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囚牢狱,阴暗而空旷。
因为这一阵神都死囚并不多。
杜秦风身负逼死妻子与陈州在任受贿两桩案子,若有韦家庇护,也不会人头落地。
只是他在殿前,攀咬了韦伏真与自己的私情。
杜秦风拿不出通奸实证,即使拿出来,姬照月也不会让这个罪名成为事实,因为英王的脸面与皇族的脸面都需要维护。
此案关联甚多,需推出一个替死鬼平息。
韦家即使有错,也因家世深厚关系层层,只能流徙罢官抄家,却不能死。
杜秦风寒门出身,名声尽毁,他死了,百姓会舒坦,韦家也安心。
姬令云对他并无怜惜,探花又如何,科举开仕天下人才源源不绝,他这种依仗韦家不顾民生的官员,读书读到狗肚子去了。
狱卒领着她来到杜秦风囚室前,给她安排落座。
今日是竹月陪着她进来,团扇轻摇,驱散阴寒气息。
这里跟银雀台的感觉不一样,虽不见可怖刑具,但已是通往黄泉前驿,阴气森然,越夜越空寂。
杜秦风蜷在角落,白囚衣裹着消瘦的身子,短短半月,已憔悴如濒死病者,枯指在地面磨出血色,发间隐有白丝,仪态尽失。
“郡主殿下。”杜秦风朝她磕了个头。
姬令云戴着及腰身长的幕离,让人看不清脸,语气淡漠:“死前见本宫,有何遗言?”
杜秦风亦不抬头道:“听闻陛下已为殿下选好了夫婿,恭喜郡主。”
“这就是你的遗言?这句恭喜本宫收了。”
姬令云不耐烦起身,将要离开,杜秦风抬头急道:“可是陛下逼迫您?”
她对杜秦风的问题简直莫名其妙,“并非陛下逼迫,是本宫自己选的。”
虽然这桩婚事最初是裴燕度逼她,陛下施压,但这双重逼迫之下,她反倒接受得很自如,因为裴燕度这个人,她自视能掌控,而且他非常有用。
杜秦风都要死了,还担心她的婚事,莫不是真心喜欢她?可是这喜欢也太过突兀,不过是多年前见了一面,这么多年过去,自己又不年轻,脾气也不好,容貌又非倾国倾城,怎么能能让他如此执着?
莫非是得不到的,才是最珍贵的?
这种说法,姬令云最是不喜,仿佛若是得到后,就不再珍惜的意味。
“裴燕度,他是个卑贱污浊之人,手上沾了诸多人命,郡主为何选他?!”
杜秦风目光狰狞,死死盯着她面前的白纱,想要穿过这朦胧纱影看清她的脸,看到她是否在说真话。
“杜秦风,本宫选夫婿不在乎出身。我已是生在云端之人,不仅如此,还能养活自己,更无需依仗夫家,所以可以选任何人。”
“至于沾了诸多人命,佛家云众生平等,我偶尔吃荤食时在想,鸡鸭猪羊亦是这世间生灵,我吃了这么多,是否我也沾了诸多生命因果?当然你可以说它们只是牲畜,那么就说人吧,陛下登基,有人要逆反,危及陛下社稷,若陛下倒了,那我的命也就惨了。”
“裴燕度与银雀台皆是为保护陛下,保护姬氏而存在,他手中人命,亦是跟我有关的,若是有报应,那我等该一起受,所以这也不是我选夫婿的困扰。”
姬令云难得耐心同杜秦风说话,也许他即将要被斩首,她想让他死得不畅快。
杜秦风为她所思所想而震惊,眼瞳瞪大,许久才卸了那口气,整个人又颓然坐地。
“郡主殿下与韦伏真居然能并称双姝,真是玷污了您。”杜秦风捂着脸,深深吸口气,“即使郡主觉得在下是嫉妒,也要提醒郡主一句,裴燕度此人,并非真心实意对待您。”
“还有话么?”姬令云冷笑一声,“不为卢珍说几句话,也不惦记你的女儿?如此关心我,我也不会对你有任何怜悯,也不会发晕去求陛下免死你罪。”
“待我死后,也许她就在黄泉等着我如何受磨难罢,到时候夫妻团聚自有话说。”杜秦风像是想到了好笑的事,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其实她也没有真正多真心对待郡主,当年全然不顾我刚刚同郡主示爱被拒,就凑上来安慰我,这些年她不敢将过得不好的事告知您,也是怕您看她笑话,所以,您也不必多难过,都是她自找的。”
“至于女儿,她在卢家多好,改了姓成为五姓女,婚嫁不必忧,又有您的庇护,嫁妆都会比别人多。”
“此番郡主受困声誉受损吃了苦,获益最大之人却是裴燕度,他得了郡主亲睐,陛下也会将他这个副字去掉。年纪轻轻,前途无限,郡主可得小心了。”
