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天命教的背景,江湖上一直流传有一种说法,据说天命教的创始人原是一位唐门子弟,昔年他叛出了唐门,自蜀中一路北上潜入关外的深谷莽原,由此才有了天命教的发源。又说此人非比寻常,乃唐门直系嫡出的血脉,曾是最接近唐门权力中心的人。叛逃之时他还从唐门的禁地里偷走了一样至宝。
该说法为唐门一方竭力否认,多年来始终得不到证实,但天命教的确擅毒、擅使暗器,也有不少从唐门叛离的弟子特意转投天命教门下,而天命教对唐门的人一向来者不拒。
等我从教主手里接过“天魔雨”,更咬定了传闻的确凿。
只是适才“天魔雨”发作之时,我气息奄奄,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虽然是由自己亲手摁下的机窍,却无缘目睹这天下无双的至高秘宝究竟具有何等威力——但很快我又见识到了另一场雨。
天权令主面上覆一张冷白的面具,手上戴一双磨得发亮的鹿皮手套,腰带上挂着一道革囊,一身行装俨然是唐门中人的标志。
除了他以外四下再无第二人,我们一行人与他对峙当场,空气闃静如死,俄而只听身后衣袍翻飞,有两道影子急速蹿出,一左一右朝他扑将了过去。
天权令主凝立如山,纹丝不动,风过处,似乎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曾被惊动。在二人的身影将要触及他脚下的影子时,才倏地拔足而起,形如鬼魅,瞬息间提纵入云,我竭力抬头仰视,只见他将手探入了那道革囊,下一刻,便什么也看不清了。月色为一片纷乱的花影所遮掩,空气中弥散开一种脂粉般的幽香。
那是——满天花雨。
我第一时间屏住了鼻息,情知这芳馥幽冷的香气,只怕是摧人心肝的剧毒。
此正是蜀中唐门名满江湖的绝技。“满天花雨”的绝妙之处不在于唐门的独门暗器和毒药,而在于施发暗器的手法。据说,这种手法练到登峰造极的境界,一双手可以同时发出六十四件暗器来,分别打向六十四个穴位,任是大罗神仙落入这张网中也插翅难飞。除非一个人化身千手观音,各手执一剑,才能破得了那一手满天花雨。*
在场之人皆是凡夫俗子,无人能凭空生出三头六臂,霎时无助地陷落在这一场夺命的花雨中。
天权令主未曾露脸,端观其身形仪态,想必年岁不高,这一手“满天花雨”还未臻化境,却称得上毒辣,待风光月霁之时,冷霜般的月色下只余我和他相对而立,遍地斑斑血迹,交相融合成一滩血泊,血红的水面反射着月光,泛幽艳之色。
身侧扶持我的人不知何时已倒在了地上,体内扎满了铁花瓣,整个人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血葫芦,一张脸发青发紫,死相狰狞如恶鬼。
一步之遥,我却毫发无损。
对方施展暗器的手法之精准可窥一斑。
伤敌千百也只在弹指之间。
天权令主好整以暇地再一次伫立在原地,隔着面具冷冷注视我。
我暗提一口气欲要强自支撑,然而一旦牵引痛处,积蓄未及三分就断了,这一断就像是一根稻草轻飘飘地压下来,却叫我整个人崩碎如瓦,我猝然半倒了下去。
天权令主朝我迈出了一步……
二、三……我心中默数,暗中捏紧了袖中的东西,额上冷汗滚落,为避免洇染视线索性合上双眼,对方的脚步离我只差毫厘,在下一道脚步响起之时,有什么声音同时被遮掩了过去,下一刻我只感手腕一阵剧痛,右手不由颤抖,手里的铁蒺藜啷当一声掉落了出去。
从天权令主口中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嗤笑。
在他这位正儿八经的唐门高手面前玩弄暗器,无异于贻笑大方。
由他发出的暗器显然不止伤及手腕那般轻易,我整个人重重跌落下去,倒在他脚下,眼前就是他的鞋尖,仿佛一条垂死的病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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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知道了天权令主的名字,他是唐家的人,单名一个鸩。
鸩者,毒鸟,食蛇。其羽画酒,饮之即死。*
无论是这个名字还是他这个人,都不像所谓的名门正派出身,反倒像极了一个阴鸷邪恶的毒物。
与这个名字相比,回想起最早在床头上刻满的那个“晏”字……原来无足轻重,当年我对晏长云根本称不上有一份成形的恨意。
为唐鸩所拘禁的时日相比,在天命教的岁月简直称得上安稳静好,甚至引人惦念了。
当日为唐鸩设伏所擒,我本应只剩了死路一条。
纵是唐鸩一时间不急于取我性命,可我事先服用了天命教的延命丹,该丹药多用于死士,能在短时间内催逼一个人的最大潜能,使之功力暴涨,悍勇嗜杀,远甚往常百倍。但天底下没有白来的午餐,其反噬之力尤酷烈,哪怕是一个集内家功夫之大成的少林高手也能给它蚕食成人干。倘若辅以教内的《金蝉心法》,断尾以自身功力和精血耗去药效,还能侥幸留存一线生机。最早我就下定了决心,甘愿折损半成功力和十数年寿元,为自己和晏双换取来日的自由。
只是这一线生机也有个首要前提:六个时辰内如不及时运转心法,唯有经脉寸断、内力溃散而亡。
