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
一名浑身是血的女子被绑在刑架上,一盆冷水泼下,她悠悠转醒,慢慢抬起头来。
正是上元节那夜望向阿萝的花娘。
一名男子立于她身前,紫袍宽带,清俊非常。她意识昏沉,辨认起来便有些费力,“你……你们是什么人?”
“这话应该我问你啊。”男子语带调笑,花娘终于觉出一丝熟悉,“你、你是……”
他替她理了理鬓发,温柔道:“宛娘,我是你的纪郎啊。”
宛娘瞳孔一震,此人竟是上元节那夜同她饮酒作诗的那名男子。两人初见是在一个月前,他说自己姓纪名常,是詹事府的一名小吏,她卖艺不卖身,他便常来与她对诗,可他分明不是如今这个样貌……
男子好心为她解惑:“在外行走,不便以真容示人。”
他看着她,目露惋惜,“听说无论如何拷打,你都不肯说啊。其实,我只是要一个答案。”
他伸出手,摁在她肩上的伤口上,又附耳过去,“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复又退开,看了方才泼水那人一眼,那人便双手奉上一只瓷盒,他伸手接过,“这是化骨粉。把它撒在你的伤口上,你的皮肉会溃烂,接着,它会进入你的内脏,令你五内如焚,最后,它会腐蚀你的骨头,幸运的话,那时你还没死,还能眼睁睁看着你的骨头一点点成灰。”
他举着瓷盒一步步走来,作势要往她的伤口上倒,宛娘吓得闭上眼睛,她颤抖着身子,最终哽咽道:“我说……”
男子收回瓷盒,拍拍她的脸,“这样才乖。”
翌日并非休沐日,待阮嗣文下值、夫妇俩匆忙赶到郑业下榻的客舍时,却被告知来找状元郎的人太多,状元郎早已趁乱遁走了。
两人无功而返,甚是失望。
曲江宴上,阮夫人无精打采,阿萝便自己去逛,侍女红羽一路跟随,十足的忠仆样。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钱三小姐正纠缠新科状元呢,一眼就看见不远处阿萝掀开帷帽,在闻一枝杏花。
她跋扈惯了,竟直呼其名:“阮云萝!”
阿萝放下花枝,转身看来,钱三小姐最厌其从容不迫,只想看她出丑,本想扔个石头过去,又碍于新科状元在旁,便装作惊讶道:“你后头有条蛇!”
阿萝给面子地往后一瞧,便往杏花深处去了。
这边郑业见那杏花林似是个藏身的好去处,便趁钱三小姐盯着阿萝悄悄绕到树丛后头,再绕去了杏花林中。
他佝偻着身子,东张张西望望,不时以花枝掩面,唯恐再遇上个名门贵女,一副随时要逃跑的样子。见到阿萝,他倒是不跑,反倒叉手行个礼,“多谢小姐指点这好去处。”
阿萝道:“你很会逃跑。”
这个声音……郑业回过头来,“敢问小姐,日前是否遇上过窃贼?”
“你又要请我去京兆府吗?”
郑业笑了,“果然是小姐。”
他继续道:“我是想告知小姐,那日的小贼我捉到了,她住在平康坊,也有正经营生,之所以行盗窃之举是为了给她养父治病。”
阿萝点头,“倒是情有可原。”
“法理源于人情,却又高于人情,严法纪,是为了束人情,在下还是要问小姐,是否要将那小贼缉拿归案?”
“你既这般问,只怕也动了情。”
郑业脸上有羞愧一闪而过,随即又坦然道:“还望小姐指点迷津。”
“若是我,便只有随心二字。”
随心,随心……郑业咀嚼着这两个字,正欲再辩论一番,抬眼却早已不见方才的身影。
轮到休沐日,阮嗣文夫妇一早便动身去庄上收田租。
阿萝也起了个大早,自己做起了朝食。粥品有胡麻粥、杏仁饧粥,配上胡饼、古楼子,再加些开胃小菜,摆上绿李、樱桃、柑橘等时令水果,也就齐活了。
红羽最爱阿萝的手艺,每回都等不及摆盘,总是阿萝一边做,她一边吃,这回也不例外。
主仆俩享用完朝食,正在院中步行消食,却听门房来报,说谢小将军来了。
阿萝行至门口,向他行礼,“尘朝哥哥万福。”
他回礼,“阿萝妹妹安好。”
谢浥说:“上回造访潭府,不意落了一块玉佩,本也无伤大雅,可这玉佩是先母遗物,便想着要寻回,不知阿萝妹妹可否行个方便?”
阿萝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还是道:“尘朝哥哥随我来吧。”
谢浥刚踏进府门,一道略粗的女声便响了起来:“小姐,怎么独自待客啊?”
一名仆妇向二人走来,正是阮夫人的贴身侍女。阿萝有些诧异:“孙嬷嬷,你没随母亲一道去吗?”
