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距长安并不远。
长安是前朝帝京所在,只不过后来还在做皇后却已独揽大权的姬照月更喜欢洛阳,未登基前就已入住洛阳紫微宫,这些年更是不断修缮。
姬令云的童年就是在长安大明宫渡过的。
只不过很快,姑姑就带着她去了洛阳。
如今洛阳在姑姑登基后,改名为神都,是为武朝帝京。
长安虽不再为国之重心,但东西两市仍商业繁盛,少了几分帝京气象,更多了烟火之气。
裴燕度户籍如今还在长安万年县,家在十分偏僻的青龙坊,近邻曲江池,他曾说儿时常去水边练剑,父亲是游侠儿,母亲是绣娘。
“寻仇而死,因为父亲杀过人,就会被人所杀,连累家人,是早已注定之事。那个寻仇之人放了年幼的我。而我自幼就在长安东南坊市间带着一群小孩游窜……”
在去往长安的路上,裴燕度将自己父母之死略叙了一遍。
见姬令云一脸不解,他略有羞赫解释道:“郡主可以理解为帮派……我们这些贫贱之民,出路不多,有武艺者多混迹江湖帮派。后来父母被仇家杀了之后,我找遍家中找不够银钱买棺材,正巧我曾救过程大人走失的儿子,他出钱葬了我的父母。若是无他襄助,那么也许我只能将他们葬在乱葬岗,如今也寻不到坟地了。”
“入程府为仆是我自愿报恩,那时我八岁。”
姬令云听他话中还有细节不明,可年幼的记忆就是偶尔能记得一段,何况是不甚愉快的过往。
她自己都不太分辨得清,那些事是七岁经历,八岁经历。
不过裴燕度九岁后,就入了她的府邸。
一切开始明晰,不再如入坠雨中,幽冷凄苦。
她的府邸都是名花,这是少年只能在坊市间仰望名门高宅墙头所能窥见的几分丽色。
姬令云这一趟出行长安,是向姬照月报备过的。
女帝还给她下了个任务,让她回长安大明宫宝库取一些金玉器回来,说是要赏赐给柳仪。
柳仪本是陈州富家子弟,为了当地百姓发声,北上神都,如今成了女帝后宫眷宠,他并不求官职,所以女帝只能赏赐他珍宝。
这跟寻常人家丈夫要讨好夫人,亦要买首饰之类的差不多。
姬令云跟裴燕度相处这阵子,都是裴燕度掏空了积蓄给她买东西,她被姑姑这般一提醒,心想着也要在宝库里找些适合裴燕度的好东西。
比如剑器之类的。
他们本来是低调回长安,却不料因裴燕度又是升迁又是被赐婚给郡主,一时间竟成了香饽饽。
这原本长安城的小阎王归来是人憎鬼厌的,可如今他们还未进城,就在驿站遇到了长安令和金吾卫的两拨人前来迎接。
长安令来迎可以理解,只是这金吾卫怎么也来人了?
“六哥如今是长安左金吾卫将军,我出发之时,已飞给他去了消息。”裴燕度亦是不解,“本是要送义父之信给他,却没想他竟来接我。”
来的金吾卫对他道:“殷将军托小人传信,他本是代裴指挥使先前去令尊坟地查探,驱赶流民,以保郡主安全,却不料令尊令堂坟地不知何时被人掘了。”
姬令云惊讶不已,“莫非是你往日在长安名声太坏了,遭人报复?”
裴燕度一脸冷静,反而淡淡笑道:“无妨,那是假的,回禀六哥,劳他烦心,得空我去寻他。”
“假的?”姬令云与群青面面相觑。
“待去了那里再说。”裴燕度看她这一身华裳,浑身散发着宜人清香,不由问道,“郡主姐姐要换身衣裳么?我们要去的地方怕是要弄脏您。”
“换,当然要换衣裳。”姬令云难得要涉足平民之地,兴奋不已,连忙让群青把京兆府的人打发走,回驿站客房换衣裳。
不过就算换了衣裳,她这副气派乍看之下也是出身不低的大小姐,毕竟这次可没有去洛雨堂那次的平民衣裳给她穿。
“这样就够了,又不是乔装抓贼人。”
裴燕度同样点头,又将短的幕离给她戴上,“郊外日头太晒,还是遮住好。”
他带着拜祭之物上马,自马上伸手给她,眼眸含笑:“这位姐姐,可否与在下同乘一骑?”
姬令云从未与男子同乘,如今颇觉新奇,料想若是裴燕度被她送去当了少年将军,大约也是如此在马上对她邀请同乘。
好似圆了少女之梦那般。
群青和竹月相视而笑,对她道:“娘子,那委屈你骑马去了,这马车有我和竹月坐呢。”
姬令云上马后,抓着那把劲瘦有力的腰,潇洒道:“走罢!”
