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霄死了。
阿芷用了整整半个月才接受这个事实。
哪怕在人死后的第二天,她就拿着那两粒金豆子去找到一位捞尸人,请对方把月霄的尸身打捞起来安葬。
是她亲手给月霄穿上衣服,又看着捞尸人将月霄的遗体装进棺材、埋进土里。
可她仍然久久不能释怀。
纵然她亲眼见证了月霄从生到死的全过程,她也不愿相信,那样一个鲜活美好的生命就这么没了。
而罪魁祸首柳二娘,却还活得好好的,照样靠着万香楼混得人模人样,凭什么呢?
日日夜夜,愈想愈恨。
阿芷自此埋下一颗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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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对柳二娘来说,月霄的死又何尝不是万香楼的一大损失。
此后的三四年里,任凭柳二娘如何精心栽培,万香楼也再未出过像月霄那样出色的姑娘。
万香楼的新花魁和其他风月馆比起来,竟毫无优势可言。
柳二娘的财路开始急剧下滑。
直到这一年,她成功将长大的阿芷培养成新一代花魁。
又主动挑衅其他花楼,发起一轮又一轮的花魁竞技。
阿芷没有让她失望,凭借绝佳的才艺和令人惊艳的美貌,将别家的花魁一个个比了下去,连续夺得魁首,成为名动州城的“第一花魁”。
万香楼也因此名声大噪,连盛京城的达官贵人们都心神驰往,不惜乘车远赴,一睹花魁风采。
后来有同行向外界散播不利于万香楼的各种言论,其中就包括:阿芷是残缺之人,右手仅有四指,丑陋至极,不配花魁之名。
柳二娘却不心虚,只当众讲述了阿芷幼时的悲惨经历,直言阿芷的右手小指是被亲人粗暴打断,后被万香楼收养,才摆脱了那样的苦境。
得知断指缘由的男人们更生爱怜,对阿芷的喜欢分毫不减。
从此以后,再无人能撼动万香楼的地位。
阿芷亦被柳二娘捧到最高,在万香楼得到了最好的待遇。
除了没有自由,其他可谓应有尽有。
……
然而,沉迷钱财的柳二娘竟迟迟没有售出阿芷的初夜。
倒是将一众男子引得心痒难耐,个个都跃跃欲试,翘首等着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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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众人期盼下,柳二娘终于选定了最佳的时机。
她打算在十日后卖出阿芷的第一晚。
底价一千两。
这个数字足以吓退很多人了。
但仍有不少人备下重金,等待那一日的到来。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
“相……相爷,公子他刚刚开口说人话了!”
丞相府内,一个家仆急急慌慌地跑到书房门外,对里面坐着的人禀报道。
没等对方反应过来,这家仆又忽然掌了自己的嘴,重新组织语言道:“小人失言!相爷,公子他像正常人一样说话了,您快去……”
家仆话未说完,温凛便倏然起身,朝着儿子的住处奔去了。
赶到时,他的夫人秦氏正坐在儿子床边问这问那。床前还围了一群家仆。
温凛有些紧张,在门外稍稍停了下脚步,才迈进房门。
见他进来,一众家仆都敬畏地往边上靠,生怕碍了他的眼睛。
温凛来到床前,刚张口喊出一声“煦儿”,便被坐在床上的少年打断道:“你们太吵了,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温凛:“……”
“全都出去!”温凛低声斥退房中的家仆,又对秦氏道:“你话多,也先出去吧。”
秦氏:“……”
待秦氏与家仆全都走了,温凛便往榻边一坐,万分惊喜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正想让儿子再说几句话来听听,却不料——
“你也出去。”
他的儿子说。
温凛:“……”
“煦儿,我是你父亲。”温凛微微板起脸。
温煦抬手揉着眉心,看都不看亲爹一眼,便淡淡打发道:“知道了,父亲。”
“……”
温凛又高兴又生气。还有点莫名的忧愁。
他儿子从一生下来就是个病弱的痴儿。不会哭,不会笑,也不会说话。
为了养活这个儿子,他可谓费尽了心力。
十几年来他不断延医用药,才勉强将温煦的体质养得康健了些。
可温煦的“无魂”之症,却是令所有医者束手无策,甚至连病因都找不到。
温凛便一度怀疑那不是病,而是中了邪。曾带儿子寻访方士,求化解之法。
方士直言:“身弱之人,不可强求上进。痴呆一生,未必不是令郎的福气。”
当时温凛点了点头。
他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怎么疼爱都不为过,又怎么会强求他成器呢。仅仅是想尽自己所能,让儿子变回一个正常人罢了。治不好也没什么,他有能力养护他一辈子。
临别时,那方士又对温凛发出一句善意的提醒:
“若有朝一日令郎神智回笼,切记不可让他踏出家门——轻则气运受损,重则遭天道反噬。”
温凛对此表示荒谬至极。
什么天道反噬?好似他儿子变回正常人出个门都是逆天而行的事?
可笑。
……
“父亲,今天是何年何月何日?”
