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天后荼姚笑的从容,不紧不慢的走下了她高贵的御座,大发慈悲的走到孩子旁边,拉过懵懂无知的孩子,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像温婉的邻家妇人,言行中满溢出虚假的关心,就像是万年前她哄骗年幼的应龙:“真是可爱的孩子啊……”
“母债子偿!”润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喊出这四个字的,他在颤抖,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冰冷的手伸进肚腹,将血肉都捏成了一团糟。荼姚是如何嗤笑母亲的声音阴魂不散般还回荡在他耳边,他当然没忘,他忘不了,就像无数根淬着毒液的刺,深深扎进血肉里,心里。他恨疯了,连眼睛都红了,手几度想要攥住,却根本握不住,握不稳。
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做不到。明明身为天界的大殿下,他却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无力又软弱,在手掌大权的天后面前,他所拥有的都仿佛风里的浮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任人掌控。
毫无反抗之力。
克制,克制,克制。
不能,不能,不能。
是他错了,是他错了。
原是他不该妄想只做个逍遥散仙……不争不抢……
他不该。
“……我生母犯的罪…”润玉抬首,咬住牙,疼痛翻涌而出,肆意席卷而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偏偏还要克制住自己的恨,从齿缝间逼出支离破碎的字眼,“…我来偿。”
无可奈何。
“好啊。”荼姚被他的反应取悦了,满意的笑起来,头上的金色发饰摇晃,叮当作响。她收回手,雍容华贵的俯视着润玉,“本座便要瞧瞧,你是真的贤良纯善,还是只是虚有其表。雷公电母!行刑!”
两位掌刑的神仙为难的彼此对视了一眼,并不想对天界素有贤名的大殿下行刑。平心而论,今日之事,对错已经孰为分明,天后针对夜神,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可是谁让夜神没有势力呢,被天后抓住了把柄,他们两个小神仙,也无能为力啊。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叹了口气,举起自己的武器,电光可不像主人这样思维复杂,毫不留情的蹿了出去,如无数道蓝紫色的电蛇,在空中织出密密的电网,直直扑向润玉!
哗!
一道水蓝色的火焰骤然升起,不受润玉掌控,自觉如水波荡漾哗啦蔓延开,隔空保护在了润玉身畔,和电蛇碰撞在一次,爆出滋滋火花,电蛇牢牢束缚着他,却穿不透外面密不透风的“水幕”。
照理说,水能导电,但那也并不是真的水。而是暴烈的异火,润玉甚至能感觉到火云水焱因为主人受袭而愤怒又狂躁的求战**,异火想要扑出去主动出击,被他生生的压制下去。
母亲已经死了,在这种时候,愿意挡在他面前保护他的竟然只是一团火焰。
润玉眼神微微黯淡,他安抚着火云水焱,一边看见荼姚的神色果不其然的冷了下去,如覆冰霜。
“夜神的本事倒是不小,”她淡淡的说,眼里已经浮现出了杀意,“这一下真的挡的好啊,倒不知道,本座的琉璃净火你又能挨到几重。”
润玉当然绝不相信荼姚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了自己,即使是以惩罚为名义也不行。
只是不可避免,要吃些苦头了。
琉璃净火是六界第一火焰,修到这个地步的不过荼姚和旭凤两个。火焰浮现出来的时候,火云水焱就受到了高阶压制,肉眼可见的颤抖了一下。
挡不住。
荼姚爱惜的摸了摸自己的琉璃净火。
萧炎没事的时候也喜欢捏着一团异火丢来丢去的玩,但是他们截然不同,半透明的火焰映着荼姚的眼睛,润玉忍不住好奇,她在琉璃净火里看到的是什么呢?是爱情,是力量,还是权力?
荼姚高高的扬起手,两道火线倏忽穿透蜿蜒而出,在润玉面前猛然扩大,像一只巨兽张口扑来,淹没了视线,高的恐怖的温度,连空气都跟着微微扭曲——
“找到了!”
