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洗尘宴过后，京中又一连下了几日小雨，似是要迎合着“洗尘”一说，将大街小巷都洗了个清明。
“咻——”
一箭堪堪射在靶子的边缘，白九激动地在一旁鼓掌，“中了中了！大人的箭真是越来越准了！”
明姝有些无奈一笑。
练了半个下午，十箭中有九箭脱靶，原以为读书不是件容易的事，如今看来，习武之人也不遑多让，像萧肆那般随随便便就能射中靶心，背后不知要苦练多少年的时间。
府外传来叩门声，想必是放在制衣坊改制的官服送到了，白九跑去开门，明姝继续拉弓搭箭，不等白九走到门口，这一箭便又脱了靶。
看来她天生就不适合这一行。
叹了口气，取出箭筒中最后一支，她聚精会神瞄着箭靶，举了太久以至于手臂愈发颤抖，无论如何也对不上靶心。
倏然，有人从身后替她稳住弓身，一只手握在她拉弓的手上，微微上抬。
“今日风大，须得向上一些。”
清透的男声落入耳中，明姝浑身一僵，回过神时箭已离弦而去，正中靶心。
“喏，是不是很简单？”卫平澜知道他这人有些洁癖，不喜欢别人碰自己，射完一箭便识相地松开了手。
明姝面上微烫，将被磨红的手指藏在身后，“卫兄今日怎么得空来相府了？”
“将军府的事已经忙得差不多了，便想着四处看看，倒是你，怎么忽然对射箭来了兴趣？”
犹记得八年前，他在明家院子里练剑，明玦则在一旁树下看书，无论他好说歹说，这人都不肯同自己习武，一本书一盏茶，一坐便是一整日。
或许是明家人的天性，明姝和阿兄一样不爱舞刀弄枪，只是因为小皇帝喜欢，才不得不尝试着接触。
“随便摆弄摆弄，让卫兄见笑了。”
“我可不会取笑你，若你想学，我教你便是。”
卫平澜在校场上练兵多年，是个再好不过的师父，可惜她今日练了太久，手臂实在酸痛，即便是有心也无力了。
“改日，改日我定向卫兄求教。”
卫平澜轻挑了下眉尾，玄青色便服衬得腰身格外挺拔，“那作为报酬，今日陪我去市集上逛逛如何？”
“就……你我二人？”
明知卫平澜把自己当做明玦，但面对这样的邀约，明姝还是犹豫了。
除了萧肆，她还从未与阿兄以外的男子单独出过门。
况且萧肆不同，萧肆约她出去纯粹是想置她于死地。
见她这般磨磨唧唧，卫平澜耐心告罄，干脆将人拉走，“好了好了，别犹豫了，难道有本将军在，还需要带侍卫不成？”
在江南时，卫平澜外出从不坐车，也不带侍卫，总喜欢骑着高头大马在街上穿行，小小年纪便引得一众姑娘侧目。
而今不知是他变了，还是考虑到明玦的身体状况，此次来相府竟是乘的马车。
车身随马蹄晃动，明姝抬起帘子一角，看到街上行人还是一如既往的熙攘。
说来惭愧，她到京城也有些日子了，但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认识的人更是寥寥无几，除了白九，身边连个能结伴出行的人也没有，卫平澜恐怕是唯一一个了。
“不知卫兄想买些什么？”
“棺材。”
明姝微微一怔，目光从窗外收回，卫平澜淡然一笑，解释道：“与缅北一战，军中将士死伤无数，我没能保护好他们，但至少要让他们体面地回家。”
马车最终停在北市，她跟着卫平澜来到巷角一处不起眼的棺材铺，厚重的棺材左右两列排开，阴冷潮湿之气让人胸口发闷。
来这里的大多都是失去亲人的百姓，时而几声啜泣传入耳中，与周遭的繁华喧嚣格格不入。
明姝悄悄看了卫平澜一眼，那张意气风发的面庞不知何时也收敛了笑意。
“与缅北一仗，应该打得很辛苦吧？”
卫平澜不置可否，只是笑笑，扒开领口露出一圈尚未消退的红斑，“原本不必那么惨烈，谁知燕州突发瘟疫，前线将士们兵败如山倒，短短几日便堆骨成山，险些将燕州拱手相送，说起来，此事还得多谢明兄。”
“谢我？”
“染上瘟疫的人大多活不过半月时间，原先我以为自己再也回不了京城了，直至宫里传来明兄赴任丞相的消息，那时我便知这一仗绝不会输，只要我再多坚持一会儿，以明兄的聪明才智，定能为燕州军带来一线生机。”
明姝这才明白，他指的是自己在殿上提出让商队来运送朱果的对策，没想到寥寥几句话，竟救了卫平澜和诸多将士的性命。
“明兄。”卫平澜突然停下脚步，微微俯身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有你在，相信百姓们一定都能过上好日子，在外征战的将士们也能早日回到家园。”
