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徐以秾的归家时间总是在深夜，柯小禾不免疑神疑鬼，她一面责怪自己想多了，一面又觉得她的怀疑不无道理。

她对着镜面，反反复复打量。曾经那张清艳的容颜，此时此刻，是一张略带浮肿和疲惫的脸，那双曾经光华四溢的眼睛也映照着一丝倦意。

那原本细腻的肌肤变得毛孔粗大，肤色也开始变得暗黄不均。

柯小禾极力试图抑制自己的烦躁情绪，背过身去，避开镜子中的那个模样。她心头不禁盘旋起了一个疑问，怀孕真的有那么好吗？看起来除了让自身变得臃肿不堪外，就只剩下一点——多了个孩子。

而这个孩子，会不会成为自己今后生活的拖累？

正想着，徐以秾回来了，这段时间不过十一点都不会回来的他，今天居然十点半就进了家门。

一看到柯小禾一人傻兮兮的背对着穿衣镜，徐以秾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上前用左手将她拥在身前，说：“等生产后，激素水平稳定了，就好了。”

听到这些，柯小禾有些反感，嗔道：“你是在说我现在很丑了？”

她脾气变得有些急躁，又带点无理取闹，一时之间的心情低落让她忍不住要向徐以秾发泄。

徐以秾面对她的态度依然温柔以对，“当然不是，我的小禾永远是最美的。”

“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柯小禾还是忍不住哭诉了起来，她双手捂着脸，又伤心又不好意思，她觉得自己问出这句话来实在太丢人了。

果然好半天徐以秾都没有动静，柯小禾从指缝间偷看出去，却发现徐以秾正在偷笑。

“你——”

“不要乱想了，”徐以秾依然带着笑意，上前说道：“最近在开X代会，涉及到一些_内重组，行动变更，需要及时安排协调兵力部署，所以我每天才这么晚回来。”

“这些干嘛找你，不是应该找警备司令部吗？

“万一暴动那点警力不够。”

马上八卦附体的柯小禾忘记了先前的疑神疑鬼，她趴上去问，“会暴动这么夸张吗？”

“按照推演，应该会，”徐以秾点了点她的鼻尖，“还有什么想问的？”

“关系到我的电车公司吗？”

“你和叶五也就占六成股份，怎么就是你的电车公司了，”徐以秾故意笑她，“的确有关系，上次罢工闹的太大，要对总工会重新改组，大换血。”

“是该好好管管，成天就知道罢工！都罢工这个社会还怎么运转。”柯小禾双手横抄在胸前，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哎，要是真的暴动了你们准备怎么办？”

“镇压。”这两个字从徐以秾的口中说出是这么轻飘飘的，但是却无比的冷静不带任何温度。

柯小禾浑身一冷，猛然间打了个抖。

“既然你们都知道会暴动，为什么不直接把这个苗头按住，非要有流血冲突？”柯小禾问。

徐以秾深吸一口气，道：“这就像人身上的疮，必须要发作到最后才能将其挖除干净，否则会留有余患。”

柯小禾干呕了几声，徐以秾忽然想起来，说：“蒋夫人今天来电话让我问你想吃点什么，她从美国给你寄。”

“我不要，我没她这么好心情吃点东西都要从美国弄回来。”柯小禾没来由的开始生气。

徐以秾从背后拥住她说：“她是到美国谈订飞机的事，空军大队是她搞的，凭良心说，现在这个阶段没有她，要想短时间内弄起来是不可能的。”

柯小禾顿了顿说，“知道了，我会给她电话道谢的，你把号码给我。”

徐以秾摸着她的头发，亲吻着，柔声说：“不用，我看你胃口不好，可能有想吃的才问的，我的仕途不需要你去讨好谁，你不喜欢她以后都可以不用理。”

“算了，我想吃巧克力，要那种一个盒子装了不同口味的巧克力。”柯小禾说。

之后有两三天徐以秾忙的都是半夜才回来，天不亮又走了，柯小禾看着他悬吊着的右臂，时常发呆。

徐以秾问她在想什么，她又说不出，只是心中隐隐忧心，万一这个所谓的“暴动”来的猛烈了怎么办？要是徐以秾因为这个受伤，那她劝他远离战场举动就是真正的“元凶”了。

但意外的是，X代会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结束了，那所谓的暴动也并未如期发生。

柯小禾笑道：“还说有推演，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嘛，你以为什么你都能推测到？”

