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第 183 章

“我才换的衣服,你,哎!哎!轻着点儿!”叶五站在她身边,一只手臂被柯小禾抱着,“你立什么足了,你之前干的那点儿事不丢人现眼就算了,还立足?”

“啊?”柯小禾抬头看看叶五,鼻涕再擦一把,“真金白银到手就行了,丢什么人,啊——”

“别,别、别、嚎啦!”叶五焦躁地抖着手臂,戳她脑袋,把她身子往后戳得向后仰去趁机抽出已经湿透了的手臂。

额头上隐隐开始出现青筋,吩咐下人去给再拿一件来。

“要多少,说。”叶五接过一件崭新的月白色绸缎长衫。

“二十万。”柯小禾拿着他换下来的衣服继续擦眼泪。

“多少?”叶五偏头,一双桃花眼里满是疑惑。

“十五万。”

“抹个零。”

“十万……也行吧。”柯小禾退一步。

“二万。”

“叶五!”柯小禾拍在桌上,顺带把他放在手边的扇子抢过来使劲敲着桌面,发出啪啪啪的声音,“你打发要饭的呢?”

叶五心疼地看着自己那把扇子,“你当我开银行的啊,我跑法国前把产业都给处理掉了,这次回来就是办事儿顺带看看你,别敲了!这把扇子是石涛的面儿!”

“石涛?”柯小禾记得家里有人似乎收藏过,她抓着扇子就往外冲。

叶五赶紧拉住问她干嘛去,柯小禾摇着扇子说要把这玩意当了,好歹能有几百银元呢。

“你……你……”叶五捂着脑袋,似乎被气的不轻,“我告诉你,电车公司的股份现在入了可拿不到钱,你要想好了。”

“我知道。”

“你知道还要入?”

“嗯,”

“为什么?”叶五这三个字,像是一个已经知道答案的老师在审视自己的学生。

一束光透过木雕窗户打进来,洒在两人的身上,柯小禾的脸庞被光映照得如同一个灵动的精灵,空气中的细小灰尘在她周围盘旋,轻柔地晕开了她身上的某些气质。

叶五一时间看得有点出神,他看着面前这位姑娘挥舞着他的扇子,眼中闪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韧性,与自然光融合在了一起。

“因为我知道电车公司一定会存在下去啊,人力车肯定是要被淘汰的,这还要问为什么?只要存在下去就能赚钱,无非这个线特别长而已。”

叶五轻声问:“徐以秾告诉你的?”

“啊呸,我需要他告诉我吗?那个败家玩意。”柯小禾不屑翻白眼。

叶五被逗得哈哈大笑,“好,”抽走了她手中的扇子,敲在她的头顶说,“走。”

“干嘛去?”柯小禾紧随在他身后,好奇地问。

“搂钱去。”

小半天柯小禾都跟在叶五的身后,走街串巷的,八大居跑了五个,每到一个都是老板出来接待说着满是敬意的话,最后再把他们送到门口。

这么一圈下来,柯小禾撑得肚子都大了,也没见到半分钱,她不禁有些急,叶五则骂她,“你知道电车公司是长线大鱼的,怎么眼面前儿这点时间都等不了了?”

“不是我等不了,是股份不等人啊,你以为就我一个看得到这个长线?连你都明白的事。”急归急,却一点不耽误她再吃一口三不沾。

“什么叫我都明白的事儿,我问你,一下拿出十来万,可着北京城你能找出几个来?如果找得到他们还这么急?还能落到你这儿?”叶五扇着扇子,一口仰尽杯中酒,继续说,“不管什么年代,有钱的都是大爷。”

“我知道!”柯小禾还是着急,“可我不知道你们这块的经济形势啊!藏龙卧虎藏污纳垢的,外面东西一个劲的涨,这个月和上个月的菜钱都不一样了,谁知道过两天是什么,我不得着急吗?”

“你知道电车公司跟人力那边闹成什么样了吗?你急什么?该急的是那些股东。”

“那,五爷你怎么个意思?”