短短几句话，落在明姝耳中恍若千斤重，那道目光太过真诚，以至于她生出了逃避的念头。
过往十数年，她从未关心过朝堂之事，也从不觉得他人生死与自己有关，而今第一次切身体会到，身居高位之人肩负的是万千百姓的命运。
可她根本不是明玦……
看着卫平澜挑选棺材的背影，明姝喉咙微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离开北市已是申时，好巧不巧碰上了沈府的马车，明姝借着机会向沈遥枫赔了不是，对方倒是豁达，早就把玲珑骰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还说自己已经物色到了更有意思的宝贝，下次有机会让她也瞧瞧。
如此，明姝心里好受了许多，心中感慨若是朝堂之人都像沈遥枫这般不计前嫌，不藏心机，她也不必整日如履薄冰了。
道别过后，沈遥枫让车夫调头去了秦王府，一刻也忍不住要将此事告诉萧肆。
“丞相和卫将军一同去了市集？”
彼时萧肆正在院中听陆尧禀报政务，冷不丁听他横插一嘴，不由得眉头微蹙，“与本王何干？”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沈遥枫吞了吞口水，一副见不得人的模样，凑近了道：
“丞相他……”
“很可能是断袖。”
“……”
萧肆料到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眼皮抬也没抬，倒是一旁的陆尧吃了一惊：“沈大人何以见得？”
对此，沈遥枫只有两个字回答：“直觉。”
他别的不行，但直觉一向准得可怕，虽然连他也不相信丞相会是断袖，可直觉就是告诉他，这个人身上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若真是兄弟之情，卫平澜搂他的肩膀时，他为何那般急着保持距离，若是觉得讨厌，又为何看向卫平澜的眼神中没有一丝厌恶呢？
陆尧思忖了一会儿，点头道：“听沈大人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几分道理。”
萧肆抬眸扫他一眼，“他只说了两个字，有什么道理？”
“王爷您有所不知，沈大人的直觉一向很准，赌场里的那些人见了他拔腿就跑呢，而且先前在醉香楼里，丞相对那些女子要多抗拒有多抗拒，完全不像正常男子该有的反应啊。”
沈遥枫讶然：“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
如此，沈遥枫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拍着胸脯保证道：“一月之内，我必找到确凿证据，王爷您就等着瞧吧！”
萧肆觉得好笑：“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又与本王有何干系？”
上次拜访相府时，明玦确实有一只女子的发簪，说是送给自家妹妹的，乍一听没什么问题，但他解释时目光闪躲，像极了不擅长撒谎的人强撑着撒谎。
不过两派之争，卫家始终处于中立，只要卫平澜不是太后的人，哪怕是和明玦睡在一张床上，他也毫不在意。
沈遥枫一时语结，就好像自个儿兴致高涨地说了半天，结果对方根本没当回事。
“你这个人就没有哪怕一丁点的好奇心吗？”
这世上怎么有人生得跟木头一样！
陆尧斟酌着开口：“王爷，这好像跟您还真有点儿关系。”
“是吗。”萧肆翻阅着手中的卷册，随口问道，“本王怎么不知自己与丞相有什么关系？”
陆尧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沈遥枫，小心掂量着开口：“上次在诏狱的时候，您不是说跟丞相攀不上关系吗，若丞相是断袖，您这不就……”
“啪——”
卷册倏然合上，沈遥枫知道这是不详的前兆，连忙拽着陆尧离开了院子。
好家伙，居然有人比他还口无遮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