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错认

寝宫里晕黄的光覆在甄华漪的眼前,她仿佛看不清面前的人一般,她眨眼,费力仰着头,只敢去看他轮廓凌厉的下巴。

她的手指因男人的话而颤了颤,她竭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妾伺候您歇息。”

她抬高手指要去扯他氅衣上的系带,太过紧张,冰凉的手指却触到了他的喉结。

她指尖被烫得一抖,男人身体的温度让她觉得万分不适。胸口的燕宫秘香幽甜的气息一丝一缕地冒了出来,被她的体温熏染得愈发馥郁。

甄华漪感到手心微微冒了汗,不知是因为太过局促,还是被这秘香激出了妖后之女的本性。

她慌乱要撤开手,却感到手心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骨头里的热气将要冒出来一般,她霎时间脸红得要滴血。

她踮脚有些久,小腿微微发酸,慌忙撒手之际根本站不稳,直直就要扑到面前人的怀里。

甄华漪羞恼,她希望皇帝不要误解,她并不是在投怀送抱,但转念一想她今日就是要做这件事,何必惺惺作态,于是她闭上眼睛,颇有些破罐子破摔。

预料之中的拥抱并没有到来,男人一把拽住她的手,阻止了她的动作。甄华漪感到手腕被锢得生疼,男人的力气实在是大,她心里陡然生出了一种担忧,害怕他将自己的手腕折断。

甄华漪抬头,不期然撞进了他的眼睛中,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冷淡与厌恶俱有,种种情绪尖锐地扎进甄华漪的脑子里。

皇帝离开之前一切正常,甚至还颇有意动,他为何突然间转变了态度。

甄华漪转念一想,皇帝喜欢甄吟霜那般矜持的,或许是看不中她浅薄浪荡的勾.引。

甄华漪决定解释一番,她并不是故意要跌到他怀里的,她抿了抿唇,刚要说话,他骤然松开了她。

甄华漪毫无防备之下跌到在地,她轻微地“嘶”了一声,并不是跌疼了,而是手腕上的疼痛愈发明显,她低头一看,白生生的腕子上已经勒出了一道红痕。

皇帝干脆利落转身,转身之际衣摆旋起一小阵凉凉的风,这凉意刮到甄华漪的脸颊,甄华漪瑟缩了一下,而后失落想到,这是皇帝今夜第二次离开,明日宫里大约会谈论她好久。

甄华漪挣扎了一下,戚哀道:“别走……”

在她视线中,那双鹿皮靴忽又转了过来,在她裙摆一寸的地方停下,他弯下腰,扼住她尖尖的下巴。

他冷声道:“你在玩什么把戏?”

甄华漪不明所以,她的目光柔柔地拢着他,慢慢从眉骨滑到嘴唇,甄华漪略带分心地想,从前在她眼中,皇帝和李重焌有很大不同,现在她看着皇帝,却几乎以为他是李重焌了。

五年时间,改变了她良多。

甄华漪的目光缓慢地打量着他。

几息之间,男人扼住她下巴的手愈发用力了起来。

他并非皇帝,而是晋王李重焌。

大败敌军后,他快马加鞭一刻不停,竟是提前了半个月回到京中,今夜他秘密进宫,有重要军情要与皇兄商量,他风尘仆仆进了清思殿,没想到一进来就看见了甄华漪。

她曾是兄长的未婚妻,如今是兄长的妃嫔,却依旧不改风流本性,竟在今日寻机诱惑他。

燕朝尚在时,甄华漪以势欺人,虚伪造作,嘴甜心冷,那时候李重焌野心勃勃,怎甘心做她的面首,屈居人下。

如今他终于挣脱束缚,自是一丝一毫关系都不想和甄华漪牵扯。

皇帝将甄氏姐妹纳入后宫的消息传来军帐时,李重焌神色不改,言笑如常。

他没想到今日在清思殿见到甄华漪,会让他陡然生起一股淡淡的愠怒。

他松开手,居高临下看着甄华漪,她抬眸看着他,泫然若泣,她轻咬着嘴唇,黏腻的檀红口脂微微晕开,她狼狈得很,仿佛被人狠狠尝过。

鼻尖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幽冷甜蜜的香,他不知为何今日火气过盛,看着甄华漪,竟会想到那些事情上来。