孙嬷嬷行完礼方道:“严管家一道去了,奴婢便留下看家。”
阿萝说明谢浥的来意,孙嬷嬷笑道:“论理是该替谢将军找的,只是大人夫人都不在家,小姐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不便与外男接触,将军不如改日再来?”
谢浥也笑,“如此也好。不知能否讨杯茶喝?”
阿萝点头,“自然……”
孙嬷嬷迅速截过话头,“自然是不能的。”她皮笑肉不笑,“将军不知,大人与夫人有意将小姐许配给新科状元,将军实在不宜在府上逗留,还请将军体谅。”
谢浥大惊,“那日我分明与世叔说好要来下聘的!”
“这奴婢就不知了。只听夫人说家中要防贼,大约是那新科状元善于缉盗,才生出此意的吧。”
阿萝听得云里雾里,“家中从未进过贼啊。”
孙嬷嬷慈爱道:“小姐有所不知。高明的贼人是不以贼人的面目出现的。”她看一眼谢浥,“他先接近你,对你好,骗取你的信任,等你放松警惕,再偷走你所有东西。”
谢浥笑着道了告辞。
“尘朝哥哥且等等。”
阿萝向红羽耳语一阵,过了一会儿,红羽便端了个木匣过来。
阿萝取过木匣,递向谢浥,“下个月就是你生辰了,我托一位老匠人制了块玉,今日你既来,便就取走吧。”
谢浥接过木匣,打开一看,是一块和田玉制成的玉梳,绳结黑金交错,十分精致,应是她亲手打的。
阿萝说:“梳子可以疏通经络,你闲来无事,便梳上几梳。”
谢浥还未说什么,孙嬷嬷的声音就又插|了|进|来,“哎呀小姐,‘梳’通‘输’,将军既要征战沙场,你怎么能让他输呢?”
阿萝深觉有理,“是我疏忽了。”她看向谢浥,“不如……”
“我素来不信那些的。”他露一个真心的笑,“谢谢你,阿萝妹妹。”
收完田租,阮嗣文夫妇又去了西市。众多铺面间,马车缓缓行驶,阮夫人掀开车帘,扭头向阮嗣文道:“你看那几个摊主,不看着生意,却看着四周。”
阮嗣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瞬间变了脸色,“不好,是金吾卫。”
阮夫人慌张道:“那……那怎么办?”
阮嗣文双手颤抖,“柜坊是不能去了,燕京也不宜久留……”
“可是我们还有……”
“没有可是!”阮嗣文怒道:“事到如今,你还贪恋那些身外之物吗!”
他即刻朝马车外吩咐:“严乾,调头,回府!”
阮嗣文共有三女,长女与次女皆为正室所出,长女阮云蓉已于三年前病逝,次女阮云芙则嫁与了太府寺主簿颜子玉。
心知阮府已被盯上,阮嗣文夫妇连夜合计一番,决定从次女夫家下手。
阮嗣文决定用阿萝牵制谢浥。阮夫人不赞同:“不行,阿萝对上谢浥是赢不了的。”
阮嗣文阴笑道:“那就让她输好了。就让谢浥以为从阿萝那里得到了什么有用的东西。”
颜府老太君过六十大寿,阮嗣文携妻女上门道贺,果不其然遇见了谢浥。他让阮夫人先带阿萝入席,自己迎了上去。
谢浥上来就抱怨阮嗣文失约,阮嗣文笑出了满脸褶子,“贤侄啊,从前种种皆是世叔之过,我以为你心悦小女,才自作主张想促成这桩姻缘,谁知原来竟并非如此。”
“更何况令堂仙去不足三载,你还得守孝不是?贤侄若不弃,认阿萝作义妹如何?待她与郑业成婚,你们郎舅之间,还可互相帮衬,岂不美哉。”
“美哉啊,美哉!”他大笑出声,扬长而去。
谢浥之母是两年前因病去世的,彼时他正在前线作战,赶回燕京时已回天无力,皇帝得知原委,特许其不必守孝。
谢浥回眸望去,神色晦暗不明。
颜老太君之子、颜子玉之父颜绰为工部屯田司郎中,谢浥如今在兵部职方司挂了个闲职,名义上的上级职方司郎中裴谦与颜绰有些交情,他便名正言顺地来了寿宴。
颜绰是五品官,颜老太君的寿宴便只能办一日。
入席之后,谢浥冷眼看着阮嗣文推杯换盏,很快便有了醉意。
阮嗣文晃晃悠悠地去出恭,又晃晃悠悠地回来,坐在座位上闭目养神起来。
颜老太君喜欢看戏,颜子玉便请了燕京有名的戏班子长乐天,女客那边的戏早已开场,男客这边却因要彼此应酬特意延后了约一炷香的时间。
男客这边的第一出戏是《大面》。这是一出歌舞戏,讲的是兰陵王因相貌俊美而佩戴狰狞面具以威慑敌军的故事,台上人人都戴着一张面具,腰间束着金带,手执鼓槌,先演击鼓进军,再演指挥击刺。
裴郎中扭头问谢浥戏可好看,谢浥摇头,“时候未到。”
女客那边演到了《踏谣娘》。讲的是无能丈夫醉后殴打貌美妻子的故事。
阿萝不大爱看戏,反而对吃食比较感兴趣。每样她都尝了一点,暗自在心中点评:四喜丸子炸老了,汤饼太咸,寿桃|面发得不好,烩鱼羹好吃,樱桃肉也不错,金香乳鸽的蘸料挺特别的,里面有磨碎了的果脯……
此次寿宴由颜少夫人筹备,非但考虑到了老太君的喜好,待客亦周到,从座次到各人喜恶,皆设法周全,老太君的几个老姐妹对她这位孙媳赞不绝口。
看着在众贵妇间游刃有余的次女,阮夫人满脸欣慰。
不一会儿,孙嬷嬷过来了。听了孙嬷嬷的耳语,阮夫人皱了皱眉,“去请小姐过来。”
孙嬷嬷传了阮夫人的话,颜少夫人向众贵妇道声失陪,来了阮夫人这里。
“母亲唤我何事?”