火云水焱突然激烈的波动起来,如同欢欣鼓舞。色彩绚丽的火焰一瞬间划过,如一道在空中绽放开的彩虹,黑衫青年踏空掠过,猛然落下挡在了他的身前。
(二十一)
“——萧炎!!!”
(二十二)
哪怕没有火云水焱突如其来的震动,润玉闭着眼睛也知道这会是谁,在这种时候,会冲过来会保护他的还有谁?
天后不敢杀死大殿下,可不代表她不敢杀别人。
唯有萧炎。
唯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萧炎。
一头撞进了琉璃净火里。
“萧炎!萧炎!!!”仿佛那根被拉扯到了极限的弦突然绷断了,啪的一声重重弹到了手上。原本还一直冷静受罚的润玉在原地慢慢的睁大了眼睛,骤然回过神来,一下子就疯了,拼命的挣扎,眼睛染的通红,雷公电母两个人愣是差点限制不住他,连忙加大了输出,用尽全力才按住夜神。
但润玉仿佛是不知道痛,像被困在网里的鱼,他用力的在撞周围的网,撞得鳞片脱落,血肉淋漓,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在乎,没有一点章法只有本能。
“萧炎!!!”
依旧被天兵压着跪在地上的彦佑几乎都看呆了,他从未见过润玉如此失态的模样,陌生之外,心里不禁着慌,怕润玉破坏了局面,害死洞庭湖整个水族:“你快冷静些!鲤儿!你快劝劝你大哥哥!”
劝?
冷静?
彦佑是可以冷静。
但他如何冷静!!!
彦佑的声音,电流的痕迹,一切都离他无比遥远,像是隔了一个时空,回音辽阔,空茫茫的一片,绝望而苍凉。
润玉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几乎维持不住应该有的仪态。他控制不住的在战栗,牙关打颤,这一瞬间他真的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想不到,太过浓烈的绝望感像直接按头压进深水,眼里只有深沉的黑暗。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唯有这最后的一点安宁。
最后的。
他太恐惧了。
他所恐惧的不是生,不是死,不是一个具体的意向。他所恐惧的是失去。
他已经再也无法面对身边之人的逝去了。
“萧炎……”
(二十三)
“火不错,可惜你太弱了。”
随着淡淡的一句话,色彩绚丽的火焰猛然高高蹿升,占据了优势。那不是蚕食,而是摧枯拉朽,琉璃净火的颜色骤然褪去,黑衫青年站在台阶下,身形瘦削,绚丽多彩的火焰悬浮在他身周,紧紧簇拥着他,如同火焰的帝皇,君临天下。细小斑斓的火线从他手中延伸出来,像传说中捆仙的绳子,死死绑住了跳动不休的琉璃净火,彩色的火线密密麻麻,刚刚还猖狂的琉璃净火被压缩成一团又捆成了粽子,都看不清原本的颜色了。
他抬起头,平平淡淡的看着荼姚,闭了闭眼,那种难以忍受的怒火迅速的褪去了,眼里剩下的是一片无喜无悲的平静。
如同看一个毫无声息的死物。
“你是什么人!”荼姚不由得警惕,眼睛瞪圆,死死的盯着萧炎,有几分色厉内荏的味道。她有危机感,却不敢相信这份危险感只是来自于一个平淡无奇的青年身上,“擅闯天宫,你可知你已犯下滔天大罪!”
