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棺椁

庄虔醒来时,天才蒙蒙亮,她就抬手抹了下额头,一手的冷汗浸湿了她的衣襟。四下寂静,像极了她要去上追月楼上工的时辰。

偏头望去,贺新景正在穿衣,修长的身姿在微光中延长,单看那影子,像极了黑夜里的杀手,来无影去无踪。

“这就起了?”她问。

贺新景整了整衣裳,转身看见一个趴在床沿的美人,嘴角扯起笑意,“嗯,睡不着了,睡得头疼。”

她忍着困意将头挪到床边,再次眯起了眼。

“我从前怎么不知,郡主还有赖床的习惯?”他走进床沿,试图再看清楚她的模样,结果他正蹲下的瞬间,她就凭借着毅力挣脱了睡意,对上了他的目光。贺新景下意识挽了挽她的发髻,生硬回复道,“刚才你的脸上有……蚊子。”

庄虔并没有觉得不妥,起身后将长发挽到了身后,自信道,“我昨夜睡得极好,可没见过什么蚊子,哪怕是有,那蚊子也该是去咬你的。”

贺新景负手过去,“我一猜你就要说,有蚊子是因为我早起了。”

庄虔接了一杯水,喝了一口,舒气道,“哎,你还别说,没准就是因为这个。”

“……行了,不跟你扯了,本官要去试试水去,郡主要不要小小地合一下作?”

贺新景眸光落在她的眼中,张扬又带着温柔,像极了那夜拔刀之间的笑容,吓得她打了个冷颤,忙退两步道,“你说话就说话,不要离我这么近!”

采绿推门而入,帮着她收拾打扮,看见桌上那些精致的钗子时,庄虔顿时感慨,果然郡主也不是谁都能做的。比起戴着这些重重的钗子,她更喜欢刀剑落在别人脖颈的舒爽。

烛台掩映下,她又翻开了那封信。这封信是她必须留下来的理由,靳游雪因她而死,这信中字字句句尽是绝望,她不能视若无睹,她必须找出凶手,将那些害过靳游雪的人全部绳之以法。

他们到了追月楼时,刑部的人正大肆翻找着,驻足的百姓拼尽了唾沫星子交接着蛛丝马迹,而后又涌起更大的猜测。追月楼尽数皆是女子,这会儿见到京中素负盛名的贺新景来了,一对对的眉眼不知道笑成了什么样。

在追月楼的匾额前,庄虔正倚着栏杆而坐,盯着下面修长的身姿,暗暗地笑了笑。说起来,还是她先看上的他,如今有了这么个机遇,她该是要趁机下手才对,怎么如今竟处成了搭档呢?她就不该相信天下会掉馅饼的好事,美丽的东西果然都是带刺的。

一趟下来,贺新景会不会查到什么,她是不知道的。不过她倒是在外面看到了些不一样的人。先前她一直守的都是正门,鲜少进去过内里,不过这来来往往的人,几乎都有那么点印象。

唯独今日来的人,她毫无印象。追月楼与其他的青楼有些许不同,不仅是只卖艺,而且还只接待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若是有人胆敢擅闯的,这便是庄虔先前担任护卫时的职责,将人拦下并且送官。话虽如此,但庄虔在这守了一个月的门口,却是一个这样的人都没有,这倒是让她有些诧异。

与此同时,贺新景进来时,也观察到了这点。上上下下,几百双眼睛盯着他,他作揖含笑道,“刑部侍郎贺新景见过诸位,刑部例行查案,多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他这话说得敞亮,语气既带了刑部侍郎的气魄,也顺了些官场的奉承,让在场的气氛显得严肃又随和。

“贺大人这话说得见外了不是?我们追月楼行事向来坦荡,大人若是要搜便搜就是了。”说话之人名为苏宝蔓,是这追月楼管事的,她头戴红花,身上穿得也是清爽非常,倘若不是岁月在她的脸上染了些痕迹,看起来倒是和那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很像的。

贺新景一声令下,搜查就这样开始了。翻箱倒柜的阵势很大,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这是要将整个京城倒过来找。在确认那些人绝对不是京中人氏后,他果断地收了队。

庄虔是看着他出来的,自然也将落在他身上的视线看了个清楚。贺新景的魅力确实不俗,目光徘徊左右的女子数不胜数,但唯有一人,面色始终冷淡,全无笑意。

绕开车队,回到酒楼上,贺新景忙问,“说下你的发现。”

庄虔慢条斯理地玩弄着指尖,抬眸说道,“来了不少西域人。”

“你因何就判定他们是西域人?”