及至六个时辰过去了,而我还活着,还能呼吸能动能运功。
唐鸩会毒,也会药。他竟把我从延命丹下救了回来,只为了赐我另一种生不如死。
当晚他将我押进一间不见天日的暗牢,给我服用了一颗古怪的红丸。
他的药即是毒。
清醒后我发现延命丹不曾如预期中步步紧逼,体内相安无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切平静得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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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暗牢只有方寸之地,阴暗潮湿,空气窒塞,显然并非千秋盟用于关押罪囚的大牢,倒像是有意为什么人秘密所设,现今只有我一个阶下囚,唯一的光源是墙角一座半人高的长明灯,灯晕昏黄,晦暗地映照出墙上的事物——上面细细勾勒出人体的各个关窍和奇经八脉,一股红色气流游走其中变化万千,不难分辨出是一套古怪的内功法门。
我对着它反复思忖,始终不解其中奥秘。
直到第一次毒发。
发作之前毫无征兆,疼痛来得如疾风骤雨,肉身仿佛成了滔天风浪中一块一触即碎的礁石。暗杀千秋盟盟主的时候,哪怕直迎致命之击尚能按捺延命丹发作的剧痛。这会儿不过一呼一吸之间,我就不支瘫倒在地,难以自控地浑身抽搐,不多时汗水便浸透了衣衫和头发。
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道陌生的声音。
“地劫魔君,为了救你一命,我可是用上了唐门价值千金的剧毒。以毒攻毒,万望你切要支撑下去,莫辜负了鄙人的一片苦心。”
——声音的主人自然是唐鸩。
我方才意识到原来延命丹并未化解,它还顽固的留存于我体内,忙着与另一种剧毒相角力,这两种毒素缠斗于五脏六腑之间,疼痛之厉更甚延命丹百倍。
我从前以为自己心志坚定,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在这两种剧毒的攻讦下却是不堪一击,狼狈残喘,不知什么时候疼得遍地翻滚,眼前阵阵发黑,混沌中有什么古怪的图形隐隐泛出微光,似乎是昏死过去的前兆,我咬紧舌根,心知绝不能就此一头栽进那片看似柔软惬意的黑暗……视线迷蒙中隐现墙上的图案,完全是死马当活马医,下意识跟着一步步运转内息……一时疼痛之感反而愈剧,那滋味当真痛不欲生,如身受凌迟酷刑,每一刀的疼痛都在第一时间毫无滞碍地直达大脑。我连忙停下运功,却察觉到先前那种疼痛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再运转功法,刀剐之痛更甚,复停滞不动,能察觉到体内的毒发比起之前凝滞了几分,可如果不将功法一直运转下去,一转眼那疼痛又会卷土重来。照此反复数次,我明悟了:这墙上的功法与那颗红丸相辅相成,正用于抵消此刻在我体内翻腾的剧毒。
练了,会疼。不练,会死。
我强撑着将一整套功法运转了一周天,期间不知耗去多少周折,等收起动作时疼痛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整个人黏了一身冷汗,像是刚从井里捞出来的,口中吐出的黑血在地上积成了腌臜的一洼,手心更是血肉模糊——是为了抵御练功所产生的剧痛。
暗牢密不透风,完全感受不到一丝外界的变化,光线、温度、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似漫长又似须臾,第二次毒发又来了。
等到艰险万分地捱过这一次毒发,我发现了个中的另一番蹊跷:我的一部分内力流失了,那并非单纯的损耗,而是就此一去不复返,如泥牛入海,再无迹可寻。
如若就这么一直练下去,想必离武力尽失、彻底沦为废人指日可期。
或许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死在延命丹的反噬下。
于是到了下一次毒发的时候,我仅是席地静静枯坐,再无意运功抵挡了。
唐鸩的声音又一次回响在了寂静的暗牢里。
“魔君这是一心求死了?”
我沉默半晌,连翕动双唇也感到费力,“为什么?”
“你要杀我,为什么要用这么麻烦的法子?”
“不杀我,便是为了折磨我?”
“我从前认识你?”
“我与你有仇?”
他置若罔闻,倏然说道:“魔君神志不清的时候,吐露过一个名字。”
“难道你不想活着见到那个人了?”
——晏双。
谁与我有旧仇?
……我当然想再见他一面。
*出自各种武侠小说里的唐门设定
*出自《玉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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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韩诤的故事·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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