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手掌大小的黑色皮册子放在了茶几上,柯怀思拿起随手翻了几页,然后才开始有了兴趣,他翻动着书页,似乎在仔细的阅读。
双臂撑在膝上,专注的从头看完了册子,花了不过一刻钟,然后对旁边的徐以秾,微笑的赞许道:“做的不错。”
徐以秾笔直的站在柯怀思身旁,举止稳重的轻点了头,回答道:“是小姐做的,我只是负责拿来。”
柯怀思倒在沙发靠背上,轻松的笑了,“你们还没和好?”
徐以秾微微一愣,立刻回道:“我们没有矛盾。”
柯怀思重复了这句话,笑意更深了。
“小姐她也是一时脑子糊涂,之后我会劝她回去跟老督军——”
柯怀思抬手打断了徐以秾的话,抬头看着他,笑道:“你帮她求什么情?你看我像生气的样子吗?”
“您……”徐以秾摇了摇头。
“她最近除了拿到这个本子,叫老头把我关起来,还干了什么?”柯怀思问。
“和七小姐打架,上台与商会部长的儿子琵琶钢琴合奏,把我下属的妻子给说跑了,现在我的下属还在全北平找老婆。”徐以秾不假思索的就把这些事都说了出来,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柯怀思听完,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说:“我让你管着她,你怎么反倒被她牵着鼻子走?”
“您快点出去吧,部里最近很不太平,剿匪事宜牵扯各处,每一边都是杂乱无章,各自为政,谁也不服谁。”徐以秾皱着眉头,沉思道,“仗都没打,已经快成一盘散沙了。”
柯怀思玩着金丝边眼镜,似乎对徐以秾的话并不在意,“他们打不打都是散的。”声音中有点疲累,“我发现军装太重,这段日子用不着穿,身子轻快多了。”
徐以秾听到这番话,虽然有些慌神,但立刻冷静下来,他看着沙发上的柯怀思,不发一言。
“可以啊,”柯怀思露出欣赏的表情,对着徐以秾道,“成熟不少,以前你早急了。”
“长官,”徐以秾微微弯下腰,压低声音:“江西那边剿匪改成张军长的十一军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不出意外今天晚上就会有调令,”徐以秾道。
“不管是谁,你都得跟着去江西。”柯怀思沉思片刻后说。
“明白。”
柯怀思看着他说,“这些事都好办,一步步来就是了,钱的事你盯紧点,各处都缺钱,有钱就先往我们自己队伍上用。”
徐以秾苦笑着回答,“我会的,可是,现在整个军部的费用都在被克扣,打仗的钱都很紧。”
柯怀思皱起眉头,“他们连自己要剿匪都不肯出钱?”
“是,发文让各军自己垫一些,说是国民政府刚刚建立,根基不稳望体谅。”徐以秾叹了口气,透着无奈。
柯怀思听后,冷笑起来,“望、体、谅,钱是有的,只是不想用在我们头上罢了,想着最好不花钱还能把匪给剿了。”语气中带着些愤慨。
徐以秾看着柯怀思的表情,他清楚自己的长官的不满,他不能再激怒于他,于是斟酌措辞,开口道:“世道不好,北平和天津的几大会长肯出的钱越来越少,而且老督军这次与克雷普金家的人谈妥了几笔大买卖,陆家人十分不开心。”
“什么世道不好!还不是自己不给大家信心,政令朝令夕改,官场卖官鬻爵,百姓怎么能信你,那些商人怎么肯安下心来做生意!那些人,只要有些能力的都要往外逃……”柯怀思怒道,他的声音在喉间低沉颤抖,“死了这么多人,却争了个与前清无异的世道。”
徐以秾低下头,他明白长官心里的怨愤不平,但是,他也明白这世道的病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也自然不是朝夕就能好的。
柯怀思冷笑,起身朝窗边走去,片刻后,转过身来,气息已经平稳了不少。
他问:“陆家,现在是四夫人的儿子在主事?”
“是,旧日桂系现在几乎都在那位公子门下,但是听说人心乱并不稳,”徐以秾说,“我们可以借此机会——”
“吃不下,”柯怀思实话实说,“手头这些都喂不饱了,克雷普金家也好,阿贝尔曼家也好,他们只会仗着国家势力提的要求越来越苛刻,这两年已经不如之前谈成的多了。”声音中透出一股疲惫。
“所以我们应该把目光转回来,与其耗费精力与毛子周旋,不如扶持自家的商人,”徐以秾说,“离得近,管得住。”
柯怀思手拍在了他的肩上,笑着说:“我把人都送到你眼前了。”
徐以秾想了想,意识到柯怀思提到的人并不像他平日熟悉的人选,他只能问:“长官,您指的是?”
