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议事

午时正,祈王府正殿。殿宇巍峨,琉璃瓦在日光下流淌着金辉。仪仗森列,甲士肃穆。

八王卫弥子高踞王座,身着亲王蟒袍,端坐之下确有一派威严气象。

补烟垂手立在下首左侧,依旧是那身青衫,低调得几乎融入殿柱的阴影里。

殿外通传声朗朗响起:“云麾将军、持节都督西北诸军事,郁诏,觐见——”

脚步声沉稳,由远及近。

郁诏换上了一身较为正式的武官常服,玄色为底,暗绣云纹,更衬得他身形挺拔,面容冷峻。

他目不斜视,行至殿中,依军礼参见:“末将郁诏,奉旨觐见王爷。王爷千岁。”

声音洪亮,不卑不亢,在空旷殿中激起回音。

卫弥子依肖补烟所示,抬了抬手,拿捏着腔调,虽念台词,但不乏亲切道:“郁将军平身。将军远道而来,辛苦了。陛下圣心挂念西北将士,特命本王协同督办军需,必不使边关将士受冻馁之苦。”

郁诏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八王:“末将代西北将士,谢陛下隆恩,谢王爷体恤。”随即视线微转,似有若无地掠过一旁的肖补烟。

肖补烟适时上前半步,躬身向八王,也是向郁诏示意:“王爷,郁将军,陛下谕旨及王爷协理支度之印信在此。”

双手捧起一个铺着明黄锦缎的托盘,上面赫然陈列圣旨和金印。

这只是个过场,双方早已心知肚明。

卫弥子嗯了一声,郁诏则微微颔首。

肖补烟将托盘交由一旁的侍从捧持,仪式性的环节算是完成。

“王爷已在偏殿设下宴席,为将军接风。军备样品及账册亦已备好,宴后便可请将军验看。”肖补烟声音温和,引导着流程的推进。

卫弥子站起身,显得雍容大度:“郁将军,请。”

“王爷请。”郁诏拱手。

午宴极尽奢华,水陆珍馐,觥筹交错。卫弥子牢记“敬酒三巡”和那几句场面话,行得一丝不苟。郁诏应对得体,但言辞极少,多数时间只是静听,偶尔举杯。

肖补烟并不多言,只是安静地坐在下首,时刻留意着席间动向。

他注意到郁诏几乎未动那些过于油腻精致的菜肴,只略尝了几口清淡的羹汤和炙肉。

当八王与郁诏的对话偶尔陷入尴尬的沉默时,他会适时插上一两句关于郢州风物或漕运便利的话,自然地将话题引向有利的方向,比如强调封地物资之丰、输送之便。

宴毕,一行人移至偏殿,气氛陡然严肃起来。

殿中一字排开数张长案,上面整齐陈列着闪亮的横刀、厚实的棉甲、锋利的箭簇以及各类粮草小样。旁边还有数摞厚厚的账册。

“郁将军,请验看。”肖补烟伸手示意,“此批军械皆由郢州官坊精选匠户打造,粮草亦为新收之上品。所有采购、入库、调拨明细,皆记录在册,将军可随时核查。”

郁诏走上前,并未立刻去翻账册,而是先拿起一柄横刀。

手指拂过冰冷的刀身,检查刃口、刀镡、刀柄的缠绳,甚至屈指轻弹,聆听刀身的回响。

接着是棉甲,他仔细捏压厚度,检查针脚密度,掂量重量。

他的动作不快,却极有章法,眼神专注,仿佛手中不是样品,而是即将伴随士卒上阵杀敌的伙伴。

随他而来的两名军中文书模样的属官,则开始快速翻阅账册,手指在密密麻麻的数字间移动,不时低声交换意见。

殿内一时只剩下兵甲轻微的碰撞声和纸页的翻动声。

卫弥子早已露出不耐之色,但又不好离开,只得强打精神坐在主位,眼神飘忽。

肖补烟静立一旁,神色从容。

他对这些样品和账目的质量有绝对信心,他准备的,本就是真正的好东西,足以经得起最严格的检验。

良久,郁诏放下手中的棉甲,目光扫过那几箱箭簇和粮袋,并未再逐一细查,而是转向那两名属官。

属官微微点头,示意账目表面无误。

郁诏这才看向肖补烟,终于主动问出了会面以来第一个问题:“肖先生,这些样品,确属上乘。却不知大规模调拨时,品质可能保持一致?工期可能确保?如今已是初夏,秋冬季的军需,须得在入冬前全部送达各边寨。”

肖补烟早从容应答:“将军放心。郢州官坊匠户管理严格,用料皆有定规,品质偏差极小。至于工期……”

他略一沉吟,报出几个关键节点:“首批冬衣与被服,七月便可启运;兵械与箭矢,八月;粮草调度最为灵活,可根据将军要求,分批陆续发送。利用通济渠水运北上,再转陆路,最迟十月末,所有物资必能抵达将军指定的边关大营。”

他语速平稳,显得极有把握:“若将军仍有疑虑,明日可亲自前往工坊与仓库巡视,一看便知。”

郁诏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

最终,他点了点头:“好。有劳肖先生安排。”

