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第 196 章

外面的大钟敲响了午夜的十二下,柯小禾听到门外传来下官的声音,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试图令自己平静下来。

她翻身装作已睡,然而热热的泪水却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落,滴落在枕头上。

徐以秾明知她并未睡着,却也只是轻抚了一下她的发丝,在她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温柔的吻,然后悄悄地离开了。

柯小禾坐起身,泪水簌簌地流下来,她梳理着自己的情绪。

拭去泪痕,然后坐到桌前,取出账本和计划书,开始思考接下来商业上的安排。

晚宴上认识的那几位太太家里都是有背景的,他们的丈夫一定也都已经出发,柯小禾决定利用这个机会,积极展开互通有无的合作和交流。

想到这里,情绪逐渐平稳了下来。她感到庆幸的是自己还有事情可以忙碌,有目标可以追求。

她无法想象,如果此刻自己只是个深闺夫人,接下来的日子,她该如何面对不确定的每一天。

她决定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利用这个机会积攒更多的资源和经验。

事情也如她所想的那般,那些太太在家里非常热情地招待了她,她为了可以更好地融入这个圈子,学会了怎么打各种麻将。

其中打的最好的是上海麻将。

她把从这些社交圈中带来的利益和便利都投入到了她的商业版图中。

她发现纺织厂的收益最好,因为贫困妇女很多,她们勤劳且甘愿为整个家庭付出。

铁、木、手工也不错,能赚到钱又没有拉车这么辛苦,加上内部还有人做“思想工作”,厂里的工人很快就多了起来,这意味着要开第二家、第三家。

然而,柯小禾却发现一个问题,尽管她的工厂热火朝天,路上的车夫却没有减少。

吴云告诉她,老的车夫去工厂了,但又有新的贫困百姓顶上来。

人走了,车子还在转动,穷苦的人源源不断。

吴云说完后,用一种期盼的眼神看着柯小禾,希望她能够开办更多的工厂,继续为社会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

柯小禾摇了摇头,她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再开厂就意味着付出成倍的努力和资源。

而且在管理上她已经觉得把控不住了,有种缰绳拴不住奔跑的马匹,随之马匹也就无法稳定地拉动马车的感觉。

她转头找到叶五,最近没怎么跑南纸店,似乎看着他有些疲累的样子,两人见面后,他又一如往常的没有个正形。

“怎么着,这么快就耐不住寂寞了?”叶五斜靠在台阶上,一只手搭在额头遮挡恼人的阳光。

“问你正事,你觉得厂子还要开吗?”柯小禾抛出问题,“我觉得不能开了,除非你能全力帮忙。”

叶五笑了,“你这话是点我现在没全力帮忙呢?”

“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我懂,”叶五打断了她的话,“我没那个能耐。这活儿我扛不起,你别指望我,我这一屁股破事呢。”

“你说的对,就这样吧。”柯小禾在这件事上还是挺冷静的,她找叶五无非就是想看看他这边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看来大家都一样。

“这个地界就是个无底洞,别全部心思下去,不然血本无归。”叶五提了这么一句。

柯小禾回头看他,见他懒懒散散的靠在台阶上晒太阳,似乎心如死灰,又仿佛悠闲无忧,转念一想,似乎这个人一直就是这样的态度。

她也从未摸清过叶五的脾性,他的内心深处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屏障阻隔着所有人。

“你不是要回法国吗?”柯小禾问,“别忘记带着离离。”

“嗯。”叶五轻飘飘地点头,桃花眼在光照下眯成了一条缝,像个大猫儿一样。

“那你什么时候走?”

“再等等,”叶五看着天空飞过去的鸽子,说,“你怎么还赶人呢?我又不分你钱。”

“不是……”柯小禾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涌起了浓重的伤感。

忽然肩膀上被重重的按压了一下,她转头看到叶五的手正搭在她的肩头。

“我只是再等一个人做决定,等她拿定主意了我再走。”

柯小禾转过头,抱着膝盖坐在叶五离开的台阶上。叶五反倒起身,径直走进屋子里。

台阶上只剩下她一个人,穿堂风一过,冷飕飕的寒意透入她的心间,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最近总这样咳吗?”医生问她。

叶五又问,“你最近总咳?”