“这种事预测不准自然是最好的，”徐以秾关切的看着她，轻柔的说道：“忙完这阵想去哪里玩，我陪你去。”

言下之意，柯小禾听得明白就是最近还是别出去为妙。

知道徐以秾也是为自己好，所以她也告诉自己理智些，点头道：“去天津吧。”

提及天津，徐以秾忽然停下翻报纸的动作，皱眉问：“那里有什么好玩的？”语气里仿佛带着厌恶。

“还没吃煎饼果子呢，我喜欢天津我要去！”

徐以秾忽然理解了，他点了点头，笑着说：“我也喜欢，我也没吃过煎饼果子。”

分坐在长沙发两头的人，对视了一眼，然后一起笑了起来。

春日花朵在明亮的窗边露出一半儿笑脸，外面的风景一片生机勃勃。随着春天的到来，一切似乎都在转好。

别说暴动了，柯小禾觉得X代会过后的一个多礼拜，市面上比之前还要太平安稳，她甚至想，这个什么会要是早点开多好。

春日暖和，虽然空气中渐渐开始飘起柳絮，但好在不算多。

柯小禾要带着离离坐车去西山玩，被荣宁死活拉住，恨不得就要跪下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啊，你要是跪我也跪。”柯小禾说着撩起风衣。

荣宁拿着军帽扇自己的满头大汗，“您要出去就前面转转，别去西山这么远，这一来一回的非得天擦了黑才能回呢。”

“擦黑就擦黑呗，我不是让你跟着了么。”柯小禾抱着离离亲了口，问，“是不是呀，离离。”

“是！”离离看着柯小禾，分辨着妈妈眼里的神色。

“你看离离也想去玩的。”

“离离，别跟着瞎胡闹啊。”荣宁板起面孔。

“你家长官又没说不让出去，这么紧张干吗，再说了现在外面不是挺太平的吗。”柯小禾不解。

“您那是没看到底下暗流汹涌呢，”荣宁无奈道，“这样吧，您给长官打个电话，长官说行我就行。”

电话一连几个都拨不通，全是忙音，荣宁接过通过军部内线也拨不出去，他正疑惑着，一抬眼已经看到柯小禾拉着离离跑出去了。

只能先丢了电话，追赶上去。

拦不住就只好陪着，好在外面的确太平，电车下来换了人力车开开心心的三人在西山兜转了一圈。

前清的健锐营的演武厅就在西山，而荣宁本身就是外三营的子弟，等于正撞枪口上，一路他说的是一个天花乱坠，云山雾罩的。

哄的七八岁的离离瞪大了双眼，趴在荣宁肩膀上震惊地喊着哥哥好厉害。

柯小禾回头看，眼中的一大一小在即将西坠的红霞映照下，像是从童话故事书中扯下来的一幅插画般梦幻而动人。

回去的路上柯小禾给他们买了两串糖葫芦，荣宁不解，柯小禾则让他尝尝看，听叶五说的这些外三营的孩子小时候没钱买，等大了赚钱了又会想把好东西留给年幼的弟弟妹妹们。

说来荣宁这位旗人子弟，长到如今的十**岁，还从未吃过一次糖葫芦。

男孩子嘛，长大了有钱了也不好意思再吃了。

在离离和柯小禾期盼的注视下，荣宁不得不尝了一口。

他紧皱眉头，酸味刺激得俊朗脸庞立刻失去了平日的神色，多了几分稚气。呸呸呸个没完，一眼看去，立马明白了——果串上的冰糖在递到他手中前，已经被离离舔完了。

回来他们依然坐的是电车，看着窗外的天际，蓝红交错的晚霞就像巴洛克油画的色彩，柯小禾觉得此刻的景色美得已经超脱了现实。

当电车开到永定门附近时，突然紧急刹车，刺耳的摩擦声在空气中凝固。荣宁立刻警觉的将柯小禾护住，大声呵问司乘人员发生了什么事。

司机慌乱地回眸，结结巴巴地叫道，“南苑的道路被拆了！”