她混迹江湖多年,若是连西域人和本朝人都无法辨别,那根本不能说是走过江湖的。这话庄虔不会告诉他,也没法告诉他,她思索片刻,道,“我此前在书上看过西域人的外貌特征,如今见到了,当然能辨得出。”

“郡主还真是涉猎极广呐!”这番说辞任何人都有可信之处,可是在她身上,有些许存疑的。谁人不知道,靳游雪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如今到了用时竟又有了本事,到底是有点奇怪在身上的。

沈折回来时垂着头,就差将“没追到”三个字刻在脑门上了。贺新景心中了然,正欲安慰他,却又见他带起了笑,对庄虔道,“郡主,你猜得不错,他们还真是故意迂回了路线,我是跟漏了,但吉赐跟上了。”

贺新景看看他,又看看庄虔,“不是?什么意思啊?”

沈折出面安慰道,“大人,没事。我们就是及时收到了郡主传来的消息,要不然是绝对跟不上的。”

“……”你确认你这话说得没有什么问题?贺新景欲言又止。

吉赐不负众望地回来了,拱手道,“启禀郡主,大人,查到了,那些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入京的,分散住在郊外的宅院里,若不是跟上了一个,怕是怎么也不会找到。”

“……”贺新景再次欲言又止,他是合计着让她帮忙来了,但这!

得到这些西域人的具体住处,贺新景便有了具体的计划,现在就差知道他们入京的原因了。京城就这么大的地方,不知不觉来了这么多西域人,绝对不简单,加上先前那几条人命,如今看来,距离真相已经不远了。

在庄虔看来,这西域人的聚集,大多是因为市集商品交换一类,如今看着不像是要来商品交换的,倒像是游玩的?住在郊外是为了掩人耳目,可是既然这样,怎么又要来追月楼呢?难不成?其中还有什么别的门道?

这些猜测她没有同贺新景说,一心追查真相的人,太过盲目,极其容易中了别人设下圈套,轻则露了马脚,重则丢了性命。她与贺新景不同,她孑然一身,说是两袖清风也不为过,可是贺新景身后是整个贺家,连带着丫鬟仆役人数约莫四十余人,更别提还有贺家的旁支了。

无所谓的她可以赌,赌输了丢了条性命,赌赢了也就是存了条性命。而在弄清追月楼一事之前,她亦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去做。

天渐亮,她便带着采绿一同去了义庄。靳游雪如今是她,她全然没有相识抑或相熟的亲友在京城,加上案子并未找到凶手,所以尸身只有一个去向,那就是义庄。去义庄这件事,她并没有打算告诉贺新景,也许是因为她要去买避孕药,又也许是内心对这个人还心存疑虑。

庄虔去过不少的义庄,却远没有如京城的那般大。几处祠堂连在一起,成为存放棺椁最好的地方。此处是京城富人自愿捐赠出来,用以接济族亲以及供奉先祖之地。后来前朝覆灭,那户人家受连累全族被灭无人为继,此地渐渐地就成了停尸以及容纳棺椁的重要地点。

“要不你留在这儿,等我出来?”

采绿紧跟在她身后:“我不要,我一点都不怕真的。”

要不是看见采绿举措不定的手,她差点就信了。

庄虔笑了笑,走入那个看着就肃穆的祠堂。

看守人是一个姓齐的老头,得知她们来意后,有点犯难道:“尸身的确存放在我们这儿,但是这女子死得蹊跷,因此我们需有县衙那边点头,才敢下葬。”

“你好大的胆子,可知现在站在你眼前的是谁?我家小姐乃是当朝郡主!”

庄虔没拦采绿,反而坚定道:“死者是我好友,她生前活得艰难,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我只想让她早日安息,若是有人问起,你便直接将我的身份告知于他即可。”

“好吧。还请小姐在此留下姓名和银钱,我们会妥善处理好死者的后事的。”

“麻烦了。”

采绿将银子放在桌子上,那看着老旧脱页的本上,密密麻麻写了不少人的名字。庄虔拿起笔的那一刻,忽然想到了她现在是靳游雪,她还不知道具体是哪三个字。

灵机一动,她转头道:“采绿,你见过我写字吗?”

采绿忙认错,上前接笔就开始写下“靳游雪”三个字。原来是这三个字啊,还真符合她原来的形象,“游”象征自由张扬,“雪”寓意远观傲娇又不失美感。

“我难不成不会写字?”

