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1章

燕京,上元节。

将河灯放入水中,阿萝站直身子,双手合十,开始许愿。

身后响起脚步声,她没有睁眼,只听那道声音带笑道:“阿萝妹妹许的什么愿?”

她慢慢转过身来,隔着帷帽的薄纱看他,并不答言。

这人日前来府上提亲,同她父亲说了半日,直把后者气得半死。

无他,这人说:“我知世叔欲将阿萝嫁与我,只是世叔不该四处宣扬此事,一来坏了阿萝妹妹名声,二来也叫家父误会,我待阿萝妹妹好,只因她自幼丧母,难免心生怜悯,如今家父却当是阿萝妹妹勾引于我,我竟成了个暗室欺人的禽|兽,实在大大冤枉了我!流言既已传开,我不娶阿萝妹妹也不行了,今日便来与世叔商议下聘之事,世叔有何要求,尽管如实与我说。”

阮嗣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忍了半日才没把他轰出去,而是挤出个笑脸,“世侄既有心,此事便不急,且待我与青崖兄商议一番。”

这人却急了,一下子站起来,“怎能不急!世叔有所不知,侄儿这几年得了军功,实在惹人眼红,若有人以此为由参侄儿一笔,侄儿实在消受不起啊!”

阮嗣文忍无可忍,大咳特咳起来,终于以身体不适为由送了客。

这人所言,一字不落地入了门外的阿萝耳中,故而这会儿她只看着他,实在是余怒未消。

谢浥终于被瞧得有些尴尬,讪讪一笑,“阿萝妹妹这般瞧着我做什么?”

阿萝说:“尘朝哥哥,我希望你可以娶自己心仪的女子,而不是迫于流言来娶我。”

谢浥张口欲言,她却不给他机会,“我十岁丧母,被赶出家门,你奉母命前来,护持于我,我曾问你,是否你母亲要求的,你都会去做,你还记得你是怎么答的吗?”

“你说,孝道虽大,却大不过自己的心意。”

“我希望你可以遵从自己的心意而活。”

言罢,她径直离去,不妨脚下一绊,谢浥扶了她一把,耳畔便多了句低语。

他说:“小心你嫡母。”

风吹起薄纱一角,露出她半边容颜,她抬眼看他,四目相对。

不远处的画舫上,花枝招展的花娘立于船头,正朝这边望来,她身后慢慢踱出一名男子,一手拿酒,一手揽她,“瞧什么呢?”

花娘神色一僵,复又笑道:“妾是看少男少女春|心|萌动,想起自个儿年轻时候了。”

男子顺着她的方向看去,也勾出个笑来,“你眼光不错,那男子可是朝中新贵谢小将军,那女子想必就是……”

花娘抱着他腰撒起娇来,“那女子是谁妾不想知道!官人也不许去打听!”

男子笑着点了点她鼻子,“你啊。”

花娘拉着男子回了画舫,未曾看见男子眼中一闪而逝的精光。

上元节当夜,礼部祠部司郎中管修文、吏部司封司郎中邓熹|双双暴毙于万花楼,死因|为|马|上|风,涉事花魁畏罪自杀,官府赶到时,房中只余三具尸首。

阮夫人请几位交好的夫人来家中做客,顺便指点阿萝琴艺,阿萝抱琴而来时,便听那几位夫人在议论此事。

阮夫人见她来了,忙示意几位夫人住口,早有侍女接过阿萝手上的琴,阮夫人拉过她的手,亲自牵她到座位上。

阮夫人问阿萝:“怎么亲自抱琴?你的贴身侍女呢?”

阿萝细声答道:“红羽昨夜帮我去买玉粱糕,行得太急,心绞痛又犯了,我就让她休息了。”

阮夫人有些不满,“你也太宝贝你这个侍女了。”

阿萝弹了一曲《梅花三弄》,没弹错一个音,弹完她松了口气,几位夫人却面露难色。她低头玩着自己的衣带,当作没听见她们“毫无意境”、“太过平淡”之类的点评。

她是十三岁之后才开始正儿八经地学琴棋书画的,再怎么勤能补拙,也只能到这儿了,是以倒也不怎么觉得羞耻。

阮夫人向一位穿紫绸锦衣的夫人道:“阿锦,你看可能去得你家的赏花宴?”