查验完毕,郁诏对军械粮草表示初步满意,但仍提出明日要亲往工坊与仓库巡视。

八王卫弥子见状,自觉今日公务已了,心情舒畅。

笑着对郁诏道:“郁将军果然是严谨之人,本王佩服。今日公务已毕,将军远来辛苦,若不嫌弃,今晚本王在城中访烟楼设下私宴,那里的厨子是从东京请来的名厨,歌舞也是一绝,正好让将军放松一番,你我也可……聊聊风月,不谈公务。”

他说话时语气轻松,甚至带几分得意。

郁诏目光微动,并未立即回答。

瞥了一眼静立一旁的肖补烟,后者垂眸不语。

片刻后,郁诏拱手道:“王爷盛情,末将却之不恭。”

卫弥子哈哈大笑,拍了拍郁诏的肩:“好!爽快!那便说定了,戌时正,访烟楼听雪阁,不见不散。”

华灯初上时,八方县城的喧嚣沉淀为另一面繁华。

通济河上画舫流光,丝竹声软软地飘荡在水面。

而位于最显赫地段的访烟楼,今夜更是灯火璀璨,却又不似寻常时日那般喧闹,透出一种含蓄却富贵的静谧。

听雪阁内,暖香氤氲,非寻常勾栏的浓艳甜腻,清冽的梅香混合着爽朗木香沁人心脾。

四壁悬挂着名家字画,多宝格上摆着古玩玉器,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绒毯,落足无声。

阁内临河的一面,是巨大的雕花窗棂,轻纱曼舞,窗外河景与对岸灯火一览无遗,宛若一幅流动的画卷。

宴设并未采用大张筵席,而是精巧的分案制。

紫檀木小案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素雅的瓷器和银箸。菜肴亦非一味追求山珍海味,而是极尽巧思与时令之鲜,一道一道,如珍品般呈上。

卫弥子神态放松了许多,踞坐主位,颇有些自得地向郁诏介绍:“郁将军,这访烟楼可是郢州一绝,非是寻常风月之地。今日设宴于此,你我方可抛却俗礼,尽兴一叙。”

面对卫弥子营造的“自己人”氛围,郁诏依旧是一副沉静模样。

只是相较于白日的王府正殿,此刻他端坐案后,姿态似乎略微松弛了半分,目光扫过室内的陈设,淡淡道:“王爷费心了。”

看不出是喜是厌。

肖补烟坐在稍次的位置,隐在光影交汇处。换了一身略显正式的鸦青色长袍,依旧是不惹眼的款式。

他并未过多参与谈话,只是时刻留意着席间的酒水菜肴,偶尔向侍立一旁的侍女递去一个眼神,示意添酒或换菜。

丝竹声轻轻响起,并非喧闹的锣鼓,而是清越的古琴与呜咽的箫声合鸣,旋律悠远,带着一丝怅惘,与窗外流淌的河水相得益彰。

卫弥子几杯醇酒下肚,话渐渐多了起来,开始吹嘘郢州富庶,自己督办军需辛苦,言语间不免带出对朝廷对边军的一些看法。

肖补烟眉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并未立刻打断。

郁诏大多时间只是静静听着,偶尔举杯应和,目光偶尔掠过演奏的乐伎,或是窗外夜景,对于八王那些的言论,既不附和,也不反驳。

卫弥子说的越多,郁诏愈见放松,甚至笑容也多起来,面上泛起一种年轻将领特有的生气。

肖补烟轻咳一声,将话题引回正轨:“王爷所言极是,郢州物产丰饶,漕运便利,正是仰赖陛下洪福与王爷镇守有功。郁将军久镇西北,想必对边塞风情、敌我态势更有独到见解。听闻今岁风雪尤甚,不知胡骑动向如何?对我边关军备,将军还有何具体考量?”

郁诏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肖补烟身上。

阁内灯光柔和,在他上扬的眉眼中投下细碎的光点。

他沉吟片刻,方才开口,声音比先前似乎缓和了些许:“今岁确是天灾频频,各部族牛羊冻毙甚众。穷则思变,今冬明春,边关恐难安宁。故而,军需一事,重中之重在于及时与足量。品质固然要紧,但若不能按时送达,再好的刀甲棉衣,亦是徒然。”

这是他首次谈及具体军务担忧,虽未明言,但已透出对后勤供应的深切关注。

肖补烟立刻把握住话头,神色郑重:“将军所虑极是。漕运水利乃郢州命脉,亦是物资北送之关键。不瞒将军,为确保万无一失,下官已着手疏浚通济渠北段几处淤塞,并增募了护漕兵丁。所有物资启运时间、路线、交接规程,稍后均可呈送详细方案,请将军过目定夺。”

卫弥子见两人谈得投入,自觉插不上话,又有些不耐,便挥手道:“诶,今日只谈风月,莫论公务!来来来,饮酒饮酒!让他们换支欢快些的曲子!”

乐声随即一变,转为轻盈活泼的江南丝竹。

郁诏看向肖补烟,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肖先生对此地很是熟悉?”

肖补烟执壶为他斟酒,动作流畅自然,微微一笑:“回将军,下官忝为王爷效力,打理些许俗务,访烟楼虽是消遣之所,却也关乎王爷颜面与八方县营商口碑,故而略知一二。”

宴至中段,气氛似乎热络了些许。

八王已略有醉意,拉着郁诏絮絮叨叨地说些东京旧事,郁诏虽依旧少言,但偶尔也会应上一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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