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浥携礼拜访年府,大理寺卿年断山得了皇帝暗示,与他讲起案情。
“钱正礼是中毒而死,中的什么毒不知道,现场应当被清理过,毒是下在印泥里的,印泥是用当日采摘的红梅现做的,制印泥的婢女经再三拷问仍不吐口,要么是一心求死,要么的确非她所为。”
“段元祯的尸身残破不堪,实在难以辨认伤口,不过其心肝肺腑皆被贯穿,极有可能是长剑所致。”
“哦,你一定想不到,最天衣无缝的反而是万花楼一案。管修文与邓熹官阶最低,现场却最干净,什么都查不出来,就连那个花魁也只知是农女出身,父母早已亡故,也无其他亲友,实在查无可查。”
谢浥放下茶盏,“大人打算如何结案?”
“我又不是神仙,只能知道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一概不知。”
钱大人仓促离世,钱夫人过于悲痛,一病不起,阮夫人念及素日情分,帮着操办起了钱大人的丧仪。
阿萝本以为阮夫人不在家,自己可以偷懒几日,不必再应付琴棋书画,谁知阮夫人竟叫她去陪伴钱三小姐,说是她们小姐妹之间好说话,叫她好好安慰钱三小姐。
“当然,若是在丧仪上遇见心仪的对象,也要叫母亲知道。”
阿萝心道一句果然。
在他人丧仪上挑选贤婿,阮夫人也算旷古绝今了。
当着阮夫人的面,阿萝向钱三小姐道了声节哀,待阮夫人一走,她便从钱三小姐那里出来,仍去亭子里看鱼。
知道要很晚回家,她特地带了鱼食来,装在小荷包里,这会儿便一点一点喂给那些锦鲤。
她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谢浥。
他仍唤她阿萝妹妹,也不解释为何近日没再上门,只同她闲聊起来。
他问她近日在做什么,是不是还是不喜欢弹琴,想不想去街上逛逛,有没有想看的话本,绕了一个大圈子,终于问到:“阿萝妹妹知道府上有座松风阁吗?”
阿萝平日里话很少,耐着性子答他的话仅是出于礼貌,没想到他真正想问的是这个,顿时觉得被戏弄了。
她本不想回答他,却知道他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为了图个清静,便如实说道:“是一座书阁,据说死过人,还闹鬼。”
说这话时她微微歪头,目光中带了浅浅怨怼,谢浥不知怎地有些口干舌燥,下意识抿了抿嘴。
正欲再问,却听身后传来一声“阿萝”。
阮夫人款款而来,阿萝站起身子,阮夫人自然地拉过她的手,笑着说道:“李翰林家的二公子来了,生得一表人才,快随母亲去瞧瞧。”
阮夫人就当谢浥不存在,拉着阿萝出了亭子,直到谢浥笑了一声,“叔母就这么急着把阿萝嫁出去吗?”
阮夫人并不答他,而是向阿萝道:“看到了吗?你是斗不过他的,他拿捏你轻而易举,你若嫁他,只有自讨苦吃的份。”
不知为何,钱大人的丧仪上来了许多平日与他并不相熟的同僚,阮夫人忙得脚不沾地,连晚饭都没空吃,阿萝给她送饭,她只放到一边,阿萝只得自己吃了些,想问何时能回去,又生生咽了下去。
她的侍女红羽病还没好,是以并没带侍女过来,天已擦黑,阮夫人却没有半点要回去的意思,只从百忙之中抽身向阿萝道:“我一会儿还要去看阿锦,今晚怕是要留宿了,你四处逛逛,看想住哪间屋子。”
阿萝蹙眉,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便依言去选屋子了。
钱府阿萝已来过多次,路极熟,她提着一只灯笼,东看看西逛逛,倒不觉得害怕。
钱大人自己风雅,一班好友也不遑多让,他们在他的院子里立了几排长杆,上面挂着写有诗句的白纱,夜里风一吹,飘渺若仙宫,极有意境。
阿萝提着灯笼,一个个照过去,不时轻读出声。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草树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