“小禾啊——”
徐以秾先是楞了一下,接着根本没等柯怀思说下去,立刻打断了,“长官,她不行的,虽然她有小聪明但太意气用事,做事时常不过脑子,容易冲动,而且实在太过骄横无礼。”
柯怀思静静的观察着徐以秾,看着这位平日冷静著称的下属猛然间失了分寸,话语中带着些许紧张,声音微微的颤抖着。
柯怀思并没有生气,反而像是大人看孩子的玩闹一般,他微笑着,眼中充满了宽容。
接着他叹了口气,摇着头说:“妻子可以哄,可以宠,但是千万别把她禁锢起来。”
“我……我——我,”徐以秾忽然间满脸通红的想要反驳,但似乎又无法找到合适的词语,连续几个“我”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我知道,你没有用条条框框束缚她,你也由着她去干那些对你来说的荒唐事,”柯怀思继续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本就是女子自己可以做的事,她们不必得到丈夫的点头。”
“长官,既然您这么说,为什么当时还让我去阻止她跟叶五去法国?”徐以秾没察觉到这句话的语气带有一些愤怒。
“不一样,一个姑娘家跟叶五在一起本身就很危险,更别说还出国。”
“可是让她去与那些老狐狸周旋做生意,不是更加危险吗?”徐以秾的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掌心渗出细密的汗珠。
“那要你干嘛的?”柯怀思的声音渐渐提高,“老婆有危险你就干看着不管?”
“长官,您刚才还说——”徐以秾吸了一口气,抚平情绪,“我也不能面面俱到啊,再说之后我还要去江西剿匪的,”徐以秾皱着眉,说:“这空出来的时间怎么办?她那副无理都要闹三分的性子,真去做生意了,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乱子来。”
窗外忽然飞来两只鸟雀,叽叽喳喳的朝窗子里张望。
“你小子,教我做事了是吗?”柯怀思语气沉了下来,看向面前的年轻人。
“属下不敢。”徐以秾嘴上说着不敢,可语气跟神态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甚至说完把目光调到了窗外,看着那些光影下的树叶,上面还停着几只毛茸茸的鸟雀,扑腾两下,飞走了。
柯怀思也看到了展翅从窝里飞出去的鸟儿,他笑了一声,摇头道:“去吧,话我说到这里,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
徐以秾心绪有些乱,他为自己先前的语气道歉,“长官,我不该这么急躁。”
“你太过冷静了,偶尔急一点也不错,”柯怀思说,“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我是她长辈,我管她十件事,她也不敢跟我真的翻脸,而你,管她一件,她可能就真跟你叫板,其中的分寸自己掌握。”
见徐以秾的面色渐渐和缓下来,柯怀思便说:“把册子拿回去吧,跟她说,我在这里气死了,让她开心一下。”
徐以秾听到这话愣住了,“是。”
“等我出去肯定会揍她一顿的,我警告你,到时候你别拦着。”柯怀思看着徐以秾说。
徐以秾挺直腰板,对着柯怀思敬礼,“是,长官。”
回到部里后,徐以秾看着桌上放着的册子,双手交握放在下巴处,他思索片刻,拨通了档案室的电话。
他语气平静的说,“过来一趟,有事找你。”
可电话那头却传来嘲讽的声音,“忙着,没空。”
“五分钟。”徐以秾的声音透出冷硬。
那头立刻反驳,“徐以秾你算老几啊,你以为你大总裁啊,你——”
徐以秾毫不客气的打断她的废话,“五分钟见不到你的人,明天就不用来了。”
墙上的时钟滴答地走着,指针即将跨过五分钟那条黑线的时候,徐以秾办公室的门被大力的推开了。
柯小禾烦躁的走了进来,她眉头紧锁,一双狡猾的眼睛里闪这愠怒的光芒。
她一拍桌子,刚想质问有什么屁事的时候,目光突然停留在桌角放着的一本十分眼熟的小册子上。
她惊讶道:“这不是?!”
说着,手就快速的朝册子伸了过去,还没碰到手背就被徐以秾用文件狠狠的敲了一下,发出“啪”的一声。
痛的她抱着手跳到一边,破口大骂。
徐以秾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眼神中透出一丝严肃,问她:“想不想要册子了?”
“想啊,你给吗?”柯小禾吹着发红的手背,眼巴巴地看着徐以秾。
“答应我,做事之前多想想。”徐以秾拿着册子横在自己眼前,像是给她的礼物,又像是诱人的诱饵。
那双沉沉的眸子在册子之后,明亮深邃,犹如精明的猎人,耐心等着猎物上钩。
柯小禾冲上去一把拿过,贪婪的翻阅着,猫儿一样的笑容爬上了脸颊。
徐以秾看着她开心的笑容,不禁也露出了微笑,他调整了一下坐姿,靠到椅背上,问:“你不怕我又给你一本假的?”
柯小禾十分自信的回应道:“你不会做这种多此一举的事。”
“看来你对我很了解,那你猜猜我从哪儿回来的。”
“是去见柯怀思了吗?”柯小禾有些心虚地问道,“他……还好吗?”
徐以秾轻轻笑了起来,“长官,他可是气得暴跳如雷。”
话音刚落,柯小禾就忍不住拍手大笑起来,“他也有今天!”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把册子给你?”徐以秾有些好奇。
柯小禾笑着回答,“你良心发现了呗。”
话锋一转,就像个狡猾的狐狸,她露出柔和的笑容,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身体微微倾斜在徐以秾宽大的办公桌上。
徐以秾毫不理会她这副样子,挥手示意,“没事了,出去吧。”
“哎呀,时间差不多了,我请你吃午饭去。”柯小禾提议道。
“你请?”徐以秾故作惊讶的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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