从窗外奔跑过的人渐渐增多，似狂潮涌动。荣宁毫不犹豫地领着两人迅速下车，三人还没站稳，电车已经被涌动的人群迅速围攻。

柯小禾僵直地看着茫无头绪的人群包围电车，他们以极端的情绪痛打、砸击电车，投掷□□。

她面色惨白的死死抓住荣宁的手。荣宁一手紧紧抱着离离，一手护卫着她，他冷静地环视四周，分析着不能逆向人潮前行，也不能冒进小巷深处。

“如果我们被分开，你不要去找我，也不要等我，知道么？”荣宁摇醒发呆的柯小禾。

柯小禾早已被翻涌的人潮淹没理智，她从未见过此等场景，街头满是煞神般的暴民，他们手持各类凶器。

一眼望去他们仿佛有组织有纪律，可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却暴露出原始的、不受控制的野性。

又一波人群似浪潮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向着街头心脏地带冲去。

柯小禾往后退了两步，摇着头，她手放在肚子上，这一刻她才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弱。

不远处，电车上的人们被迫离开车厢，她看到他们被人群包围，然后是殴打，是嘲笑，是不屑。

“哥哥，我害怕……”离离咬着唇，抱住荣宁的手臂，声音颤抖。

荣宁迅速脱下制服丢在街头，对柯小禾命令，“低下头，别看任何人。”他们在杂乱无章的人群中向家的方向逃跑。

在走到西单大街丰盛胡同附近的时候，却迎来了更加庞大的人潮，其中有人喊叫着：“砸！砸了电车你们才有饭吃！”

“打！打倒那些资本家！打倒资本家你们才有饭吃！”

“砸吧！出了事我们负责！”

柯小禾竖起耳朵仔细鉴听，尽管那满是怒火与咒骂的声音深深刺入她的心底，但那里面的一个声音让她觉得特别熟悉。

她环顾四周，一双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变得格外明亮，突然，那眼神在她面前定格，正是之前在吴云面前威胁她要改造她的男人。

对视下，火光熊熊之中。那人也认出了柯小禾。

“抓住她！她就是电车公司的老板！是资本家！”他的声音透过火焰的嘈杂，清晰地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

这句话如同一根刺，立即引爆了人群的情绪，尖锐的怒视如箭，直射向柯小禾三人。

她惊恐地环视四周，发现有许多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人群之中，有工厂里的工人，甚至有电车公司的员工。

\"为什么......\"柯小禾绝望的疑问被害怕颤抖声音淹没。

“抓住她！”那个男人用新得来的权威发号施令。

马上就有人上前，刚要出手换来的却是自己手被打骨折发出的哀嚎。

柯小禾抱着离离，荣宁将上来的人干脆利落的折断了手腕，他双眼通红，狠厉地喊道：“试试，谁敢动她俩，我让谁今儿就死这！”

火光下的人哪里还有理智，他们深信自己背后的力量，立刻又有人冲上来。

荣宁不再留手，手中匕首凌厉划出锐利的弧光，一刀就是一条命。

在杀戮与血腥中，他回头望了一眼依旧紧闭着双眼的离离，她像一只无助的小鸟，紧紧依偎在柯小禾的怀里。

柯小禾知道就算再加个叶五这么多人也是扛不住的，更别说荣宁单枪匹马，她的心几乎跳出胸口，她害怕自己今晚就会死在这里。

有那么一刹那，她的耳边没了声音，突如其来的安静仿佛使世界停止了呼吸，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昏暗的灯光下，只有残杀的残影。

“妈妈……”

“妈妈……”

离离的轻呼声，在此时显得如此的温暖，抚平了她失控的心。

她回过神来，发现离离正在用小手拉着她的衣角，而前方的荣宁则背对着她，满身血迹，如同一个守护者屹立在混乱的战场上。柯小禾顿时明白过来，她急忙低头将离离抱起，反身朝着背后的巷口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