钱夫人叹了口气,“也罢。充个数也好。”

赏花宴名为赏花,实为相看,钱夫人乃太常寺少卿钱正礼之妻,平日最好给京中的未婚男女牵线搭桥,阮夫人见谢家那边态度倨傲,便想着给阿萝另寻一门亲事。

送走几位夫人后,她点点阿萝的脑门,“明日给我好好表现,能否挑个好夫婿,成败在此一举。”

见阿萝恹恹的,阮夫人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喜欢谢浥,为什么要让他知道呢?他知道了,只会轻视你、拿捏你,又怎会珍惜你?”

阿萝翕动嘴唇,无言以对。

阮夫人理了理她的鬓发,语气柔和下来,“也罢,左右春榜就要开了,若实在看不上,咱们也去榜下捉婿。”

阿萝眨了眨眼睛,以示不解:她真的有那么恨嫁么?

阮夫人不管,翌日赏花宴上逢人便夸她,一副誓要将她推销出去的架势。虽说是相看,毕竟是女眷聚会,未来贤婿不能亲自到场,阮夫人的目标便是阿萝的未来婆婆。

阿萝生得好看,身段也好,秾纤合度,骨肉亭匀,该纤细处纤细,该丰盈处丰盈,可就是生得太好了,惹得众贵妇人挑剔,称不是宜室宜家的面相。

“眉眼太过秾丽”、“琴弹得不好”、“不善言辞”、“没有主母风范”……

不知怎地,她们挑剔着挑剔着就又聊到了谢浥。

“你们听说了吗?谢小将军的恩师、京兆尹段元祯昨夜被发现陈尸郊外,尸身被郊狼咬得一块一块的,拼都拼不起来。”

“听说谢小将军连夜赶过去了,确认是恩师后泪洒当场。”

“何止啊,我听说段大人的门房也死了,也被郊狼咬坏了尸身,现在在查是意外还是人为呢。”

“咦,死得这么惨,怎么看都像是仇家报复。”

“谢小将军恐怕也这么想,据说连夜递了折子要揽过此事呢。”

“诶,现如今京兆府群龙无首,正好是你夫君表现的时候啊!”

“他呀,也就是个无能鼠辈,前些日子太子殿下召他去东宫,哆哆嗦嗦地回来了,问他什么事他也不说。”

一位夫人突然压低声音,“诶,你们说,会不会是太子殿下的王命啊?”

几位夫人立马把头凑过去,不约而同地压低了声音。

“姓段的一向跟太子殿下不对付,偏偏又没什么错处,陛下又向来信任,算来算去要除掉他,就只剩下……”

“你可别乱说!太子殿下素来光风霁月,怎么会做暗杀这种|龌|龊|事呢!”

“呸呸呸!暗杀可不是我说的,是你说的!”

“你怎么还倒打一耙呢!”

“你才倒打一耙!”

“你倒打一耙!”

……

几位夫人眼看着要打起来,钱夫人赶忙劝架。阮夫人还在孜孜不倦地向其他夫人推销阿萝,对这边的争吵置若罔闻,简直入了化境。

阿萝四周都是千金小姐,有的她认识,有的不认识,她们三五人凑做一堆,聊些小姐妹的心事。

阿萝不声不响地坐在亭子里看鱼。

钱三小姐带着一班小姐妹气势汹汹地冲过来,说了些贬低她的话,又叫她滚出去,阿萝从善如流,果真退了出去,钱三小姐觉得无趣,冲着她喊:“妾室所出就是小家子气,软绵绵的一点气性都没有!”

阮夫人微微一顿,余光瞥向阿萝,只见她缓步走着,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钱大人是个文人,素来风雅,在府中建了一座书阁,闲来阅卷品茗,隔窗观雨,也算一大乐事。

他取“松风入梦惊残烛”中的“松风”二字,为其取名为松风阁,以表出尘隐逸之意。

本是风雅之地,三年前却在这里吊死了个婢女,渐渐有了闹鬼传闻,钱大人虽不信鬼神之说,终究不愿流言如沸,将其锁了起来。

钱三小姐比阿萝大一岁,素来爱欺负她,一次阮夫人带阿萝入府拜访,钱三小姐见她胆小,故意向管家要来了松风阁的钥匙,将阿萝关了进去,阮夫人找到阿萝时,她缩在角落里抖得不行。

从那以后,阮夫人便不大让阿萝单独面对钱三小姐。

这回却是情况特殊——择婿实在是人生大事,不比幼时打闹,为一府主母怎可只知躲避?