柯小禾摇头,又点头,“天冷嗓子痒,上火了吧。”

医生收起听诊器对叶五说:“听上去还好,但是……”欲言又止。

“再观察观察,放轻松,好好休息,多喝水。”医生最后也只能这么说,开了点维生素,临出门的时候又加了一句,“别担心以秾,多想想开心的事。”

柯小禾觉得很奇怪,直到走出了医院还在和叶五絮叨,她最近晚上都不想徐以秾了,她又不是什么深闺怨妇。

“最近账面上的钱不少,你想过用出去吗,别屯着容易出事儿。”叶五给她买了个烤红薯让她捂手。

“干嘛!”柯小禾双手抱着红薯一脸警惕的望向叶五,这家伙总见不得钱多,有就要用掉。

已经开春了,四月多的天气依然很冷,柯小禾被风吹得直发抖,似乎她还没寒冬时节扛冻了。

“前面打仗,正是缺钱的时候。”叶五话点到为止,他知道柯小禾这个军官太太不是白当的。

“你让我把钱给光头?”这对柯小禾的冲击可太大了,这要是在现代,高低得判刑啊。

“不不不,我不挖墙脚已经很好了,还捐钱给他们,那不行!”柯小禾连忙摆手拒绝。

“真不懂假不懂?”叶五反问她。

柯小禾当然明白,商人给政府捐钱,就是买个平安符,从古到今一向如此,什么好听的口号那都是假大空。

她只是绕不过这个弯来,竟然要给果党捐钱。

晚上随便对付了两口,刚准备上床歪着,门口就有人敲门。

门外站着的是吴云和另外两个陌生面孔的男人,柯小禾狐疑地看着这三人,想着要不要轰出去。

接触的时间长,也算相熟,吴云对柯小禾的性格也少许有点了解,赶紧介绍这两位是组织的同志,今天来就是谈工厂的事。

最近柯小禾对工厂的管理基本上完全交给了吴云来处理。毕竟她自己没有太多时间,她的重点是电车公司和进口货物。虽然工厂有些不稳定,但总算没有出现大问题。

他们来是想要更多的资金再开厂,柯小禾一口就拒绝了。

那两位还在游说,语气越来越激动。其中一位甚至有些生气,他的话变得冲了起来,称柯小禾“觉悟低下”、“果然是某某的太太,没有见识”、“你们这种人都需要改造”。

柯小禾拍桌子骂他,“就他妈一张嘴,你觉悟高拿钱出来啊,他妈的钱也要我们赚,屎也要我们吃是吧,都给我滚!去你妈的改X,回家改你妈!”

那三个男人彻底被骂楞了,特别是吴云,在来之前还跟两个同志说这位太太是极温柔极上进的,有着开放的思想。

现在一骂,的确,嘴巴那是非常开放了。

柯小禾拿起一边的板凳要砸那个人,被吴云和另外一个给哄劝住了,他们让那个人给柯小禾赔礼道歉。

“你少他妈看我,你们这种人肯定想着秋后算账对吧,当我不知道啊!老娘看过《霸王别姬》!”柯小禾扔掉板凳,愤怒地喊道。

吴云眼见着谈不下去了,赶忙带着人先走。

柯小禾一直追骂到门口把大门关上,才慢慢滑坐下来,她靠着冰冷的门,手掌撑着石阶。

她的眼眶泛红,眼神中透着疲惫和无奈。寒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将她的情感吹散在夜色之中。她感到自己是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孤独幽魂。

门口再次传来敲门声,柯小禾怒吼道:“滚!”

吴云小声地隔着门:“只有我,夫人您开门吧。”

门再次打开,柯小禾见外面真就他一个,才转身向院子里走去,吴云进来熟门熟路的替她把大门关了。

柯小禾在花园的亭子里坐下,也懒得说话,吴云很局促,他先是道歉,再说了一大堆好话。

柯小禾打断他的奉承,表明自己不可能再开厂了,反正就这样了,爱谁谁。

吴云表示理解,“您已经做了很多,我很感谢,我也并不赞同他们来找你,可是有些事我阻止不了。”

柯小禾翻了个白眼,“少来,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当我傻么?”

“是真的,我就是想跟您道个歉,外加道别。”

“你也要走?”柯小禾愣愣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我被派去山东。”吴云眼中闪烁着火热的光芒,热情而明亮。

“夫人,您也看到了,这样的当局是注定会失败的,”吴云说,“我只是想告诉您,有些事一定要提前做好准备,无论走哪条路都要早些铺,还是不要得罪那些小人为好。”

柯小禾看着这位年轻人,问:“你不要以为我花钱办厂办学校就是好人啊。”

吴云稚嫩的脸上露出了纯真的笑容,他说:“我又不傻,当然知道您是为了电车公司,好了,夫人,我先走了,您好好休息,这段时间您看起来挺累的。”

柯小禾点点头,目送他走向大门,忽然她叫了一句,“你回来。”

吴云以为要他帮什么忙,赶紧几步跑了过来,柯小禾却说:“我可以再开厂,但是得以我女儿的名义。”

吴云怔怔地看着她。

“我还要捐款给你们,也要写我女儿的名字,和一个男孩的名字。”

吴云抓了抓脑袋疑惑地看着她,问:“您还有个女儿?”