姬令云踩着他最后一句警告,步履轻盈离开。
宵禁鼓自外界传来,她上了马车,揭开幕离,望向车帘外的暮色,神都金华璀璨,人们辛劳一日归家,脸上皆是带着期盼归意。
坊市烛火逐渐点燃,渠道上船只经流,飘荡着的船灯,似天上落下的星火。
裴燕度骑着马,追上了她的马车。
少年换了一身便装宽袍,从车窗给她递来蔗浆碎冰盏,冰块将化未化,吃下去也不会让肚子不舒服。
甜食刚吃完,家就到了。
晚膳是陛下所赐的冷修羊,羊肉放佐料煮好再冷冻可食,最适合炎热之季,是陛下极爱的食物。
赐宴宫女也在等着她。
看来姑姑是等她去见了杜秦风之后,听他这一番死前“善意”提醒后,若还是选定了裴燕度,那么明日就会下诏了。
姬令云对宫女道:“陛下之意,我已知晓,选定之人,就是裴副使。”
宫女笑道:“那应该是裴指挥使了,陛下早朝时已命洛阳令将银雀台掌印交付裴指挥使。”
“义父唤我去就是为了交印。”裴燕度脸上看不出升官的雀跃之色,平静如常,可看向姬令云的眼神带着淡淡笑意。
终究还是少年人,总不能喜怒哀乐都藏起来吧?
姬令云笑道:“裴大人可得继续努力,才能配得我。”
裴燕度直白得像是每一句话都在告白,“再努力也配不上郡主,勉强够得着郡主的裙角,就够了。”
“你已经很努力了,这么年轻,前途无量,等着陛下更多赏赐吧,总不能让你两手空空进我家。”
“郡主在白鹿峰舞剑时所说的赏赐,我可还记着呢。”
“赏赐你抱我去换衣裳。”姬令云都快忘了,随口敷衍道。
那宫女看着两人的亲昵,羞红了脸,在裴燕度将郡主抱起来时,连忙告退。
这日在外头都没吃好,这顿冷修羊是御膳,美味到她差点吃撑,望着微隆的小腹,不由在花园多走了几圈消食。
“你们也不拦着我,吃撑了晚上睡不着。”
群青同样吃撑了,跟在她身后走,“还是神都的安逸,在山上修行那五年,真不记得是怎么过来了。”
“长乐之地,一日千年梦。”
喝了点酒的姬令云手抚过花丛,无比满意看着自己亲手种下的花园,还睨了裴燕度一眼,嗔怪道:“你啊,当年要是年纪再大些,我就不用避婚出家了。”
裴燕度纵着她,“是,是在下的错。”
“娘子也可以有童养夫的。”胭红还在饮酒,听到这一嘴,赶紧提醒。
“此乃糟粕,心智未全,就定了婚约,实是不堪。”
连陛下都后悔早给老三定了韦伏真。老三本就是懦弱胆小之人,年幼无知就被塞了个媳妇,母亲忙于政事无暇顾及,且威严摄人,他只有依靠韦伏真,在她那里寻求安慰。
也不知他们在流徙往南到了何方。
琼州又是何其遥远,不过那边皆是海。
她只在书本画卷上看过海。
“裴燕度,我们以后去广州郡看海吧?”她兴致忽来,朝他勾了勾手,“虽然去岭南路途又有瘴气,可是若此生都未看过海,那也太过遗憾了。而且我们成了婚,陛下也不会拘束我,出门在外,你还可以保护我。”
裴燕度走过来,扶着她,不假思索道:“我记得郡主姐姐以前还想去西域看。”
“对对对,不过西边暂时不太平,当时我还想着我们家少年小裴将军征战西域,我呢就能沾光去游玩。可是眼看就到这把年纪了却还未走出过关中,只在长安洛阳两京游荡,无比遗憾,而且我连长安都许久未回去了呢。”
姬令云望着裴燕度的脸,眨了眨眼,“对了,我们成婚前应该要回长安拜祭你的父母吧?”
裴燕度怔住,她难得在看他眼里看到那种惊诧震惊,好似这种事情不该由她来提。
“你不会以为我连这种人情世故也不知吧?”虽然她之前确实差点忘了这些事。
裴燕度声如呢喃,“郡主姐姐,他们……受不起……”
“有何受不起的?他们已是逝者,不能享你的福,就算我们没有成婚,我们还是主仆,身为你的主人,这么多年了,我也应该去拜祭你的父母。”
姬令云轻轻抚摸着少年的额发,眼中带着迷人笑意,“我也很好奇你生长之地,你的过去,我全都想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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