阮夫人收回视线,叹了口气。

赏花宴当夜,太常寺少卿钱正礼在松风阁中暴毙。

紫宸殿。

皇帝将奏折递还给谢浥,“你的请求,朕不能答应。”

“陛下!”

“朕知道卓珩是你恩师,你出仕时,是他带你历练,也是他举荐你去军中,有了今日成绩,然私情是私情,国事是国事,不可混为一谈。这三桩命案朕已交予大理寺,你的身份,并无查案的资格。”

“上元节弛禁三日,偏偏命案就发生在这三夜,陛下不觉得奇怪吗?”

皇帝垂眼叹息,“朕何尝不知是有人故意为之。”他看向谢浥,“只是你要知道,他毕竟是先皇后的唯一血胤,也是朕的亲骨肉啊。”

谢浥勉强压下不平之气,“陛下的意思是?”

“管修文与邓熹素爱眠花宿柳,不是什么好官,钱正礼倒是为官清正,朕会对其亲属多加抚恤,至于卓珩,朕会提拔其长子入京兆府,也算不负朕与他多年君臣之情。”

“此案交予大理寺,年断山知道该怎么办,你就别管了。”

心思微转,谢浥直言道:“倘若此事不是殿下所为呢?”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晦暗,转身回了御座,“纵然朕不许你查,你也会去查,对吗?”

见谢浥不答,他自袖中取出一块金牌,将其丢给谢浥。

“许你暗查之权。去兵部领个闲职,季培良会帮你。”

谢浥躬身行礼,“谢陛下。”

段元祯死于燕京东郊,此处是两年前才有了郊狼,他平日虽爱夜猎,却极少会去东郊,亦会在宵禁之前回程。据段府下人称,那夜门房匆匆入府,随后他便从书房出来,同门房一道策马出了府,当时已是亥时。

案发现场谢浥已去过一次,却总觉得遗漏了些什么。

他再次来到这里,环顾四周,觉得这里的景致有些熟悉。他打马慢行,路过一片竹林,又走了约一盏茶的时间,看见一片乱葬岗。

他心神一震,回看那片竹林——这里,是他第二次遇见阿萝的地方。

那是在三年前,彼时他刚刚以门荫入仕,时任京兆府法曹参军,有人往京兆府投了一封匿名信,称有前朝|余|孽在东郊活动,他率人前来查探,就在这片竹林里看见了灰头土脸的阿萝。

第一眼他只看见个鬼鬼祟祟的背影正往竹林深处跑,于是厉声喝止:“什么人!站住!”

阿萝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来。她脸上沾了土,衣裙更是脏污,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遭遇了什么不测。

她虽长高了些,眉眼也长开了,却还能看出三年前的影子。一眼就认出来,他急忙翻身下马,跑到她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她,问她怎么了。

她张口欲言,却怎么也说不出话,他只得软了声气,同她道歉:“对不起,我不知是你,不是故意凶你。”

他实在不会哄女孩子,于是只能干巴巴道:“吓着你了吧,要不,我先送你回去?”

她冲他摇头,终于说出了话:“我、我来这里采花,不小心迷路了,那边有好多死人,我吓了一跳,摔了一跤,你不要告诉母亲好不好?”

他心中疑惑,摔了一跤并非什么大事,何以要如此紧张?转念一想她是庶女,今日大约是作为陪衬出来郊游,若是因为一时贪玩弄脏了衣裙,少不得要受嫡母责骂,害怕也是正常的。

他安慰她:“一会儿我送你回去,就说是我的马惊了你,你才摔了一跤,这样可好?”

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谢谢你,大哥哥。”

“我如今有了表字,你可唤我尘朝哥哥。”

谢浥闭上双眼,任由回忆散去,告诉自己这只是个巧合。

阿萝表面:我希望你遵从自己的心意。阿萝内心:死|装|货,看我不整死你。

上元节是唐代最为盛大的节日之一,在这一天,朝廷会下令解除宵禁三天,允许市民夜间外出游玩。据《唐两京城坊考》记载:“正月十五日夜,敕许金吾弛禁,前后各一日以观灯。”

皇帝做出包庇太子的架势,表面上是护着太子,其实是要坐实是太子所为,败坏太子的名声,令他失去人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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