阮夫人叹了口气,“你那个不成器的父亲发了酒疯,非要拉着贤婿一醉方休,母亲这就要回去了。”
事实不止于此。阮嗣文看了会儿戏,又拉着人喝酒,颜子玉要扶他去厢房休息,反被他抓着不放,道自己眼光好,挑了他这个贤婿,又说新科状元也快做他贤婿了,到时候他们连襟联手,天下无敌……
颜子玉捂住了他的嘴。严管家见势不妙,赶紧去报信。
阮嗣文酒量一般,这颜少夫人是知道的,可她从未见他发过酒疯,便有些疑惑,“母亲不必着急,夫君自会处理的,母亲难得来一回,还是多留一会儿吧。”
阮夫人摇头,“大喜的日子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严管家将阮嗣文塞进马车,阮夫人也钻了进去,后头的马车是阿萝坐的,因马车载客数目有限,红羽便没跟着来,是孙嬷嬷陪着她坐的。
马车缓缓行驶,刚过含光门,阮嗣文便又闹起来,他非要回去,阮夫人好言相劝,他一把掀开车帘,竟就这么从车上滚了下去。
当场摔得头破血流。
阮夫人颤抖着去探他的鼻息,略松一口气,又问严管家:“最近的医馆在哪里?”
严管家略一思索,“风清堂,再拐过去一条街就是。”
阿萝早已从后头的马车上下来,看见阮嗣文满头是血,吓得躲在了孙嬷嬷身后。
“阿萝。”阮夫人沉声道,目光隐含压迫,“去给你二姐姐报信,让她来风清堂看你父亲。”
阿萝赶回颜府,门房认得孙嬷嬷,很快颜少夫人便出来,匆忙命人套了马车,随着阿萝去了风清堂。
阮夫人坐在床边,颜少夫人和阿萝立在一旁,看着大夫给阮嗣文诊治。
孙嬷嬷端了杯茶给颜少夫人,她只喝了一口,便软绵绵地倒在了孙嬷嬷怀中。
阿萝瞪大了眼睛。
阮夫人说:“阿萝,我带芙儿走,你同你父亲走,你出门后,会有人告诉你去哪儿。”
换好衣服后,阮夫人带着昏迷的颜少夫人从后门出去,上了一辆极低调的马车。
孙嬷嬷负责驾车,走之前不忘嘱咐阿萝一句:“看见谢浥一定要跑。”
阿萝低头看了看自己换上的粗布裙,冲她点了点头。
古楼子:加入羊肉、花椒、豆豉等食材,再涂上油脂烘烤的多层面饼。
潭府:对仕宦宅邸的雅称。
阿萝:你闲来无事,就输上几输。不信你会输?由不得你不信。孙嬷嬷懂我。
柜坊:唐朝的银行,主要业务是代客商保管金银财物并收取租金,商人凭帖或信物即可提取。兼具钱庄功能,吸收寄存钱财后开展借贷。部分柜坊因涉及高|利|贷、赌|博、盗窃等非法活动,逐渐演变为“地下钱庄”。
太府寺:唐朝财政仓储中枢,专司国家财货仓储管理与物资调配。
按礼规定,凡父母或祖父母死后,嫡长子或承重孙不得任官、不得应考、不得嫁娶、不得赴宴,要在家守孝三年,闭门读书,谢绝世务。若居官者,一律解除职务,守在家27个月。
汤饼:即长寿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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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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