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才明白何为“人间至乐”。
动作间难免牵扯了伤口,殷红的血成团洇开雪白的布,但那份疼痛和无尽的快感交织在一起,也变得微妙难以言说了。像是往利刃上裹了一层柔软的絮,刀落在砧板上只辟出了钝重的痛意,而它也明晰地提醒着我:眼前的一切都不是梦,是确凿发生的。
在我与晏双贴近得最为紧密之时,我得以紧拥住他,连日来所有复杂惶惑的心绪在那一刻皆烟散云散了,只有一个念头骤然穿破重重桎梏浮现出来,翻涌如狂潮:原来……我对晏双……
意识到这一点,来不及多加反刍,又有铺天盖地的愧怍和自鄙席卷了我整个人,我从未如此深刻地意识到我和晏双之间的罅隙,我无颜面对他,甚至想要逃离眼前这个人,逃离这张淤泽般的软塌……
但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能逃得了。
他温热的皮肤、滑凉的发丝、柔软的双唇……哪怕是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都缠绕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那像是碾碎桃花榨成的汁液,黏腻地粘在了身上,百般难以洗尽。
自那天起,我在晏双面前更不知如何自处了。
我再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然而这一刻心中的柔情如涟漪乍现,下一刻就有一把敞亮的大刀冷冰冰地绞入心胸:你是他的仇人。
我或许不必这么清醒,但那份充溢于胸口的感情沸腾得越厉害,这个认知就来得越尖锐。
一旦离开了这个房间,离开这个人身边,外面的一切于我而言变得愈加难以忍受了。
我握紧那把陪伴我数载的长刀,第一次感到了它的冰冷。
他人喉管间迸出的第一捧热血,那声音第一次让我感到厌倦,那气味第一次让我感到作呕。
不需要去犹豫或思虑什么,这个念头数年来并非不曾于脑海中游丝般明灭沉浮,只是此前从未如此强烈过,我知道:我不想再留在天命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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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有一天,那本是数年来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那晚晏双为我沏了一杯茶,煮了一碗寻常的面。
我们坐在一张圆桌上,烛台立在我们之间,烛火盈盈闪动,在壁上映出我们二人相对的影子——那情形仿佛只是俗世万家灯火里的一处寻常人家。
“今日,是你的生辰。”他陈述道。
我盯着那碗面怔忡良久,对他说了一声:“多谢。”
拿起木箸踯躅片刻,缓缓捏紧了箸身,我抬头看晏双,忽而道:“晏双,如果我带你一起离开此地,你可愿意?”
他鲜见地流露出愕然,凝起眉回望我,“为何?”
“我无意再做这个魔君了。”我说了一半的实话。
这话自然不能轻易骗过他,“只是如此?”
我在他的注目下颇有几分狼狈地撇开目光,“……你不会想知道的。”
“你只告诉我,你愿,还是不愿?”
他静默了一瞬,问道:“你要如何离开天命教?”
这个问题同样困厄了我。
此前意图叛教之人,而今不是沦落到鬼狱里苟延残喘,就是尸骨无存了。
——蝼蚁要如何摆脱既定的“天命”?
晏双伸出手,紧了紧我搁在桌上的一只胳膊,沉声说:“我会帮你。”
彼时我并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我对自己能做什么尚且一筹莫展,被拘禁于方寸之地的他又能做什么?
不出十日,教主却主动找上了我。
他开诚布公,直言问我可是生出了退隐之意?
惊惧到极点,整个人反倒出奇的冷静。
我心知瞒不过他,到底坦白承认了。
但见他神色如常,不怒反笑,“这又不是什么坏事,何以藏着掖着一个人憋着?”
“杀手和修炼一样,也讲究心境,你心境不复,我自不会强留。”
我识趣地把话接了下去:“教主待属下恩重如山,属下的恩还未报完,愿为我教赴汤蹈火,万死莫辞。”
“言重了,”教主不赞同地摇起了头,“何至于死一万次?”
“你要走,不是不可以,”他拖长了语调幽幽道,“但你还想带晏双一起走,那你得去为我做最后一件事,换他的命。”
“教主请讲。”
“当年晏长云手里握有一份沧州千秋盟总盟的地形图和兵力分布图,晏双愿意交出来。这还不够,我要你拿着这张图,去烧了千秋盟的武库,杀了他们的盟主。”
我到这时才知道,原来晏双竟来见过教主。还交出了一份他父亲留下的至关重要的遗物。难怪教主今日愿意摆出这副宽宏大量的姿态。
可是……
——为什么?
我没有去问晏双。临行前甚至没有亲自去见他一面,只在屋外远远看了一眼,想着而今那人在里面做什么,不自觉勾动了嘴角。
这一次倘若还能留条命回来,我一定会把什么都说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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