温凛正出神,温煦突然朝他问话。
他愣了下,便很快回道:“今日是庆丰二十四年,腊月初三。煦儿,你问这个做什么?”
温煦低垂着眼睫,答话时的语气还是那般敷衍:“没什么。”
温凛方想再说什么,却被儿子抢了先:“父亲,明日我想出去走走。”
“去哪里?”温凛有种不好的预感。
温煦道:“浔州。”
温凛气得笑了下:“跑那么远做什么?”
温煦继续敷衍:“京都的冬日太冷了,我想去南方住一阵子。”
温凛:“……”
“我的好儿子,就这么忽悠你爹,都懒得动动脑子编个好一点的谎话来骗我?只不过你编得再好,爹也不会答应。”
温凛轻轻拍了儿子的肩膀,微笑着说。
“父亲……”
温煦终于抬眸正视自己的父亲,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很明显,他害怕温凛不放他出门。
温凛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温和道:“煦儿,你才刚清醒过来,不要东想西想,好好待在家中养身子。”又道:“你先休息吧,晚些时候再起来陪爹娘用饭。”
话完,温凛便起身径直离去了,不给他缠闹的机会。
温煦靠在枕头上,疲惫地抬起手遮住眼睛。
“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耳边又骤然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
温煦没有被惊动,只阖着眸子,静静地听。
“这一世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你父亲温凛是权势滔天的一国丞相,你又是他唯一的血脉,他们夫妇二人皆爱你如命……这样的出身,还不够幸福吗?”
“放弃吧,你已重生了十次,和她没有任何瓜葛了,执意去改变她的命数,只会害了你自己。”
温煦道:“她一日挣扎于苦海,我便一日不得安宁。若这一世仍不能终结她的苦难,便也不用再让我重生了。我厌倦了。”
他接着说,“作何选择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再听到你的声音。”
一阵沉沉的叹息后,那道声音果然消弭在空气中。
房间内顿时恢复寂静,只见一阵轻风拂动窗棂。
仿佛那声音从未出现过。
温煦沉沉睡了一觉。
晚间同温凛夫妇一起用饭时,他忽地搁下手中碗筷,目光投向刚给他夹完菜的秦氏,生硬地撒娇道:“母亲,孩儿明日想出门,去浔州逛逛。”
秦氏闻言惊怔,儿子从来没有出过家门,又怎会知道浔州那个地方,还指定要去那儿?
除开深深的纳罕,秦氏还蹙眉觉着,逛就逛吧,可这也逛得太远了些。
她正欲答话,却被丈夫一个眼神阻断。
温凛看向温煦,有些好笑地说:“是什么让你觉得,你娘在这个家里的话语权比我还大?爹刚拒绝了你,你转头就把主意打到你娘身上,还当着我的面?”
秦氏:“……”
温煦沮丧,低眸不语。
是他失算了么?
可是,上辈子他那个爹,明明很怕他娘的。尽管人前挣点面子,事后也会讨好补救。
怎么这辈子投生得又不一样了。
他都转换不过来。
“煦儿,继续吃你的饭。”
温凛假装凶道。
温煦却不把他当回事,直接站起来走了。
好像脾气比谁都大。
温凛:“……”
秦氏:“……”
“你看看他,一朝恢复神智,便连爹娘都不要了。浔州那个地方到底有什么妖魔在,如此勾着他前往?!”
温凛这下是真怒了。在秦氏面前一个劲儿气得,脸红脖子粗。
秦氏抚了抚他的背,宽慰道:“你不是日日盼着他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吗,平日里他脸上没有表情,你都想尽办法逗他哭、逗他笑,怎么如今他有情绪了,你反倒跟他见气呢?”
温凛伤感道:“难道你没看出来,煦儿眼中根本没有我们这对父母……他不把我们当亲人。”
秦氏柔声安抚:“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们与他慢慢培养感情就是了。”
温凛苦笑一声:“我倒是想和他培养感情,可他今天刚醒,明天便一门心思合计着要离我们而去,这该怎么培养?”
秦氏被问得哑住。
她能理解温凛的气闷。辛辛苦苦养大的病儿子,刚恢复正常就不认爹,换作是谁都会气不过。
温凛蓦然吐出一口浊气,扶着额头,烦恼道:“看煦儿这样子,我开始相信当年那方士对我说的话了。”
方士说的话?秦氏不解,也想不起来温凛有没有跟她提过。
这会儿她想问,温凛却不愿讲了。
……
温煦饿着肚子躺到了第二天早上。秦氏亲自给他送来早饭,他也赌气不吃。
“母亲,父亲这样关着我,是什么意思?”
他冷冰冰地质问秦氏。
秦氏一懵:“你爹关着你?没有啊,煦儿,你怎会这么想?他只是不同意你出远门。”
温煦想起今日一早自己试图出门却被挡下的事,对秦氏道:“那为什么门口的那些人都拦着我,说是父亲吩咐过了,不让我走出家门半步?”
