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流云与磐石
那一年,洛晨星十四岁,刚刚开始接触洛府部分核心事务,眉宇间还带着少女的青涩,眼神却已有了超越年龄的沉静与审视。
洛府与江家素有生意往来,那天,江家老爷携子来访洛府议事。
春日午后,阳光正好。
洛晨星奉父命,捧着一卷需要父亲过目的新铺子地契图册,穿过府中连接前厅与内院的长廊。
长廊一侧是假山流水,另一侧则对着一个开阔的演武场——那是她几位兄长偶尔习武的地方。
就在她即将拐过廊角时,一阵清越嘹亮的马嘶声骤然响起,伴随着少年恣意飞扬的笑声,瞬间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洛晨星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演武场上,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骏马正扬蹄疾驰。
马背上,一个身着绯色劲装的少年身影如同燃烧的火焰。
他单手控缰,身体随着骏马的奔腾起伏,流畅得仿佛与马融为一体。
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身姿和飞扬的墨发,那笑容肆意张扬,几乎晃花了人眼。
是江宴宁。
洛晨星听过他的名字,那个据说身体不太好,却偏爱纵马京郊、诗酒风流的江家独子。
她站定在廊下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
他策马跑了几圈,速度渐渐慢下来,最终停在场地中央。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干净漂亮。
然而就在他双脚落地的一刹那,身形却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立刻伸手扶住了马鞍,动作快得像是错觉。
随即,他抬手随意地抹了一下额角——洛晨星眼尖地看到,那指尖似乎沾染了一点不易察觉的虚汗。
就在此时,一阵风吹过,卷起了演武场边兵器架上的一面小小的红色三角令旗。
那令旗打着旋儿,直直朝着洛晨星的方向飘来。
江宴宁也看到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足尖一点,绯色的身影如流云般掠出,几个起落,动作轻盈迅捷得不可思议。
就在那面小旗即将擦过洛晨星鬓角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稳稳地将其截住。
洛晨星甚至能感觉到他带起的微风拂过面颊。
他离她很近,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阳光青草和某种清冽药香的气息。
她抬起头,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极其俊美的面孔,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唇角天然带着几分上翘的弧度,仿佛总噙着笑意。
只是那过于白皙的肤色,在阳光下近乎透明。
他的眼睛很亮,像落入了星子,此刻正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得意和促狭,看向她。
“小妹妹,吓着了?”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带着笑意,将那面小旗递到她面前,“喏,给你。下次站远些,小心被风刮跑了。”
洛晨星没有立刻去接。
她平静地看着他,目光掠过他额角尚未完全干涸的细汗,落在他那双看似神采奕奕、却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眼睛上。
十四岁的少女,眼神却如古井无波,她清晰地看到了那恣意飞扬表象下的东西——一丝强撑的、刻意掩饰的虚弱。
“多谢江公子。”她开口,声音清泠泠的,带着少女特有的音色,却异常平稳。
她没有表现出丝毫受惊或羞涩,只是从容地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了那面小小的令旗。
“风大,公子刚纵马疾驰,气息未平,还是稍作歇息为好。”
她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眼神却带着一种洞悉的穿透力。
江宴宁递旗子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滞了一瞬。
他从未在一个如此年幼的少女眼中看到过这样的眼神——平静,了然,甚至带着一丝……审视?