李重焌按捺住某种悸动,头脑分外冷静地想着从前甄华漪的样子。

从前的甄华漪也擅长周旋于少年郎之间,不过那时候她更习惯以势相逼,就算说喜欢说些甜言蜜语,也太过稚嫩青涩,无关风月。

李重焌拧住眉,又渐渐松开,不管甄华漪如今变成什么模样,总归他和她之间桥归桥路归路,从此不必有什么往来。

李重焌收回所有情绪,正要移开目光,却看见她肩膀猛地一颤,而后低下了头,慌张去扯衣襟。李重焌不明所以,循着她的目光看下去。

她用手掩上胸口,动作没有李重焌的目光快。

甄华漪进寝殿侍寝,多余的衣裳除了,身上仅着亵衣和单薄寝衣,她摔倒在地,动作之间寝衣已经敞开了些,露出其中藕荷缎面的抹胸。

李重焌投去一眼,正要转开,却看见她的抹胸生生崩开了线,李重焌只觉眼前一跳,雪崩一般的白涌入他的眼中。

香霭徐徐,钻进李重焌的肌骨之中,让人生出了痒意,所以当甄华漪将脸颊贴在他腿上时,他忘了推开。

夜色沉沉,廊下宫人安静侍立在灯烛之下,不知过了多久。

李重焌盯着甄华漪乌黑的发顶,他用手按住她的后颈,情不自禁让她更近一些。

殿内水渍声隐秘地响起。

方才甄华漪摔倒之际,不小心碰倒了桌几上的茶壶,水痕乱糟糟地溢满桌面,堆积在边缘,不断累积、累积……迟迟落不下来。

不上不下的时候,李重焌陡然清醒过来,他不顾自己依旧状态狼狈,硬生生推开甄华漪的脸颊,氅衣遮掩下,看不出丝毫不妥,里头却吓人得很,他端正站着,只是衣摆处微微凌乱。甄华漪跪在地上,眼角溢出泪,用衣袖掩着唇,咳嗽了良久。

*

靡靡宫室,内侍步履间擦出轻微的响声,杨七宝安静地来到东阁前。

今夜是甄宝林承宠的日子,王保全因为贵妃的缘故,或许不愿意牵扯其中,只叫了他一个徒弟来守着,杨七宝却想着要在皇帝面前都露露脸,于是把王保全的徒弟换了下来。

杨七宝没有细想为何今夜皇帝要在东阁幸甄氏,他来到门外,殿内只有黯淡的一点光,胡床上影子重叠着,颤巍巍挣扎着。

隐约似乎有人难以承受地轻哼了一声,娇颤颤的,让杨七宝听了都心间一抖。

但忽然之间,胡床上的高大身影站了起来,直冲冲往门外走来,杨七宝心中一骇,躲避不及,门就已经开了。

杨七宝狼狈摔到在地,惊恐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神色淡淡,目光凌厉:“看见什么了?”

杨七宝战战兢兢跪了下来,头恨不得埋在地砖下,他道:“奴婢、奴婢什么都没有看见。”

杨七宝心里暗恨,这才明白过来,今日是遭了王保全的算计。

男人沉沉看着他,看得杨七宝如坠深渊,半晌,他才道:“将里头的人送回去。”

杨七宝心里一松,正要谢恩,又听见他说:“再回来领罚。”

杨七宝站了起来,抹了一把冷汗,进到内室,将甄氏请出去。

甄氏并未多言,衣着端庄,神色也平静,只是用衣袖掩着唇,似是有些不安,杨七宝心下一松,暗想尚未铸成大错。

杨七宝带着甄华漪走了出去,出门时,已不见男人的人影。

他听见甄华漪小心翼翼问道:“圣上是对我生气了么?”

杨七宝惊奇地望她一眼,苦涩说道:“比这更糟糕。”

杨七宝将甄华漪送回寝殿,不敢耽搁,回来东阁,跪在地上等候李重焌的发落。

这事当然不敢叫皇帝知晓,若是皇帝知晓了,晋王不会放过他,皇帝更不会放过他。

他现在只敢盼着晋王不敢声张,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杨七宝头低得很低,他看见胡服衣摆下一双尚沾着泥土的鹿皮靴出现在他眼前,宫廷之中,人人精细,很少有晋王这般不讲究的人。

若是看见旁人如此,杨七宝定会偷笑了,眼下他却一丁点都笑不出来。

他听见李重焌道:“你死后,本王会安顿好你的家人。”

杨七宝毛发直竖,立刻抱着李重焌的腿痛哭流涕,丝毫不顾他靴上的泥土:“殿下饶命,奴婢罪不至死啊,奴婢会守口如瓶,奴婢发誓,若是说出去半个字,奴婢全家不得好死……”