这边捐完,隔天她就让自家报馆出了个启示,要办一个“最美旗袍女士”大赛!

设三个名次,一二三等奖,奖金分别是5000.、3000、2000,以及一次去法国旅游的所有费用。

赛事接受赞助,一切所得都会捐助给前线的国民政府的将士们。

叶五拿着报纸就冲上门了,报纸卷成一个直筒握在手里,追着柯小禾边打边骂,“你从我店里划走这么多钱跟我打招呼了吗?我今儿要去进货,账面上那叫一干净!”

“我不是留了几千吗?”柯小禾绕着柱子跟他走位。

“我谢您哎,要不您全划拉去吧,留这点有什么用啊!”

“也成……”

报纸啪的一下打到柯小禾的脑门上,她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就看到叶五极其紧张的在床边看着她,一见她醒了,马上就长舒一口气,“可算醒了,吓死我了。”

“我要不醒,你是不是准备把我给埋了……”柯小禾把身子撑了起来。

“这法子不错。”

柯小禾被逗笑了,她惨白的脸上才算有了点血色。

“你这身子,徐以秾就没说过什么?”叶五问她。

柯小禾掀开被子,跳下床,一脸疑惑,“我挺好的啊,可能有点贫血吧。”

“你以前可不贫血,成天都是红扑扑的跟个小苹果似的。”叶五有点生气,“怎么跟着徐以秾没多久就贫血了?他虐待你?”

“他都不在,怎么虐待呢。别废话了,你来的正好,我们商量一下这个大赛,到时候捐钱我会把你名字也写上去的。”柯小禾拉着叶五到桌边坐下。

“小禾……”

“我跟你讲到时候肯定来得都是达官贵人的小孩——”

“小禾,”

“只要让她们有出风头的机会,多少钱都肯出的,”

“小禾!”叶五一把拉过她,强迫她看着自己。

“怎么?”柯小禾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你和徐以秾真的没问题吗?”

没有,这是柯小禾的第一反应,可她不知道怎么回事犹豫了,再开口的时候明显有点底气不足,“没事啊,我和他挺好的。”

电话的铃声突然划破了这片沉默的空气,柯小禾望着电话,叶五注视着她。最终,叶五走向电话,接了起来。

挂了电话,叶五转头发现屋里已经没人了,出去却看到一个穿着缎面旗袍的姑娘垫着脚在逗小鸟玩。

“喂,干嘛不接徐以秾电话?人说上次挂电话的时候你就有点怪,”叶五说,“既然不喜欢,趁现在跟我去法国,省的他打仗一半还得想着哪儿惹你不开心了。”

柯小禾还是不说话,拿着鸟食不停的往笼子里丢。

“鸟这么玩儿迟早得死。”叶五说。

“叶五,我们没有吵架,也没有不开心,但是我越来越害怕接到他的电话,我想听到他的声音却又不想听到他的声音——”

“别别别跟我绕,我对你们这种矫情的关系半点兴趣没有,什么时候你不想跟他好了,再跟我说。”叶五厌恶的摆摆手。

柯小禾也明白自己有些矫情,但最近她就是处于这种状态。上一次电话明明是她等到半夜不睡觉接起来的,但那个时刻她却突然不想听到徐以秾的声音了。

她装模作样地说了几句就说困了,挂了电话。

两三天过去,徐以秾又打了电话来,柯小禾听着电话铃声,想着是谁说的每周只能打一次电话来着?