那不像看一个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倒像是看穿了他华丽皮囊下某种不愿示人的真相。
这感觉让他莫名有些狼狈,心底那点因纵马和“英雄救美”带来的畅快感,像被戳破的泡泡,瞬间消散了几分。
他收回了手,唇角的笑意淡了些,重新挂上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挑眉道:“哦?洛家妹妹倒是观察入微。放心,这点运动量,还不至于让江某倒下。”
他刻意挺直了背脊,仿佛要证明什么。
洛晨星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捧着那卷地契图册,绕开他,继续朝前厅走去。
步履沉稳,背影纤细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忽视的力量感。
江宴宁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廊角。
春日暖阳照在身上,他却觉得方才被她目光扫过的地方,残留着一丝奇异的凉意。
那面小小的令旗被她郑重接过的画面,和她那双平静得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眸,却莫名地烙在了他心底。
他第一次意识到,洛家这位深居简出、据说聪慧过人的大小姐,似乎和传闻中……很不一样。
——
那次初见,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洛晨星心中并未激起太多波澜。
江宴宁于她,不过是一个有些特别、带着矛盾色彩的世家子。
然而,命运的红线却悄然缠绕。
洛府与江家的生意往来渐密,洛晨星参与核心事务的程度也越来越深。
她开始在各种场合见到江宴宁:商会宴席上,他谈笑风生,引经据典,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诗会雅集里,他挥毫泼墨,诗句风流蕴藉,引得满堂喝彩。
他总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绯衣怒马,神采飞扬,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
但洛晨星的眼睛,总能捕捉到那些旁人忽略的瞬间。
在热闹的宴席间隙,他会悄然离席片刻,回来时脸色会更白一分,指尖或许还残留着一点药渍,但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融入喧嚣。
诗会上他妙语连珠,赢得满堂彩后,坐回位置时,却会有一瞬间的失神,指尖会无意识地按压着胸口。
一次暴雨突至,众人被困在画舫中,江宴宁站在船头看雨,身形在风雨飘摇中显得有些单薄。
洛晨星递给他一件干燥的披风时,指尖无意触到他冰冷的手腕,而他下意识缩手的动作,带着警惕和脆弱。
这些细碎的瞬间,如同拼图,在洛晨星心中逐渐拼凑出一个更真实的江宴宁——一个在独自背负着沉重枷锁,却倔强地不肯让任何人看到阴影的少年。
真正让洛晨星内心泛起涟漪的,是在一次洛府主持的、关乎几方重大利益的谈判桌上。
那日,江家老爷临时有急事,竟让年方二十的江宴宁作为江家代表出席。
对手是老谋深算、意图压价的陈家掌舵人。
谈判一度陷入僵局,气氛凝重。
陈家咄咄逼人,抓住一个条款细节,试图推翻之前的部分共识。
年轻的江宴宁坐在主位对面,脸上依旧挂着那抹略显疏懒的笑意,眼神却锐利如鹰隼。
他没有被对方的气势吓住,也没有因年纪轻而露怯。
在陈家掌舵人一番长篇大论、试图混淆视听后,江宴宁不疾不徐地开口了。
他没有纠缠于对方的诡辩,而是直接点出了关键,引用了当初签订的契约原文,逻辑清晰,条理分明,声音不大,却字字珠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甚至巧妙地利用了对方言语中的一处微小漏洞,反将一军,瞬间扭转了局面。
洛晨星坐在父亲下首,负责记录。
她握笔的手微微顿住,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个侃侃而谈的绯衣青年身上。
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晕。
那一刻,他仿佛不再是那个风流倜傥的纨绔子弟,也不是那个强撑病体的脆弱少年。
他像一把终于出鞘的名剑,锋芒毕露,独属于少年人的光芒在他眼中流转,自信而强大,足以掌控全局。
他引用的数据,正是洛晨星前一日整理好、分发给各家的补充材料。
他竟然看得如此仔细,运用得如此精准。
一种奇异的感觉击中了洛晨星的心。
那感觉并非怀春少女的怦然心动,更像是一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震动,一种棋逢对手的欣赏,一种在对方身上看到了同样卓越灵魂的认同感。
洛晨星看着他运筹帷幄,看着他谈笑间化解危机,看着他苍白脸上因专注而泛起的一丝不易察觉的、但很健康的红晕——那是智慧与力量燃烧时发出的光彩。
谈判最终按照江宴宁,(也符合洛府利益的预期)达成。
散场后,众人纷纷向江宴宁道贺。
洛晨星收拾好文书,准备离开。
经过他身边时,他正被一群人围着,脸上又挂起了那副熟悉的、漫不经心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锋芒毕露的人只是幻影。
