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一年,我在昆仑学艺已满六载,其时临近年关,我如常回转千秋盟和父亲团聚,只是这一回多捎了一个师姐。
途中一日经逢巴陵,我们在官道边的一间茶寮落脚。这时节官道上来往的人络绎不绝,一个个风尘碌碌,皆是归乡之人。临近正午,茶寮里的场面也火热极了。我们落座不多久,就有人被跑堂引来和我们拼桌。
“多谢。”那人道了声谢,语气温和。
我抬起睫毛瞥他一眼,“不足挂齿。”
“劳烦给我上一壶玉螺春。”
“这……客官,”跑堂的面露难色,“不巧今日的玉螺春方才卖完了。”
我握着茶杯心下一动,忍不住开口:“我的茶正好是玉螺春,兄台若不介怀,不如与我们共饮一壶?”
“恭敬不如从命。”他望着我笑了一笑。
观这人容仪气宇非等闲,可他这么看着我时,我才发现他生就明眸善睐,一旦笑起来更显可亲。
他又说:“这样,礼尚往来,我也请二位吃几样小食。”
“要一碟龙须糖、桂花酥和甘棠梨。”
“好嘞——”跑堂的拖长了染着欢悦的语声。
虽知道他多半是因占了座不能空口吃白食的缘故,可恰好点的都是我喜爱的吃食,于是我看这人更顺眼了。
“但问兄台是哪里人?”
“此番也是要回乡守岁?”
“唔……金陵?金陵好,我一直想去传闻中的六朝古都看看。”
他便向我细述起金陵的美景风貌,饮食果子……言语有趣,生动而引人入胜,到最后我只恨不能当场随他直下江南了。
我二人相谈甚欢,到最后还交换了名姓。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区区姓韩,单名一个诤,言之于口,讼而诤。”
“我叫晏双,晏婴的‘晏’,成双的‘双’。”
韩诤微一颔首,嘴角噙一抹浅淡的笑意,目光转向了师姐,“这一位,想必就是尊夫人了?”
幸好我搁下了茶盏,不然此刻只怕将一嘴茶水都给喷了出来!——何其失态。
“不……这……”我脸上燥热,一时张口结舌,正待解释,感到师姐在桌子底下轻轻踩了我一下,只有僵硬地转圜道,“不错。”
韩诤笑意渐深,目中浮动的几许兴味也沉淀下去,似乎饶有深意,将我和师姐慢慢端视了一回,“二位檀郎谢女,实属良配。”
“承……韩兄吉言。”
一壶茶饮到只剩冰冷的渣滓,到分别时韩诤执意要送我一样信物,那竟是一块玉。仅一面之缘,平白无故的,这种不菲的礼物我自然收不得。
“蝉,蜕于浊秽,以浮游于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污垢*,”韩诤曼声吟诵,又望着我恳切道,“今日有幸与晏兄相逢,亦生见之忘俗、倾盖如故之感,此玉也只有你这样的人品才能相配,莫说第二人,纵是我也不配收揽。若晏兄实在看不上,便将它扔在路边掷碎了罢。”
“这……”
“看来我叫你为难了,”韩诤凝视着我,轻笑了一声,“好罢,你若想还我,他日就来金陵城找我,拿着这块玉来,一定能找到我。”
他这样说,我也不再推辞,将那块沁凉的玉纳入了掌心。
“那便说好了。”
韩诤拱手为礼,“在下扫榻以待。”
我忙回之以礼。
等走在路上我将那玉拿出来看了看,是一块玉蝉,玉色莹润,笔法流畅,雕镂得玲珑可爱。
师姐也斜过视线打量了几眼,瘪瘪嘴,“不吉利。”
“怎么说?”
“这是死人用的物件,你没见那些古墓里被尸体含在嘴里的玉蝉?”
“这……我哪儿进过什么古墓?”
“师姐说的我知道,蝉能羽化蜕变,有重生之兆,放入亡者口中取‘含蝉’之意,寄望灵魂不灭,肉/体复苏。”
“可活人佩玉蝉的也不少,”我反驳道,“师姐方才难道没听韩诤说起,乃是‘高洁’之意。”
“傻子,”师姐眼皮一翻睨我一眼,“他不过是变相夸你长得好看。”
我愣了愣,“是……是吗?”
“那你方才又作甚踩我?”我嗫嚅道,“于你清名有损……无缘无故张口骗人也不大好。”
“我怕他是又一个被你这张脸招来的狂蜂浪蝶。”
“哪儿有……”韩诤看起来也不似那等肤浅孟浪之人。
“何况,你看出来了吗?”师姐忽而问起。
“什么?”
“他的身份。”
我凝眉忖度起来,“江南的生意人?”
师姐接道:“书香门第的读书人?”
“簪缨世家的贵公子?”
“衣锦夜行的王侯贵胄?”
我道:“又或是,武林高手?”
“你看出什么来了?”
“气息绵长,脚步轻盈稳健,但一双手上不露痕迹,观他举止并非左撇子,但只有左手虎口有茧,右手却光滑细腻如女子。”
“你看得很仔细。”师姐淡声揶揄道。
和我这位师姐置气哪里气得完?相识数载下来我早习惯了,于是心平气和,“……不都是些能看的、该看的?”
“江湖上可曾有这样一位人物,左手使兵刃,右手没什么毛病,就是派不上用场,打斗时说不定还背在身后藏而不露?”师姐凝神寻思。
我摇摇头,“未曾听闻。”
师姐转眼舒展双眉,“想不出,那就不想了。”
“嗯。”我赞同。
*出自《史记·屈原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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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晏双(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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