“晾着,晾半个月。”

“我晾你差不多!”柯小禾甩掉筷子,怒道,“我找你就是借钱的,你现在跟我说这些大道理,29年底了,30年,31年,我都不敢想。”

“你有什么不敢想的!我都亡国了不还好好的,”叶五反应过来,这话题越扯越远,他只能再好声好气的说,“十五万肯定是拿不出的,十万都不见得能凑,但是我跟你保证,你要的股份我一个不少都能拿到。”

柯小禾懒得再啰嗦,她把面前碗筷重重的一推,起身就走。叶五也烦躁的,“你怎么说不听呢?还有,咱能别乱丢筷子吗?简直不成体统!”

已经走出门的柯小禾猛地一个急转身,眼睛瞪着像是要喷出火星来,跟在后面的叶五险些撞上她。

“得得得,丢丢丢,爱怎么丢怎么丢,行了吧。”叶五无奈的叹气。

两人出了广和居,菜市口这块全是人,人力车夫排成一排在墙角那边休息抽旱烟,见两人出来赶紧热情招呼。

叶五皱眉,挥手喝退了,那人力车夫似乎不敢对叶五怎样,反倒对柯小禾剜了一眼,恶狠狠的像是见到什么肮脏的东西。

柯小禾低头看看自己的穿着,不过是贴身的旗袍,比其他女人的衣服要紧身的多,也轻薄的多,她最近有些怕冷还套了件厚毛衣呢。

她踩着高跟鞋,在前面扭着,指着墙壁边贴着的关于打倒熊希龄的标语,说,“你看,他们最近在闹这个,所以这批股东才着急,等这件事风波过去,他们又不急了,我就是想趁着他们着急去压价。”

“等会,”叶五气笑了,“噢,你知道能压价啊,那你还问我要这么多钱?”

“那……有备无患嘛,”柯小禾也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你也说的钱越多越好呀。”

“哎?”柯小禾忽然想起来一个事,“徐家那些商铺应该有钱吧,我作为最大股东是不是可以去收一波?”

叶五听着眨眨眼,说:“你不能年底去收,这不是存心不让人过年吗?”

“不都年底收的吗?杨白劳也是冬天给少东家下的跪啊。”

“谁?!”叶五没听清。

柯小禾摆摆手,她自然不能当少东家,也不会逼着人家卖儿女,徐家下面的那些产业怎么看都不是杨白劳那种。

叶五一把拉住她,“那什么,我想起来还有几家店能……”

“你有什么瞒着我?”柯小禾抬眼看叶五,狐疑道,“之前我记得股份书都签了,还让荣宁他们去接手保护的事,你难道都没做?”

“肯定做了,这些事又不难。”叶五说。

“那你在害怕什么?”柯小禾不解,说着挣脱开要往那些店铺的方向走,她记得有好几家店都在特别好的市口,每家店不多,就要个几千元也可以啊。

等柯小禾到了那片比较好市口的店家,她起初并没有觉得怎么样,只是和店主交谈的时候,发现那些店主早就没有先前那种咄咄逼人的样子了。

他们个个恭敬谦卑,有好几个见到柯小禾来,着急的迎出门来差点都要跪门槛上。

柯小禾只觉得奇怪,想着可能是荣宁他们太凶了,吓到了这些店家。于是怪叶五,叶五听着只点头,并不反驳,就说她说得对,下次肯定让荣宁改。

“拿得出吗?我也不要多就五千。”柯小禾看着店里,这家店是卖烟草的,有旱烟草,但大部分是盒装烟。

店主垂着手站在厅堂下,先是犹豫了一阵,才点着头,满脸堆笑道,“是,晚上我就让人封了送去。”

“有困难吗?有困难就说。”柯小禾说的是真心话,拿不出她不勉强。

“不不,没有,您说哪儿话,有少爷和五爷盯着,是咱们的福气,再不懂这份恩情,不知道孝敬,那就是我们不懂事了。”店家赶紧笑着说。

叶五淡淡地点点头,知道不能催,于是便不吱声只喝茶,柯小禾问了会店里的经营后就起身走了。

“这家是卖绸缎的,算了。”柯小禾看着另外一家说。

叶五笑她,“哟,那我可得替他们谢谢您。”

