无此事发生。
算一算时间，也许那个人就是柳仪。
……
姬令云终于等到了裴燕度带着韦知源上殿。
两人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她心中雀跃至极，亦要压抑。
被银雀台严格看守的韦知源这几日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直到见到姐姐和英王、韦相、御史台等等重臣都汇聚一堂，才知，今日不是陛下审理他休妻之事。
姬令云对韦知源语气温和道：“妹夫，今日我带着妹妹和离书前来，她不会来见你了，我的话就是她的意思，她给你一个机会，她要与你和离，你签了这和离书罢？”
韦知源自年少时恋慕姬令云，少见她如此和颜悦色对自己说话，但他也知道，这位郡主在这种场合和颜悦色，定没有好事。
果然，姬令云自然没有给他和离的机会。
“可是她不知道，你的外室蛊毒差点要了我的命，那约莫可以认为是你要杀我。根据武朝婚律，丈夫杀妻之姊妹，妻可以提出义绝，虽然现在我还活着……可我堂堂武朝郡主，中了蛊毒，差点就丧了命，这笔账，可得好好算算的。”
韦知源仍在嘴硬，“我的外室，我何来外室？”
“不但有外室，恭喜妹夫，你还有儿子了，当然亦要恭喜韦大人，您有孙子了，陈州莫家的二小姐所生，将来定是个好的练蛊苗子。”
姬令云话音刚落，老十莫无忌就命人将刚生产完，抱着孩子的莫黛抬了上来。
莫黛如花年华，为了保住孩子，独自承受蛊虫反噬，乌发在数日内半数成了白色，憔悴不堪。
姬令云那一日因为莫黛的肚子太过惊骇，并未看清她的脸，如今近在眼前时才发现，莫黛的长相竟然跟她眉眼有几分相似。
一想到之前裴燕度揣测韦知源对她求而不得，娶跟她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妹妹，如今又找了个跟她眉眼也极为相似的蛊女当外室。
她真的瞬间火冒三丈，想让人给韦知源来一顿胖揍。
莫黛抱着皱巴巴的瘦小婴孩，面失血色，直勾勾望着韦知源。
韦知源心虚不敢回望，只留给她一个冷漠背影。
莫无忌神情淡漠对她道：“二小姐，你现在见到这个人了，可以死心了。”
莫黛目光立刻被姬令云吸引。
金碧华殿中，盛装出席的姬令云不但有女子正当年华的姣好容貌，亦有上位者尊贵气质，光彩照人。
“我见到了，原来我和韦夫人都是……”莫黛惨淡一笑，像是想起了什么，“那一日，跟着裴副使的人，原来是郡主殿下，果真实非寻常女子。”
“韦郎，这是我为你生的孩儿，我们蛊女怀孕时，最忌讳蛊虫反噬，可你偏偏要此时下手害尊夫人。你我都未曾想到有能追踪引蛊的高手在罢？”莫黛伸手抚摸着孩子稀薄的胎毛，“孩子在腹中被蛊虫所噬，幸而得无忌所救，虽然日后无法言语，但能无痛无灾好好活着。
“你，能替他取个名字么？”
莫黛望着韦知源的目光悲凉，带着恳求。
“我同你又不认识，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韦知源自然是不敢认的，而且就算不是在殿上，他也不会认这个孩子，韦家何等尊贵门楣，这种蛊女生下来的孩子，谁敢要？
“无忌是我莫家的人，他自幼就是孤儿，而我莫家练蛊，需要这些孩子，需要在他们身上养蛊虫，这种秘术损耗极大，能活着长大的孩子并不多，因为蛊虫随时都反噬寄生之人。”
莫黛见他不应，不再拖延，她生怕自己再无时间向女帝陈述，这是她答应莫无忌的事，为了她的孩子日后有所依靠，她必须要说完这段话。
“所以我们莫家会在陈州各县搜寻童男童女带回去，在他们身上种蛊养蛊。”
莫无忌听着她这段话，嘴唇露出难以自控的颤抖。
“种蛊极为痛楚，养蛊更是漫长的折磨，且熬过去的孩子，还得换蛊，放入更厉害的蛊虫，与身上原本的蛊虫相斗。无忌当时身上就被放入了数十种蛊虫，他是那一代最出色的孩子，他熬过十年，同我一起长大。”
“我是莫家小姐，天生引蛊之女，能控制他人身上的蛊虫，可自身也极易受到反噬。”
“五年前，无忌逃出了莫家，消失无踪。”
“直到前日，我听命韦知源引动韦夫人身上的幻蛊，得到反噬后才知晓，原来无忌已经入了银雀台，为陛下办事。”
“我与韦郎相识三年，三年前，他自神都来陈州看望韦王妃，我正巧在王府做客。他说对我一见如故，一见倾心，我在陈州从未见过这般风度翩翩的世家子弟，不觉情动，他向我诉苦，夫人无法生育，他无法对父亲交代。”
“我当时同他说，你可以纳妾，他则一脸惊慌摇头，他道韦夫人是陛下侄女，他不敢纳妾，生怕陛下不悦找他们韦家的麻烦。而我对他心生怜爱，做了他的外室，此事被韦王妃知晓后，她非但没有拆散我们，反而希望我能宽慰她的弟弟。”
“后来我就随韦郎来了神都，在洛雨堂售卖香丸，只为了布局，能让韦郎顺利休妻，只要让韦夫人种下我的蛊，蛊毒发动后有杀夫之罪，且是当着诸多人的面，让陛下无法回护。”
莫黛一口气将这桩事说完，殿中寂静无比，陷入短暂沉默后，韦知源跪倒在地，对着姬照月磕头，“陛下，这只是她的一面之词……”
“莫黛，洛雨堂仙姑之名，在神都无子妇人中谁能不知，多少人买过她的香丸！她是莫家蛊女，对令霜下蛊无比轻松。”姬令云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踹了韦知源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你与莫黛偷偷相见，真当无人知晓？她房中搜出你韦知源许多贴身记名信物，银雀台还寻到数名证人，见过你与她相会，莫要当大家都瞎了！”
“所以，你想休妻？做梦！想和离也不成了，我要阿妹同你义绝，此生不复相见！”
姬令云并不打算在义绝之事上纠缠，生怕莫黛撑不住，连忙跪下向姬照月道：“莫黛之事，还牵涉到陛下寿辰当日，齐侍郎中毒之事。”
“那名陷害我，送毒鹿茸膏给齐侍郎的宫女绿衣，身上亦被种蛊。”
莫黛朝女帝磕了一个头，撑着一口气道：“陛下，绿衣是我莫家养蛊的女孩，是我莫家送给英王府的礼物，我入神都，亦带着这个任务——若是绿衣在宫中暴露身份，则我将引蛊让她即刻身亡。”
小裴：今夜当一个漂亮的背景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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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义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