一道声音插了进来:“我寄人间雪满头。”
隔着白纱与灯火,她看向对面的人。
是个极俊美的男子,却是下人打扮,阿萝不惯与生人打交道,便依礼一点头,继续看了下去。
那人亦点头回礼。
院门口忽而多了一个人影,那人便退了出去,阿萝仍毫无所觉。
那人影低声道:“殿下,并无发现。”
“意料之中的事。”
待二人离去,谢浥方从阴影中现身。
松风阁。
揭开已被还原的封条,谢浥推门而入。
书阁虽只有一层,占地却不小,书柜整齐地排列,中间放着一张极大的书案,约莫有半张床那么大,案上却只放了寥寥几部书,文房四宝齐全,器玩却只有一样——便是各式各样的印章。
有毒的那盒印泥被大理寺收走,剩下的两盒已然用尽,谢浥拿起来闻了闻,都有浅淡的花香。
书阁东侧有一张红木床,有衣架、铜镜、马子等物,却独独没有痰盂。
墙上挂着几幅字,有一块空了出来,应是少了一幅。
就着火折子的光,谢浥蹲下查看地面。地面干净得可怕,连灰尘都极薄,要做到这种程度,清理现场的多半就是府中之人。
并无什么发现,他站直身子,正欲离开,脑中却响起年寺卿的话。
“那个松风阁吊死过一个婢女,就吊死在房梁上,问遍了钱府中人,也没人知道那婢女因何上吊。”
他飞身上了房梁,仔细搜寻数遍,仍是一无所获。
凶手杀管修文、邓熹与段元祯时,都尽量伪装成意外,为何独独在杀钱正礼时用了毒?还有,清理现场的和杀人的当真是同一方吗?
千头万绪,难以理清,直觉告诉他,这将是一场硬仗。
阮夫人给阿萝戴上帷帽,带着她去前厅时,李翰林家的二公子已经走了。
阮夫人不抛弃不放弃,打听到李夫人五日后会去大慈恩寺上香,便带着阿萝去堵人。
上天都被阮夫人的执着打动,这回非但堵到了未来婆婆,就连未来贤婿竟然也在场。
李夫人是来替李二公子求功名的,既诚心诚意进了香,又捐了不少香火钱。阮夫人故意在她之后也捐了不少香火钱,又说自己是来替小女求姻缘的,问寺中师傅可有姻缘签。
师傅道声阿弥陀佛,说这签要本人去求才准。
阮夫人转身一看,哪还有阿萝的半个人影?
李二公子单名一个檀字,将将及冠,也参加了今岁的科考。他自信能进士及第,亦不信神佛,却不好打击李夫人,只在师傅再三强调心诚则灵时忍不住嘀咕:“考卷都批完了,没几日就放榜了,此时求又有何用?”
李夫人瞪了他一眼。
阮夫人笑道:“令郎倒是直爽。我家小女就是个闷葫芦,平日怎么逗也不给个回应,我看着倒是羡慕你们母子俩。”
李夫人也笑,“那日钱府丧仪,我远远见了令嫒一面,姿仪颇类你。翰林院里有几个后生,改日我向夫君提一嘴,说不准能凑成一桩姻缘。”
这就是婉拒了。
阮嗣文不过是户部度支司一个员外郎,区区六品官,阿萝更是一介庶女,在李夫人眼中自然是配不上她家公子的。
阮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她走出大雄宝殿,看见阿萝坐在一棵菩提树边上,正拿叶子去逗一只狸奴。
阮夫人无语望天。
好不容易收拾好心情,正欲叫阿萝进殿,身后却传来李公子的声音:“令嫒如此童真,夫人当多留她两年才是。”
“小女才不过十六岁,童真些又如何?便是这辈子不嫁人,我阮家养她一辈子也使得!”
言罢,阮夫人拂袖而去。
放榜日。
晨鼓刚敲响不久,天光还未大亮,礼部南院的东墙之下便挤满了举子。
相形之下,不远处站着的两名头戴帷帽的女子便显得有些突兀。
按照惯例,皇帝会在曲江园林宴请新科进士。皇帝赐御膳珍馐,百官可携亲属观礼,三日间宴饮不断,众进士曲水流觞、赋诗题名,名门贵女则会在曲江宴上寻觅佳婿,即所谓“榜下捉婿”。
而到了阮夫人这里,“榜下捉婿”就真的是在“榜下”捉,且十分有道理:“曲江宴上人山人海,咱们怎么出头?笨鸟当然要先飞啊。”
一名举子指着金榜兴奋道:“你们都瞧见了吧!我就说状元是问原兄的!”