萧炎在润玉身边半跪下来,周身火焰翻腾,唯独在他把手伸向润玉时自觉自主的让出一条道路,像一群乖巧的小蝴蝶,轻巧的冲破电网,绕着主人转着圈飞舞。他不看雷公电母被反噬震退的惊骇,根本没看荼姚,更没听她在说什么,任凭天后在那自说自话的独角戏。他伸出手,把润玉搂进怀里,按着他的头,把人按在自己肩膀上。死死的抱着他,仿佛要将他勒的骨骼尽碎,勒死在他怀里。
“抱歉,对不起。”炎帝认真道,恳切的像是这天地间只有他们俩个,目光紧紧落在润玉身上,漆黑的眼睛倒映着夜神白衣的身影,仿佛在立誓,“我来晚了。”
“玉儿。”
(二十四)
润玉嘴唇微微发抖,眼圈通红,胜过丹朱的色泽,有如雪打红梅,屈指勉强的抓住萧炎的衣衫,指尖却肉眼可见的在抖,他抬头紧紧看着萧炎,像是怕他会突然消失一样,半晌又低低唤了一声:“……萧炎。”
“对不起。”于是萧炎又重复了一声,全无炎帝的架子,软下声音,轻轻摸着润玉乌黑的长发,百依百顺,“对不起,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旁若无人。
雷公电母从地上爬起来,吐了一口血,握着法器的手犹且打着颤,那是打死不肯向前了。
他抬起头,不偏不倚对上荼姚的眼睛,天后恨的咬牙瞪着他们,倘若眼神能够化为实体,一定能将他们千疮百孔。
“继续啊。”萧炎冷笑出声,周身的火焰摇曳了一下,蓦然熄灭下去,只剩那一团被束缚的琉璃净火仍然悬浮在半空中。他是半跪在地面上环着润玉的,身形挺直,却如松柏,无所畏惧,“刚才逼玉儿的时候,不是很厉害吗?现在不敢了?”
这是第二次,润玉突然才意识到萧炎的称呼不对,不知怎么的,他的心抖了一下,从没有人会这样叫他。他们只会说“大殿”,“夜神”,偶尔说“润玉”,尊重又疏离。他习惯了,从不觉得不对。但是萧炎突如其来一声“玉儿”,像一把破空的箭,一箭射穿了他的铜墙铁壁。这个叫法似乎太亲昵了,亲昵的过分,仿佛特意摆出来摆在外人面前宣示的威风。
荼姚脸色铁青,她本来还有几分被萧炎气势所慑,但是天后当久了,着实受不得杵逆。萧炎这一句挑衅,立刻激怒了她,怒火熊熊燃烧了理智,头上金饰叮当一响间,琉璃净火爆射而出。
她的确也是重视了萧炎的,不同于之前,这一次的琉璃净火堪称用尽全力。
而萧炎等的就是她这个全力。
“嘘。”他靠在润玉耳边嘘了一声,手上用力,把润玉扶了起来,身体侧挡在润玉身前,两个人近乎是面对面站在一起。
润玉第一次这么零距离的与萧炎对视,漫天的星辰,皎皎的明月,似乎都不足以形容这双眼眸。
他恍然惊觉,那双眼睛里有情,眼神就透着温柔。
他似乎被打碎了,融化了,怔怔的和眼前的人对视,有什么悄悄地暗自松动了,再也不复完整。
炎帝眯起眼睛,声音很轻,斩钉截铁:“我不会再让你跪任何人。”
绚丽的帝炎与消失一般突兀的从虚无中在他身后爆发开,连脚下地底的岩浆流动速度都加快了几分,轰隆隆作响遥遥呼应。一瞬间,犹如火海席卷,淹没了地面,满眼都是爆发的火焰,无处落脚,无处安身,铺天盖地,连空气中也悬浮着律动的火光,绽放成遍地红莲,夺取了所有目光。温度在极速升高,虚空都被点燃,难以言喻的炎热。
如同蓄势待发已久的兽,它猛然扑出来,一口吞下荼姚竭尽全力释放的琉璃净火。
帝炎,原本就是在异火吞噬与融合中,最终的胜出者。
感受着琉璃净火被炼化回馈的力量,萧炎眉眼弯弯的笑起来,温和无害。在继怒急攻心气到破关之后,困扰他日久的最后一道屏障也在这个世界本土火焰的炼化消失了。
荼姚脸色骤然一变,她站立不稳,蹬蹬连退了两步,不敢置信的想要召回琉璃净火,可哪里还召唤的回来,放出去的火焰猛然和她断了联系,没有一点抗争,就像是一刀砍断了那根联系的线,干脆利落。
她强忍着反噬的伤,维持仪态的不表现出来,直到看见萧炎以手抵唇的笑,身侧慢慢浮现出一朵朵一般无二的琉璃净火,浮在火海上摇曳,就差把炫耀两个字写在脸上。
这一口血,终于还是吐了出来。
“大胆……”
“没别的本事啦?”炎帝淡定道,周身火焰熊熊,“那么,该我了?”