洛晨星脚步未停,只是在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地说了一句:
“宴宁公子,方才引用的第三项数据,是上月漕运新规修订后的数字,很精准。”
江宴宁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瞬。他猛地转头,看向洛晨星离去的背影。
少女身姿挺拔,步履从容,仿佛只是陈述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可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在江宴宁心中激起了千层浪。
她不仅看懂了他的策略,甚至精准地指出了他引用的数据来源。
这绝非寻常闺阁女子能做到。
她是在告诉他:我看得懂你的光芒,也看得见你光芒下的努力。
那不是客套的恭维,而是来自一个同样聪慧的人、最直接的认可和赞赏。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一点震动和一丝陌生的悸动,猝不及防地涌上江宴宁的心头。
他看着那个消失在门外的纤细背影,第一次觉得,这洛府大小姐洛晨星,像一颗深藏在夜幕中的星辰,看似沉静,却拥有着穿透一切迷雾、看清人心的力量。
他唇边那抹惯常的、用以掩饰一切的疏懒笑意,第一次带上了一点真实的温度,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和……欣赏。
———
自那日谈判桌上一语点破之后,洛晨星与江宴宁之间,便似有了一层无形的薄纱,看似未变,却又分明不同了。
数日后,洛府设小宴答谢当日参与谈判的几家。
宴席设在临水敞轩,月华如水,倾泻在粼粼波光与雕梁画栋之间,更添几分清雅。
洛晨星端坐主位之侧,目光掠过席间。
江宴宁依旧是一身惹眼的绯衣,于人群中谈笑风生,眉宇间那股疏懒的意气似乎更盛了些。
只是当她目光不经意扫过时,偶尔会捕捉到他投向自己的一瞥。
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探究或欣赏,似乎多了一丝……灼热?
洛晨星心里微微泛起波澜,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垂眸轻啜杯中清茶。
宴至中旬,有宾客提议行令赋诗,亦有提议投壶射覆。
江宴宁却忽然起身,对着洛老爷朗声道:“世伯,久闻府上藏有一副前朝国手所遗的‘寒玉棋枰’,小侄心向往之。不知今夜月明风清,可否借贵宝地,与晨星妹妹手谈一局,以助雅兴?”
他语带笑意,目光却直直看向洛晨星,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意气与不容拒绝的期待。
此言一出,席间微静。
洛晨星棋力不俗,在闺阁中颇有声名,但江宴宁这般当众指名道姓邀战,又直呼其名,不免引人侧目。
洛老爷捋须沉吟,看向女儿。
洛晨星抬眸,对上江宴宁那双在灯火下亮得惊人的眸子。
那里面不复平日的玩世不恭,只有纯粹的、对弈的渴望,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想与她再次交锋的执拗。
“江公子既有此雅兴,晨星自当奉陪。”她声音清泠,起身离席,姿态从容不迫。
寒玉棋枰很快在临水的凉亭中摆开。
棋子温润如玉,触手生凉。
月华透过轻纱笼罩亭台,将两人的身影勾勒得清晰又朦胧。
没有多余言语,猜先,落子。
江宴宁执黑先行,落子如飞,布局大开大合,攻势凌厉,带着一股少年锐气,似要将对手一举击溃。
洛晨星执白,应对沉稳,步步为营。她棋风如人,看似平和,实则绵里藏针,每每在江宴宁看似占尽优势之处,轻描淡写地落下一子,便如定海神针,瞬间稳住阵脚,甚至反戈一击。
亭外丝竹隐约,亭内只闻清脆的落子声。
江宴宁起初还带着几分试探与刻意的张扬,渐渐地,他脸上的随意敛去,眉峰微蹙,目光紧紧锁在纵横交错的棋枰之上,每一次落子都变得审慎起来。
他从未遇到过如此对手。
她的棋,看似没有锋芒,却深谙“不争之争”的至理,于无声处听惊雷。
她总能看穿他看似精妙的陷阱,总能在他以为得势时,悄然布下更深的局。
洛晨星亦全神贯注。
江宴宁的棋路,如同他那日在谈判桌上的锋芒,锐利、直接,充满了创造力和攻击性。
他的棋力,远超她之前的预估。
与他对弈,仿佛置身激流险滩,稍有不慎便会被他席卷而来的攻势吞没。
这感觉……竟让她沉寂已久的好胜心,悄然燃起一丝微小的火苗。
棋至中盘,局面胶着,杀机四伏。
江宴宁凝神思索良久,终于拈起一枚黑子,悬于半空,迟迟未落。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指节泛白,额角竟渗出细密的汗珠。
洛晨星敏锐地察觉到,他执棋的手,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她抬眼望去,只见他紧抿着唇,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比平日更加苍白,呼吸似乎也比刚才急促了些。
他……又在强撑了。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洛晨星心头。
就在他手指微松,棋子似要落下的一瞬,洛晨星却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宴宁公子,此局胜负尚早,不必急于一时。月色正好,不如……暂歇片刻,饮杯清茶再续?”