采绿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小姐的字曾经还得到夫子的夸奖呢。”

庄虔怀疑地瞥了她一眼,明显对她这话有些诧异。倘若这字写得不差,那为何不想写?难不成是懒?一定是这样,听说那些名门千金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在这样一个本子上写字确实俗气了些。

外边又来了一对夫妻,招呼了齐老头过去说话了。

采绿注意着四周大小材质不一的棺椁,低声道:“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棺材,小姐,你说他们做那么多卖得掉吗?”

庄虔言简意赅道:“还都是少得了,你现在可以看到的棺椁,里面都躺着一个人。”她看见过瘟疫横行,饿殍遍地,百姓流离失所,饥不择食,食子充饥的残酷现实,自然知道,京城这处义庄,每日会上演多少悲欢离合,泣不成声。

“啊?不是吧?京城每天都死这么多啊?”

人来人往,这就是繁华京城的盛况,也是这个世界最残忍的模样。年少学武时,她的志向也曾是闯荡江湖,成为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女侠。时至今日,她就是一个女贼,而且还是一个死了都没人送葬的女贼。很荒谬却很现实,这就是她,一个没有天赋异禀,没有才华横溢,也没有武功超群的女贼。

采绿好奇地看了看那个破旧的本子,停在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上——曾安之。她原想说什么,却被打断了。

庄虔没两步就出了祠堂,一句“走了”在空中回荡。

采绿再三确认那名字,心中惴惴不安地跟了上去,但下一秒,她直接愣在原地。庄虔险些摔倒幸好被人扶住,她诧异抬头,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子站在她的面前,眼中含着血丝,像是夹杂着许多份忧愁。

“郡主?”

他看着插花钿朱翠的高髻,眉眼不禁黯淡了下去,与庄虔光彩艳媚的容颜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庄虔有些疑惑,余光向采绿求救。

采绿如临大敌,连忙拉着她后退了几步。

“此人名为曾安之,是您两年前追求过的男子,他以科举为由拒绝了您,但转眼就进了青楼,听说还和女子同床共枕呢。”

“青楼女子?”

采绿猛点头,在她看来,自家小姐后面之所以愈发放肆地寻欢作乐,就是因为此人。也是那时起,靳游雪再也没有踏进过远远春一次了,不然也不至于让远远春的掌柜狗急了跳墙跳到街上来。

庄虔好奇道,“你为何在此?”

曾安之不卑不亢,稳重得体道,“家母突染恶疾,于三日前病逝了。今日来是为了购置棺椁。”

曾安之年二十,父早亡。去年年底,他便带着疾病缠身的母亲入了京,寻了个差事一边照顾母亲并兼顾学业,奈何会试落榜,母亲突染恶疾,厄运就此落在了他的身上,压垮了他的生活以及寄托。按照习俗,他要迎棺回籍归葬故里。今日来着义庄,便是为了购置棺椁,把灵柩运回万年县。

他说话时,庄虔感觉他的眼里一点光都没有,明明活着,却早已经没了生气。庄虔看他这副样子,不由得询问缘由,他虽有些恍然,却很快就消失了。待他将境况说完,张牙舞爪的采绿赶忙就乖巧了起来,颤颤地说了一句:“节哀!”

“多谢。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等——”庄虔叫停他,转过身拿过采绿手里的钱袋,稳稳地放在他手上,“节哀!”

曾安之掂了掂重量,又道,“郡主生来高贵,以血脉凌驾千万臣民之上,是福亦是祸。”

庄虔低声问采绿,“他这话什么意思?你听懂了吗?”

采绿摇摇头,他又道,“那日你写的信,我看到了。我知郡主之好,但亦知我之不好,有人跟我说,你我注定不是一类人,我那时不信,现在却信了。那日爽约去青楼,不是我所愿,但是我想让郡主知我之愿。”

亲眼看着他离去,庄虔才反应过来,此人才是靳游雪喜欢的人。那郡主失踪?难不成就是去找他?这人说的什么信,应该就是阐述心意的信,那时的他自知配不上靳游雪,这才佯装风流去了青楼,为的就是让靳游雪死心?那他提到的“有人”又是谁?

庄虔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一边思考着一边问采绿是否记得写过什么信。得到肯定答案后,庄虔不得不赞叹这个叫曾安之的,这样的境况,依旧坚持本心,没有想着依赖靳游雪这郡主身份,现在虽是落榜低谷,未来却很有可能会有更大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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