“哎,这不是当铺吗?我的手串就在这当的。”柯小禾随手指着那个牌子。

叶五轻描淡写的点点头,门口站着两个伙计见到叶五想要上来打千儿,却看他在柯小禾身后摇了摇头,于是又退了回去。

“这家好,卖翡翠的!肯定赚的多!”柯小禾又跑了进去。

自然店家也是嘴角咧到了后槽牙,柯小禾怎么看怎么觉得渗人,出来又怪叶五的人肯定平时没少吓唬人家,叶五还是听着不做声。

“你看,五万到手了。”柯小禾跟叶五炫耀战绩。

“凑个整五万五吧!”柯小禾说着小跑着转过这条街,去了另一条路上,这里她记得有一家倒腾瓷器字画的店。

“你家五万五是整啊?”叶五一边吐槽一边快步跟上,转过来后他犹豫了。

“要不换一家。”

“怎么?瓷器字画什么时候都很赚的。”

“最近不赚了,你不看看什么世道,都屯黄金呢,谁还要这些个。”

“你好烦!”柯小禾甩开叶五的手,跨进了店门。

里面是老板娘,这位看起来知书达理的夫人,说丈夫患了肺痨,在医院里住院。

说着自己也咳了起来,柯小禾反射性地往后退,叶五把她拉到身后,说:“走吧。”

“那少点嘛,两千五吧,”柯小禾不理叶五的动作,“今晚记得叫人送到我那去。”

空气似乎僵住了,这位夫人眼眶慢慢填满了泪水,她吃惊的望着柯小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接着她的泪水滚落在绒毛马夹上。

柯小禾忙问怎么了,夫人颤抖的目光在她和叶五脸上游移,叶五瞥了她一眼,说:“你丈夫的事不要担心,会好的。”

夫人的眼泪如泉涌,她的嘴角发抖。

屋中跑出一个小男孩来,穿着长衫马褂,看到哭泣的母亲,然后气愤地举起小拳头向叶五冲来。

被叶五一把揪住,笑道:“少爷脾气真大啊。”

夫人马上扑过去将孩子抱在怀里,颤抖着向叶五道歉。柯小禾看到她居然跪了下去,甚至还带着孩子一起磕头。

叶五上去拉起二人,没说什么,只淡然的笑了笑。

出了店门,柯小禾还奇怪,“老板娘好小气,这么大的店,我也就要两千五,又不是银元,再说了,我占股一半呢,一直没问他们收过钱,年底拿这点怎么了嘛。”

她转头看向叶五,“我很坏吗?”

叶五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忽然,身后的店里传来小孩子的尖叫声,叶五立刻转身冲了进去,柯小禾也跟着跑进去,一进门她只觉得脚踩在棉花上,看着屋内的情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叶五抱着气若游丝的老板娘,那男孩子在身边不住的哭喊着叫妈妈,而他们头顶,一道细长的绸带在刺骨寒风中摆动,宛如冤魂俯身其上。

“你这个坏女人!坏女人!”小男孩满眼怨毒的瞪着柯小禾,抓起杯子用尽全力地向她砸去,茶水顿时泼满了她的全身。

男孩似乎没有撒完火,像个野兽一般,双目红着,抡起小拳头就要去揍柯小禾。

叶五一把拉回男孩子,严厉说道,“还不照顾你母亲!”

“两千五而已啊,不至于吧!你们也是开店的,这么久我可一分钱都没收过你们啊,我占一半股份呢!”柯小禾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的脸在被什么抽打,她想辩白却不知怎么,说出的话却像高高在上者的施舍。

“少夫人,您说得对,”那位体弱的夫人缩在叶五怀里,抽噎着,忍着疼痛,

苍白的嘴唇紧紧地贴在手帕上,其中点缀着让人惊心的血丝,“只是我们家真的没有钱了,孩子的学已经停了,我丈夫也肺病住院,每天进的还没出去的多……咳咳……”

她带着死灰一般的笑,低下头去道,“我也逃不掉,到时候就剩他一个……”她哭着将孩子拉了过来。

男孩子看着这一切,眼里闪烁着仇恨,对柯小禾骂道,“坏军阀,坏女人!我长大要把你们全部打死!你们就知道抢我们的钱!”

