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韩诤的故事·陆

一路日夜兼程赶到江州,千秋盟的吴钩城坐落于江州以北,连绵数里,巍峨耸峙,如一头凌驾于这方城池上的巨兽,其阴影遮天蔽日,内中隐含肃杀之气,也有庇护的意思。

吴钩城内有千秋盟盟主、少盟主还有七位七星令主和一众门人,高手如云,可说集结了整个南武林白道最为精锐的武力,将整座城把守得固若金汤——但也不是全然的无缝可钻。

有上位者的地方自然少不了左右伺候的下人。

单吴钩城后院里的奴仆就有百人之多。

江州内早有暗棋排布。我和教众秘密接了头,期间没耗去多少周折,在他们的安排下顺遂混进了吴钩城的后院。

而后隐没于人群中尽可能不着痕迹地去打探消息、收集情报、观察暗杀对象。

一个月后,我大致掌握了千秋盟这位现任盟主的动向,划分到各个时辰,但凡不出城呆在吴钩里的期间,他每个时辰在哪儿、有哪些人、做些什么……甚至他夜里在哪个时辰起身如厕……还有一些他的规矩、习惯、癖好等等。但在后院里花费些时日和心思就能打探到的东西价值不大,称不上什么隐秘。譬如这位盟主最爱吃江州褚水边的松鼠桂鱼,每个月必然要尝一次。那到了这一次,会由那位出自唐门的天权令主以唐门银针试毒,再牵来一只耗子或是一条狗什么的先吃一口,杯盘碟碗也要当堂才能清洗,而后再行装盘和布菜——整个过程滴水不漏。

我再探查了三个月,又将这位盟主每日里做的事桩桩件件可说事无巨细纤悉无遗地拓印在了脑子里……从中也分辨出了他在行动上的一些细节和习惯。

不是没想过趁机逮出被教主安插在吴钩城里的影子,但我没能窥测出半点蛛丝马迹。

再过一个月,我让天命教众挑拣出三位死士潜入吴钩城内行暗杀之举。

那三人皆是不出世的高手,却无一例外俱死在了盟主手里。

死士的生死无关紧要,事后从吴钩城西面那座乱葬岗里挖出三具尸身,上面残留的伤痕还明晰可辨——我要的只是这个。

这三人中武功最低微者身上仅留下了一招,最高强的那位也不过三招,拼死了不要命的一位留下了五招。我在三具尸身间翻来覆去地检视,细细还原整个暗杀过程,以此来推测对手的武器、招式、内力……到最后出了一身冷汗。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单凭一个我——所谓的地劫魔君要刺杀千秋盟的盟主,这根本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或许我应该沉住气再观察一段时日……

但我等不了了。

我梦到了晏双。

虽则离开天命教前曾嘱托教主替我照看他,但将他一人独自留在教内,我根本不能安心。

再等下去,我的心只会更乱。

我决意动手了。

*****

到了预谋中的当晚,一切顺遂得不寻常。

我先按地形图潜入武库放了一把火。火光燃起半丈高的时候,整个吴钩城里的人都被惊动了,四下响起人声和呼喝声,数不清的脚步混杂在一起,纷乱不已。

趁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在武库那边,我到西南角和先前潜伏进吴钩城的人马会合,随即携诸人悄然到访盟主身处的南院,他们会不计一切去绊住门外的守卫,而我的目标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一个无可撼动的高手,一个前所未有的敌手。

我生平从未遭逢这般强悍的敌手,从一和他交上手就感到自身沦为了一只撞上大树的蚍蜉。

他单一掌就击伤了我的肺腑,湿热的鲜血从七窍里止不住地淌下来。

他只一刀就几乎刺入我的喉管,紧要关头我错开身法险险闪避了半步,那一刀才没有深入命门,血水一时如沸腾的铜浆般堵塞咽喉,让我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不比天命教的杀手,也不像过往苍梧那些身经百战的战士,出招前不见判断,手下也没有刻意折磨对手的意思,连寻常人那短短一隙留给换招的章程也无。精准、浑厚、老练……是数十年风刀霜剑中蹚过来才能炼就的渊渟岳峙,自有高高在上的威势、存在高不可攀的距离,堪称无懈可击。其一招一式绝不拖泥带水,力求宰割对手的生路。

我只在他手下撑了十招,已染就一身自己的血,连站也站不住了。

剧烈的疼痛感几乎贯穿我整个人,尖锐得如同一支长楔,一下下撞击着脑部。换作平常这种超出肉/体的疼痛或许会让我的意识产生分散。但事先我服下了特制的“延命丹”,无论受了多重的伤仍能维持一种冰冷的清醒,集中百倍精神去留意对手的一呼一吸——那感觉仿佛往大脑里生生穿了一个窟窿,透出泠泠冷风。

利刃破风,他挥出了最后一击。

而我已无力与之抗衡。

尖锐的长楔死死钉住了扭动的虫子。

我等的正是这一刻。

或者说,我的杀招是为了这一刻准备的。

“诚然,你杀不了他,我会给你一样能一击毁灭他的东西。”

“和你杀晏长云时的杀气同样,你得保证在最合适的时机使出它。”

教主事先也预见了这一刻。

致对手必死无疑的杀招使出的那刻,谁都会松懈,他也没例外。

我颤抖着抬起了手腕。

冷硬的机筒里有一点寒芒激射而出。

下一刻,昏暗的室内落下了一场奇怪的雨。

“天魔雨”——乃天命教主历代继承的至高秘器。触之爆开为伞,迸裂喷洒,一沾发肤,则骨肉尽烂。

但那把刀也插入了我的心窝。

我周身一颤,抵住墙角扶着刀身倒了下去。

空气中弥散开一种皮肉被毒液烧灼的恶臭。

耳边响起了非人般的声声惨叫。

然而一切仿佛隔了一层纱,皆离这具奄奄一息的躯壳极遥远。

托“延命丹”的效用,到此刻我仍能抵御这份足够致命的疼痛,缓过三息再一次睁开被冷汗和热血濡湿的双眼,点穴止血,俄而将五指握上刀柄,拖拽着破损的血肉和骨骼将之从胸腔里带出。

纵使是以命换命的杀法,这一切依然顺遂得不正常。

——我竟然真的仅凭一己之力击杀了千秋盟的盟主?

我盯着地上那滩已看不出原本面貌的血肉发起了怔。

但眼下没有留给濒死的我去考量的余裕了。

余人搀扶着我从清扫好的后路退出去,一路无波无澜,武库的方向还在冒烟,烟雾缭绕如云,隐隐笼住月色,天光一片凄迷,空气中飘散着火星的干燥气息。

即使面前就是通往生路的最后一道门,我却放不下忖度,心跳牵引着剧痛鼓噪不休,某种近乎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冥冥中似乎有一双眼睛躲在暗处窥视着我们。

有人上前推开那道门,门缝透出一道狭小的光,里面有抹更亮的光映上了我的眼。

——是兵刃。

是了。

我仿佛听到陷阱边沿最后一个角轻轻扣拢的声音。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从一开始,那个人就只需要在这扇门后面等着我。

但这只“黄雀”从何而来?

是千秋盟的人,教主的人?还是那位被教主安插在千秋盟高层的神秘人物?

我抬头看去,刀光后是天权令主那张冷冰冰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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