秦氏噎住。
她也不知丈夫在发什么疯。
眼下她在这父子之间周旋,也觉头疼极了。
“煦儿,”秦氏握着温煦的手说,“你爹这样做,是有些霸道了。但你要相信一点,在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疼爱你。他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好好跟他说,或者哄哄他,他肯定会依你。”
温煦不言,也不知有没有将母亲的话听进去。
……
这天晚上,温煦跑到温凛书房外跪着。
事先都没有出声打个招呼,就那么一声不吭地跪在那里。
温凛正伏案处理公务,忽从仆人口中得知宝贝儿子已在书房之外跪了好一会儿,他当即立身而起,打开门去见。
“煦儿,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他伸手去扶温煦。
温煦眉眼淡漠,死倔着不肯起来,口中像背稿似的,说话不带半分情感:“孩儿知错了。”
温凛:“……”
倒是能屈能伸,耍完脾气后,还能为了出门来跪着求他。
“你错在何处啊。”温凛问他。
他道:“我对父亲缺乏尊敬,以后会改的。”
温凛:“……”
“煦儿,”温凛在他跟前蹲下,心平气和地道,“你同爹说句实话,你究竟要去浔州做什么?”
未等温煦回答,温凛便道:“不论你想做什么,只需爹一句话便能替你完成,你不必亲自跑这一趟。”
温煦摇头:“谁也不能替我,我必须自己去。”又补充道:“父亲若坚持不许,我便长跪不起。”
温凛迷惑又心疼地注视他半晌。
“那爹便再问一次,你要去做什么?我要听一个充分的理由。”
温煦这回总算没有信口胡来,而是斟酌了片刻才郑重答话:
“孩儿受神灵指引,要去浔州救一个人。”
温凛默了一阵。
温煦之言在别人听来或许匪夷所思,但对他而言,这恐怕是目前为止,他儿子嘴里说出的最“真”的一句话了。
“好。”
温凛答应了。
他将温煦扶起来站好,道:“我让徐荣陪同你前去,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你尽可跟他讲,他都会听从于你。爹只有一个要求,你完事之后,需安然无恙地回来。”
温煦遂了愿,终于露出一抹浅笑,朝温凛点了点头。
看到儿子这般喜悦,温凛也觉欣慰。
次日一大早,他便送温煦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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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煦一连赶了数日的路程,连随行的仆从都受不了了。
途中歇脚时,一名仆从掀起帘子往车厢内瞅了瞅,发现温煦已靠在里面睡着了。应是一路颠簸,劳顿过度。
这仆从扭头,向其他几人小声埋怨道:“身子弱还催个不停,让找家客栈歇一晚都不肯,也不看看自个儿禁得起颠不。”
话音未落,便见徐荣提着食盒走了过来。
刚想搭话的几个人赶忙闭上了嘴。
徐荣是温府家臣,对温凛最是忠心,亦是温凛最得力的手下。
温凛派他跟随公子下浔州,可见温凛有多在意这个儿子。
是以,徐荣也听不得别人议论温煦半句。遂将那名多嘴的仆从单独拎到一边,狠狠教训了一顿。
待温煦睡醒时,第一时间便吃到了食盒中热腾腾的食物。
年过四十的徐荣见他吃得那样少,又瘦得那样快,竟近乎哀求地劝他:“公子,请再吃点吧。您若饿瘦了回去,属下只怕无法交差。”
温煦:“……”
……
此后一路平坦,温煦一行人顺利抵达徐州虞城。
到时天色已经很晚,城中的大街小巷都不见什么人影了,只有某条街道上的花楼还大敞着。楼外人山人海,出奇地热闹。
见温煦正透过车窗望向万香楼,徐荣上前道:“公子,既已到达目的地,我们便先寻一家客栈歇息一晚,明日再去办正事吧。”
温煦伸出一只手,指着万香楼方向,道:“去那里吧。”
徐荣:“……”
温煦此言一出,不止徐荣震惊,其他仆从也都惊得面面相觑。
“公子,”徐荣生怕温煦不懂,急着同他解说道,“那不是客栈——”
“我知道。”温煦打断他,“我就是要去那里。”
“……”
徐荣无奈,只得带着他去。
到了万香楼门口,徐荣才知,原来今夜是万香楼花魁出阁的日子。
就在他们到来的前一刻,花魁初夜便已卖出去了。
听说有个财大气粗的,出了一万两才买下这一晚。
……
温煦一径踏入万香楼,进入大厅时,刚把客人送进阿芷房里的柳二娘在楼上一眼相中了他,便快速从楼梯上走下来,笑眯眯地迎他。
“这位公子,您是第一次来吧?”
目光扫过温煦身上穿着的千金裘,以及对方腰上悬着的无价美玉,柳二娘一眼便看出面前之人身份尊贵。
见温煦不搭理她,她又满脸堆笑地凑近去巴结:“公子贵姓啊?”
温煦寒冽冽地盯她一眼,回道:“温。”
对上温煦视线时,柳二娘莫名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不影响她继续讨好:“温公子啊,您先随便坐,我这就去给您找个俊俏的姑娘来,包您满意。”
柳二娘脚下还未迈出一步,温煦便撂出话来:
“我要阿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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