孩子的诛心之语极其刺耳。

“好了!”叶五非常烦躁的喝断那小男孩的话,“你先长大再说吧!”

柯小禾无力的靠着门框,她无助地望向叶五,寻求一个答案。

晚上,院内是暗哑的寂静。

徐以秾走进院子,就感觉到了异常的沉闷。

他推门走进房间,看到柯小禾直视自己,桌上摆放着几个盒子,是那些店铺的特有包装。徐以秾便明白了。

他将大衣纽扣解开,挂在衣架上,又将帽子放在一旁,全部安置妥当后,才把目光重新落到柯小禾身上。

徐以秾开口,声音缓慢且冷静,“有些人,并不像你看到的这么无辜。”

“那你也不能把人往死里逼吧,”柯小禾说,她眼前总觉得有根细带子在飘,“我知道你养队伍要钱,可是你这么逼他们,会出事的。”

“如果不是我,他们也不可能在北平经营得下去,他们是用钱换立足之地,”徐以秾平静地说,“我并没有强迫,他们不想开店了可以走人,有的是人想要进来。”

“你明知道他们全副身家都在里面了,他们走了,怎么过活?”柯小禾忽然有些气恼,“而且,百分之五十的股份已经可以了,你每年等着分红就好了,何必每个月还要强逼他们再交钱?”

柯小禾脸色微变,愤愤地说,“可我知道你不是啊,你是军人啊,你是保家卫国的,怎么可能是军阀,怎么会是军阀呢?”

“还记得你怎么遇到离离的吗?”徐以秾语气依旧淡漠,他安静地看着情绪开始激动的柯小禾,说,“你觉得是他们可怜还是今天你看到那些人可怜?一旦打起仗来,离离他们都会死掉,而你今天看到的这些人却不会,他们已经赚足了可以退缩的家底。”

徐以秾继续说,“他们之所以不走,还能给我交钱,是因为他们认为还能赚,商人的本质就在这里,只要还能有一点利润都会铤而走险。”

“商人……商人也是人啊!商人也会生病啊!她丈夫肺病,快死了啊在医院,你还叫他们给你钱,不给就要赶他们走,他们的孩子都没钱交学费了,那孩子和离离差不多大!今天我去要点钱,他妈竟然要上吊,你知道我多内疚吗!”

徐以秾的眉眼骤然一楞,冷冷的问:“她在你面前自杀?”

“弄得我好像十恶不赦的地主一样,谁知道你在上礼拜才让他们交了一万啊!”柯小禾声音发抖,尖利的质问,“徐以秾你这样做跟那些军阀有什么区别啊?柯怀思知道吗?他不管管吗?”

徐以秾闻言一愣,尤其在听到“柯怀思”三字后,他面色微变,语气冰冷:“长官有自己的事要处理,而且我与他已经分开两个系统了。”

“我不信他会让你怎么做。”柯小禾说着冲向电话,拿起后,却瞬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要往哪里打。

一只手按下了她的听筒,柯小禾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转过来,她的视线与徐以秾接触,心中不由得发颤。

徐以秾深呼吸,尽力按住内心的波动,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现在只要一提到柯怀思,他心底总是有些不满的滋味。

他的动作突然变得有些粗暴,双手紧箍住柯小禾的腰身,控制住她乱动,语气也十分冷冽地威胁道,“别拿长官来压我。”

“……”柯小禾忽然愣住,她的身子无法动弹,只能凝视着他。

眼前的男人,表情竟然如此生硬。

“我是很尊敬长官,但不代表我事事都要听取他的意见,再者!”徐以秾单手紧紧握着柯小禾的肩膀,将她猛然拉向怀抱,“我现在与他军职几乎相平,我根本不需要——”

说到这里,徐以秾忽然打住,他把目光调转到窗外,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此时,有士兵在门口敲了敲门说,有几个店的老板在门口等着,送钱来的。

徐以秾看着窗户玻璃上,两人彼此纠缠的身影,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气,道:“知道了。”

过了会,似乎平息了怒气后,才重新靠近柯小禾,“小禾,对不起……,”他的声音微微低落,“早些休息。”

说完,徐以秾转身离开房间,轻轻将门关好。

柯小禾带着一股疲惫,瘫倒在床上,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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