李檀不忿道:“凭什么他是状元!我哪里比他差了!”
另一名举子拍他肩膀,“犀木兄你位列第三,还有什么不满的?”
位列第一的举子姓郑名业,位列第二的举子姓徐名晦,许多举子围在他二人身边,李檀身边自然也有举子奉承,他却一字也听不进去,皱着眉走了。
阮夫人向阿萝道:“看出什么来了吗?”
阿萝摇了摇头。
阮夫人耐心为她解惑:“李檀自负,徐晦沉稳,郑业位列第一,本该自矜一番,却是最随和的一个,你看他对谁都笑脸相迎,却又不显讨好,是个不卑不亢、内有傲骨的人。”
阿萝点头以示赞同。
“既然你也觉得不错,我同你父亲明日就去把亲事定了,免得夜长梦多。”
阿萝还没反应过来,阮夫人就风风火火地走了,看那架势恨不得现在就杀|到|新科状元的住处,抓着人家的手把婚书签了。
她好不容易跟上去,刚想开口说她不是那个意思,一个姑娘就直直向她撞了过来。
她被撞得倒跌数步,堪堪站稳,就见那姑娘扑倒在地,便伸出双手,扶她起来。
那姑娘低着头道谢,又匆匆忙忙地走了,阿萝觉得奇怪,又来不及多想,正想继续去追阮夫人,身后却传来一道男声。
“小姐请留步。”
她转身一看,竟是新科状元。他抓住方才那姑娘的臂膀,自她袖中抽出了一只承露囊。
阿萝摸了摸自己腰间,她的承露囊果然不见了。
他将承露囊递来,阿萝接过系好,正想道谢,就听他道:“小姐能否随在下去一趟京兆府,好给这小贼定案。”
那姑娘嚷嚷起来:“什么小贼啊!那钱袋是我从地上捡的!”
她瞧着跟阿萝年纪相仿,阿萝想了想道:“不如,给她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小姐心善,定是想帮她,殊不知若此次放过了她,她便会心存侥幸,再行盗窃之事,反而是害了她。”
“唯有按律惩处,才能令人改掉盗窃的恶习。”
阿萝没跟上来,阮夫人便又折了回去,刚好听到这里,笑着说道:“公子心中有律法,却不大通人情,小女毕竟是闺阁女子,若去了京兆府那种地方,传出什么流言,坏了名声可如何是好?”
郑业迟疑片刻,仍是坚持:“小姐无需摘下帷帽。今日之事,在下绝不会向人透露半分。”
阿萝正想点头,却听他怪叫一声——那姑娘寻隙咬了他的手,趁他吃痛,逃了出去。
郑业即刻去追,阮夫人摇了摇头,挽着阿萝缓步徐行。
“郑业出身寒门,却是灵州才子,尤善断案,这回中了状元,陛下授官多半会与刑狱有关,你若嫁他,也好帮衬你父亲。”
阿萝不解其意,阮夫人这回却没打算为她解惑,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事。
“你还记得三年前谢浥来咱们家大肆搜查吗?”她叹了口气,“阿萝,他对你父亲的怀疑,一日都不曾放下啊。”
阮夫人:让我看看哪个坏男人又在诱骗我的乖崽。
今日金曲《假如你舍一滴泪》。灯火葳蕤,揉皱你眼眉~~~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这是白居易的诗,讲的是友人之情,所以,这就是剧透。
在钱府上,太子殿下是故意不易容的,他巴不得被人认出来,以示自己纡尊降贵微服查案,证明自己不是杀害大臣的主谋。
马子:唐朝时对马桶的称呼。
唐朝中晚期,藩镇节度使和富商流行一种残忍的“用具”,即挑选年轻侍女作为活人痰盂,训练她们在宴席旁等待吐痰,需强忍恶心咽下或暂存后处理。
就松风阁这个现场而言,如果清理现场的和杀人的是同一方,就不会留下关键物证——那盒有毒的印泥。
说明清理现场的人根本不知道印泥有毒。
谢浥的困惑:不是凶手的另一方为什么会有清理现场的需求?
承露囊:唐朝时对钱袋的别称。
冷知识:会武功的人下盘会比较稳,被偷了东西也不会没有察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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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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