江宴宁执棋的手顿在半空,愕然抬首。
撞进洛晨星那双沉静的眸子,里面没有棋逢对手的兴奋,没有即将破解困局的得意,只有一片了然的平静,和一丝……几不可察的关切。
她看出来了,看出了他的不适,看出了他的强弩之末。
莫名的情愫猛地涌上江宴宁的心头,混杂着被看穿的窘迫,棋逢对手的酣畅,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细心照拂的暖意。
他放下棋子,指尖的微颤似乎更明显了些。
他掩饰性地端起旁边早已备好的清茶,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那暖意仿佛顺着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好。”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他借着饮茶的动作,微微侧过脸,避开洛晨星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月光勾勒着他俊朗却苍白的侧脸轮廓,那份刻意张扬的少年意气,在月华下悄然褪去,显露出几分真实的、带着疲惫的脆弱。
洛晨星亦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没有再看他,目光落在棋枰上那枚他最终未能落下的黑子上。
内心深处,那片因他棋力而激起的涟漪尚未平复,又因他此刻强撑的脆弱悄然漾开了更深的波纹。
那感觉,不再仅仅是欣赏或认同,似乎掺杂了一丝……陌生的牵动。
茶毕,对局未再续。
江宴宁以身体微恙为由,先行告退。洛晨星送客至回廊。
月色溶溶,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江宴宁步履依旧保持着世家公子的从容,只是背影在月华下显得有些单薄。
行至廊角暗处,他脚步似乎微微一滞,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廊柱,另一只手迅速探入袖中,似乎要取什么东西。
就在此时,一阵夜风穿廊而过,带着初春的凉意,也卷起了洛晨星一缕散落的发丝。
“公子小心。”一个清泠泠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江宴宁扶柱的手一紧,动作僵住。
他猛地回头,只见洛晨星不知何时已悄然走近了几步,正站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
月光恰好穿过廊顶的雕花空隙,洒在她身上。
她发间那缕被风拂起的青丝,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月光,也映着他略显狼狈的身影。
她的目光,落在了他那只探入袖中的手上。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
江宴宁清晰地看到,她眼中有一种了然于心的平静,以及……一丝深藏的、如同月光般清冷却又温润的关怀。
她并非刻意窥探,只是恰好看见,却又不愿他独自在暗处狼狈。
袖中药瓶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残酷的现实。
他所有的风流意气,所有的锋芒毕露,在她这双洞悉一切的眼眸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一股强烈的自厌和狼狈感瞬间攫住了他。
然而,就在这狼狈即将淹没他的瞬间,洛晨星却自然地移开了目光,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她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一步,声音依旧平静:“夜露深重,公子慢行。” 语气平淡,如同最寻常的告别。
没有追问,没有怜悯,只有一份恰到好处的距离和不动声色的回护。
江宴宁怔怔地看着她。
月光下,她的身影纤细却挺拔,沉静如山岳,包容如深海。
那缕拂过她颊边的发丝,像轻柔的羽毛,不经意间拂过他内心最深处。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悸动,混杂着感激、狼狈、自惭形秽,以及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渴望,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瞬间缠绕住他整个心房。
他收回探入袖中的手,拱了拱手,几乎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声音低哑地应道:“……多谢。”
随即转身,快步走入更深的夜色里,那身绯衣在月下划出一道略显凌乱的轨迹。
洛晨星站在原地,目送那道身影消失在月门之外。
夜风带着凉意,拂过她的面颊。
她抬起手,轻轻拢了拢方才被风吹乱的发丝,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缕风的微凉。
“江宴宁”。她轻念这个名字。
一种微涩、微疼、又莫名牵动的复杂情潮,无声地扩散开来,搅动了满池沉静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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