(二十五)
以萧炎的意见,自然是一杀了结永绝后患。但是润玉不愿。
“好吧,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炎帝无可奈何,踢了两脚地上昏迷的荼姚,摸了摸鼻子,眼神一转,看向周围天兵。其实为了对润玉处刑,殿内人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例如雷公电母,现在一个个都在胆战心惊的往萧炎身上看。全然陌生的黑衫青年,唯独和夜神润玉举止熟稔亲昵,下手够狠,实力又强,足以让天界重新洗牌。
一直被忽视的夜神大殿——
在那之前,还是思考一下怎么活下去比较好吧。
毕竟他们刚刚目睹了天后被击晕困缚起来的全过程,于情于理——
“炼成傀儡好了,”萧炎轻快道,热情的提议,摩拳擦掌,“这活我熟!”
在场的天兵情不自禁的全部一颤,用出这辈子最可怜的眼神恳求的看向润玉,像在看救世主。
润玉显然也不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揉了揉额角,摇摇头:“…可有别的方法?…呜!”
萧炎叹了口气,突然凑近,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脸:“不是我说,你怎么这么善良啊?”
“萧炎!”润玉冷颜,面上染了一层寒霜,偏生眼角染上的艳色袭人,瑰丽而让人心旌摇曳。萧炎退了一步,笑吟吟的比了个抱歉的手势,非常的流于表面。
润玉突然意识到,似乎是从那一夜开始,萧炎对待他的态度变得截然不同了。
他抿了抿唇:“萧炎,你暂且离开天界,躲一段时间吧,父帝那边我会想办法应付……”又看了一眼属于不稳定因素的在场之人,天兵们在这个目光下瑟瑟发抖,都恨不得指天发誓宣告忠诚了,一个个冷汗涔涔,就怕萧炎下一秒张嘴就是一句“杀人灭口斩草除根”。
火焰烧退的宫殿内,夜神一袭白衣,遗世独立,云巅仙人,绝不会有人比他更像一位神仙。而这位神仙望着他面前的人,玉质天成,有疏影孤月照的高不可攀,看上去是压迫性的强势逼仄,却又分明是绕指柔的缱绻绵长:“你且放心,只要我在这里,我就一定会护你。”
萧炎其实想说他并不畏惧天帝太微,他并非莽撞的性格,既然他敢对天后动手,就是有十足把握的。但是看到润玉咬着唇,半带紧张又十足专注的神色,掩不住的满溢温情。心头一软,竟然是没说出来。
他不否认,他挺享受润玉着紧他的样子。
“好啊。”
因为所有美好的词都已属于你,所有美好的词又都不足以形容你。
炎帝垂下睫羽,浅浅凝视着润玉,眉目柔和:“都听你的,那我先去魔界…躲一阵子。”
说是六界,其实主导的只是是天界和魔界。
他握了握拳,帝炎在掌心收缩成极为集聚的色泽,七彩汇聚的太过集中,就像是针尖般,映射在他眼底,浓烈的黑。
这世界上,他萧炎所想要的,从来没有做不到的。
龙生来就该站在巅峰,欠他的,你们终须归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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