在那之后她一个电话都不想再接了,从此她人为的提前过上了“寡妇”的生活。

她“心无旁骛”地成功举办了第一届最美旗袍女士大赛,因为有军部背书,各大公司都来赞助。

名流商贾家适龄的小姐们都被送来参加这个大会,给未来的履历镶金边。别说前三名,就是第十名的名额都被买了。

她坐地加价把前三名的钱又各加了三万,当然还会送上一次月份牌的拍摄。

这次所得的钱,她全部给了南---政府,在捐赠解释书上,白纸黑字,声明这份钱的用途是支持“和平------”的战争。

钱出去没多就,她就收到南---府办公厅的感谢信。

——感谢您的慷慨捐助和无私支持,以支持我们的。我们衷心赞扬您为国家的繁荣所作出的卓越贡献。

没什么具体内容全是一水儿的官话,都没看完就给丢一边了。

她在这份捐款上仍旧写了离离的名字,叶五的也单独分了一份写上了。

唯独没有她与徐以秾。

战争的阴云笼罩之下,那份原本弥漫着春暖花开气息的五月终于被无情的炮火击碎。

报社送来的稿件,粗糙的纸上清楚写着:五月一号,全军誓师立誓。随后的每个字符都有着刀锋般的锐度,刺痛她的眼。

思绪在战火纷飞的局势中游离,无边的迷茫与不安让她几近失焦,直到十一号的消息再次传来,第一军总司令发出了总攻令——

站立在蜿蜒石板街头,满树的流苏和太平花朵在春风中摇曳。哭过之后,她抬起湿润的面庞,粉红淡白的花瓣零零落在她手中那份报纸上,蒙住了一些人的名字。

当她垂着头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看到一个身穿笔挺军装的男子正背对着自己站在门前。

她先是一愣,春日的阳光温柔地洒在这个人身上,柔化了军人的棱角。

他的身躯挺拔,肩膀宽阔而有力,军装的剪裁恰到好处,紧贴着他挺拔的脊梁,衣褶整齐,现出年轻军人的硬朗。

微风轻拂过来,略微扰动了他军帽下的碎发,他双肩挺直着,背影透出的是久违的朝气,是让人心生向往的英姿。

好熟悉的感觉,仿佛时间回溯到很久以前,徐以秾身上那份少年的气息就曾让她感受到这样的触动。

是的,在湖边,在那个晚上,她眼前出现的是穿着白衬衫的他,在漆黑的夜中,朝气蓬勃,斗志昂扬。

她毫无自控地上前,想要靠近,想看得更清楚,想要跟随。渴望占据他视线,能与他交上几句话。

柯小禾震惊了,原来徐以秾在她心中的起始点远早于她的想象,这一瞬间如星火点燃,她的情感脉络逐渐清晰起来。

无论如何她都要好好看这个年轻人是谁,几步冲上台阶,她迫不及待地将这个人拉过身来,然后,瞠目结舌。

“荣宁?!”柯小禾的情绪从激动跳跃到吃惊,再到发出不可思议的怪叫,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像个神经病。

“夫人……”荣宁也是被她吓了一跳,不过好在他早已习惯了柯小禾的举止。

“你?”柯小禾一手捂着心脏后退好几步,一手捧着脑袋看着面前的少年,“怎么能是你呢?”不能相信,完全不能相信!

“啊?”荣宁伸开双臂看着自己,反应过来,“噢!长官——徐以秾把我收编了,我现在是一等兵。”

“你,住嘴!”柯小禾受不了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最接受不了是荣宁居然穿着军装。

不行,眼晕。

“滚滚滚,离我远点。”柯小禾开门,捂着头向里走去。

“夫人,夫人,”荣宁跟在她后面大步跟上,“长官有书信给你!”

她转过身慌乱地看着荣宁伸出的那只手。

“夫人,”荣宁再将书信递上一些,道了句,“家书抵万金啊。”

这信封皱褶痕深、表面发黄,泛着淡淡的黑色尘烟痕迹,柯小禾接过荣宁递来的家书,她的手有些颤抖,封口的纸片悄然作响。

她谨慎地拆开,斑驳的纸张在她手中缓缓铺展开来。扑面而来的硝烟混杂古旧的气息,淡淡飘荡进她的鼻尖。

这是最熟悉的笔迹,平稳而笃定,流淌在纸张上的是平常而深情的对话,而非星夜奔驰来自前线的家书。

就像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一处宁静祥和的乡村,寄来的风景明信片。

甚至都不是信件的格式,它更似随手写就的便签,简洁随意,却充满了浓厚的生活气息。

————

花亭怎么样了?开春了,应该被花瓣盖满了吧,反正你也不喜欢种花,那这个春天就不用再浇水了。小鸟呢?又被你养肥了吧,等我回来,我们再一起挑选一只小猫如何?我从那些士兵手里没收来的月份牌很好看,不知是谁拍的,等我带回来给你看看。

那么,我最亲爱的你呢?还是那么爱哭吗?

柯小禾擦掉快要掉落的眼泪,低声骂了一句,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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