长安坟地皆在郊外,贫贱之民若无下葬之钱只得草草卷席于乱葬岗,能入墓园的都得花大价钱,毕竟长安郊外亦是寸土寸金,何况还有世家贵胄所圈之地,家族坟地有专人看守,外人不得随意惊扰。
裴燕度父母葬在村落墓地,有墓碑可辨。
太和村距长安城不到五十里路,而他们从驿站出发,只稍短短一个时辰就到了。
出行时还是旭日东升,如今行在山间片刻阴风袭来,像是误入话本中荒野诡域,阴云罩日,幸而这夏风拂面甚是清凉。
裴燕度驭马速度并不快,且奔且踱,沿溪流而上,芳草满地。
“你的父母哪位是太和村人?”
因为还未进行纳婚之礼,仅仅只是女帝点头,裴燕度虽然已加冠,但姬令云仍觉得要等他二十再说,免去礼部口舌。
女帝也并不强求她马上成亲,既然已有了人选,剩下时日,可待观察和历练。
所以她现在并不好称呼裴燕度父母为公婆。
“母亲是太和村人,父亲他说自己是从北方流浪而来,因离家时年纪太小,都记得自己是哪里人了。”
裴燕度只在下葬时来过太和村,而记忆里的村落也渐渐模糊了。
母亲的亲人也凋零殆尽。
他如今亲人除了义父义兄们,就只剩下姬令云了。
“那年下葬之时,是冬日,满山都是雪,路都看不清了。”
“纸钱飞舞之时,同雪一块落下,亦是分辨不清。”
裴燕度远远见到村落的茅草屋檐,顿时一夹马肚,急驰而去。
因金吾卫曾派人来查看坟地,村人知晓裴燕度要回来了,生怕因他父母坟墓被掘惹上他这位小阎王,齐齐蔽护或离家躲避。
但村正是跑不掉的,毕竟是一村之长。
他在太和村墓园等了数日,今日终于等到了裴燕度。
村正七十几岁的人了,也算见识过大风大浪,当年还曾塞给了在墓前冻得发怔的小裴燕度一碗热粥,如今他只盼着裴大人能记着这一粥的暖意,不要大开杀戒才好。
日隐云中,村落墓园周边的树荫亦是巨大,裴燕度将马停在树下,抱着姬令云落地。
村正虽自从当年一别就没见过裴燕度了,但少年相貌自幼惊人美貌,如今褪去稚气和几分青涩,更是英武俊秀,而他身边这位娘子……
村正前日从金吾卫大人口中得知,裴燕度攀上咱们武朝的金枝郡主,如今见他如此小心伺候这位娘子,除了郡主还能有别人?
村正立刻迎出,朝着姬令云跪拜大礼。
姬令云低声道:“起身罢,老人家莫要暴露本宫身份。”
村正虽看不清幕离后郡主的花容,但光听声音光看身姿就已感知威仪气度,被她叫了声“老人家”顿时通体舒畅,又瞥了裴小阎王一眼,见他面色也是和悦,心中大石落了一半。
郡主之名在两京百姓中可是颇有好评,若是她在,这裴小阎王也不敢做出格之举。
村正领着两人往裴家夫妇坟地而去,前日时所见已被翻挖出来,棺材都撬开了,只剩几件衣裳,如今也只是用草席遮掩,因为金吾卫不让他们动。
“村正知晓是何人所为吗?”裴燕度用手帕轻轻拂去墓碑上的灰尘,露出上面的字来。
村正为难道:“小人实在不知,那几日夜晚下着雨,根本听不清这边有动静。”
“知道了,先退下吧。”裴燕度微点头,挥手让他离去。
村正战战兢兢一路三回头地离去,姬令云第一次涉足平民墓园,伫足看了许久,最后才蹲下来,与他一同擦拭墓碑,却被他制止。
“脏得很,郡主姐姐无需亲自动手。”
姬令云见他很快擦好,又掀开盖在空棺上的草席,将准备好的酒放入棺中,又合上了棺材,然后拾起放在一旁的铁锹,沉默着,将泥土重新覆盖住棺身。
这一番劳作后,他额上微有汗渍,正要用手背擦拭,却见一方柔洁白净的香帕轻轻抚过。
姬令云难得见他如此温柔的沉默,自己擦拭的动作也轻柔了几分。
“郡主姐姐,我父母被烧死后,碎骨残灰被雪给覆盖了。我手捧着一堆堆雪,根本分辨不清哪些是人骨哪些是房屋灰烬,所以只有衣冠冢。”
“父亲喜欢喝酒,我带了神都最好的酒来放入棺中,若以后有人再挖,白费劲后,看到这酒不知敢不敢打开。”
“若是打开了,沾上一滴,十哥的毒药也会让那人生不如死。”
裴燕度眸色冷如冬夜月色,嘴角微扬,恶劣得宛如一个顽皮恶作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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