许是他的哀嚎打动了晋王,杨七宝终于听见李重焌大发慈悲说道:“好。”

杨七宝霎时间感激涕零,但他又一时犹豫,不知晋王是答应了留他一命,还是要他全家不得好死。

正在他纠结要不要开口问的时候,却见到另一个另一个太监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那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王保全。

王保全一见李重焌站在这里面色不豫,地上还跪了一个面白如纸的杨七宝,他心说坏了。

王保全的确是故意设计让杨七宝来守东阁的,他等着杨七宝把晋王认错成皇帝,然后倒大霉。

但现在看着东阁的情景,他冷汗直冒,害怕自己做的太过火。

王保全问道:“殿下,杨七宝犯了什么事了?”

李重焌面上适时浮起怒容:“说说。”

王保全悄悄忖度李重焌的神色,是生气了,但不是怒火中烧,应当不是什么大事。他对杨七宝斥道:“还不快说,莫非要等着拉去宫正司再说?”

杨七宝怎敢当着李重焌的面说他看见了什么,他咬了咬牙,马上捏了一个借口:“奴婢……打碎了茶盏,冒犯了晋王殿下。”

李重焌淡淡觑他一眼。

杨七宝心里发苦,知道这不痛不痒的罪名未能让晋王殿下满意,他又道:“奴婢在背后议论殿下,说了些闲言碎语,奴婢该死!”

王保全瞪大了眼,偷偷望了一眼李重焌,不敢问杨七宝究竟胡说了些什么。

李重焌扫视了周围一圈,问道:“你们都听见了?”

其余宫人噤若寒蝉,两股战战,都只是摇头。

李重焌道:“那好,日后本王再听到一星半点的胡话,自是饶不了你们。”

晋王素来率直,王保全对他的话信了六分,王保全用阴毒的目光环视四周,宫人们都垂下头来。

王保全道:“殿下的话可听清楚了?今日之事,若让咱家知道有人乱传话,别怪咱家不客气。”

宫人们唯唯诺诺应了,王保全悄悄擦了头上的冷汗。

他威胁完宫人,正要对着李重焌卖个好,那边李重焌已经大步走远了。王保全一时间觉得自己足够幸运,若不是杨七宝得罪了晋王,他还没理由处置杨七宝震慑众人。

王保全派人将杨七宝拖去了宫正司,这才往寝宫走。

走进寝宫前,他一琢磨,坏了,不会让这两人碰上了吧。

王保全推开了门,看见甄华漪端端正正站在殿中,王保全留心打量了一下,她发髻齐整,神色平静,只是用帕子掩着唇咳嗽了两声。

王保全试探着问道:“宝林是出去冻着了?”

甄华漪道:“劳公公担心,我并没有出去,大约只是隔着帷幔吹了吹冷风,我方才瞧见圣上……”

王保全一颗心立刻提了起来。

皇帝并没有回来,甄华漪瞧见了谁,做了什么?

甄华漪将王保全的神色收入眼底,道:“隔着帷幔瞧见了圣上匆匆走了过去,他却并不来寝宫,我心里不安,想问问公公。”

王保全一听这话放下了心,原来是隔着帷幔远远瞧了一眼。也是,晋王和甄宝林,一个东头一个西头,哪那么容易碰上。

王保全不接话茬,对于甄华漪说的“圣上”,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滴水不漏地说道:“宝林,奴婢送您回宫。”

甄华漪没有意外,点头道:“有劳公公。”

回去的宫车异常地沉默,负责今夜甄宝林侍寝之事的杨七宝被拉去了宫正司,甄宝林完璧归赵,他们这些人讨不上半点好处,还在寒风中冻了一宿,真是晦气极了。

回程这趟,每个人苦着脸,算得上是凄风苦雨。

甄华漪扶着玉坠儿的手全须全尾地回来,傅嬷嬷站在绿绮阁门口,满心苦涩。

傅嬷嬷张口想问什么,甄华漪冰凉的手按住了她的手背:“进去说话。”

甄华漪坐在矮榻上,傅嬷嬷给她添上一层毯子,甄华漪端着热茶并没有喝,热气熏着她的眼睛,她虚虚看着眼前的水汽,问道:“圣上今夜来了凤仪殿后,出去过么?”

东阁灯火太暗,她也不曾抬头。

今日她见到的,究竟是不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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