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棠蔌

那夜的苍苍大雪覆满凡尘的山头,却飘不到神元宗。

神元宗十二峰,九座次峰由九位长老各守一峰,管一众门徒,沈微之居住于三大主峰之一的慈悲崖,山上不住第二人。

沈棠蔌被带上慈悲崖,在无数艳羡惊讶的目光中成为宗主的嫡传首徒。他不再需要乞讨,也忘了当初想要暴打坏乞丐的壮志,他可以自由出入慈悲崖,把山下的海棠带上去,放在梅树枝头,就像他总是枕在沈微之膝上那样。

他有了姓,沈微之的沈,也有了名。

“寄青?”沈棠蔌揪着沈微之的衣摆,用手里的海棠去挠沈微之的手,“师尊为什么要给我取这个名呀?”

“我把你当做寒雪寄予我的厚礼,慈悲崖上、千百红梅外的青葱幼树。‘青’字美意诸多,是春日,是青天,是东方。”沈微之蹲下身,让他看向东方的朝阳,“望你永远对着它,世间妖魔,幻梦恶障莫要侵身。”

沈棠蔌知道沈微之常年诛邪,最讨厌邪魔外道,便立刻说:“师尊放心,弟子会永远谨记教诲,绝不与无耻败类为伍。邪魔可除我命,不可占我心。”

沈微之看着他的眼睛,面上隐约露出忧愁,沈棠蔌当他是觉得自己童言无信,便未曾放在心上,只欢喜地晃着海棠,“我喜欢这个名,喜欢师尊这么叫我,但是别人这么叫我,我不爱听。”

“真是个孩子。”沈微之说,“那别人该如何唤你?难道要叫‘沈微之他徒弟’?”

沈棠蔌抱着沈微之的腿,耍无赖,“反正我只想听师尊这么叫我嘛!人不都还有个字吗?师尊再为我取个字,别人就可以叫我啦!”

“表字得及冠再取。”沈微之说完就被沈棠蔌用脑袋蹭痒了腿,他连忙笑着说,“好啦好啦,那就取一个。”

他看了眼沈棠蔌手中的海棠花,沉吟片刻,说:“就取棠蔌二字:海棠的棠,‘稜稜霜气,蔌蔌风威’①的蔌,如何?”

“棠蔌,棠蔌,真好听,谢谢师尊!” 沈棠蔌拖长尾音,被揉了揉脑袋,他抱着沈微之,恨不得长在师尊腿上。

沈微之说话不算话,他不曾做严师,反而对沈棠蔌很纵宠。

犹记得八岁那年,沈棠蔌不小心听到二长老和沈微之说话,二长老劝谏沈微之要严苛些,怕他太过宠溺,养坏了沈棠蔌。沈微之闻言只是笑笑,说小徒虽然爱撒娇、也贪吃,但用功刻苦,不怕疼也不怕累,是最乖巧省心的。

二长老叹气离去,沈棠蔌便从梅花丛后钻出去,二话不说就耍了一遍今日新练的剑法,应证了沈微之那句“用功刻苦”,然后上前去给沈微之揉肩捶背,撒着娇索了一串糖葫芦。

渐渐的,沈棠蔌的脚步不再局限于慈悲崖,他像只小狗似的到处撒欢。沈微之把他的身体养好了,他不再面黄肌瘦,除了那双黑瞳依旧柔润明亮,精雕玉琢的脸蛋也表露在外,外加他嘴甜,所以很讨人喜欢。

九岁那年,沈棠蔌去万剑场看了每年一次的试炼大会,师弟师侄们在半空乱飞、各有各的威风,可他却无法使出任何术法,堂堂首徒连参加试炼大会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他至今练的都是外门功夫。

他羡慕又难过,回去问沈微之,沈微之让他不要着急。可他想要剑的念头太强烈了。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忤逆沈微之。

趁着沈微之下山之际,沈棠蔌去藏书阁翻阅了许多筑基的书籍,在十岁的某个夜晚偷偷筑基成功。沈微之披着外袍匆匆推门而入时,他正在屋子里到处乱飞,像只成了精的小王八。

四目相对,沈棠蔌雀跃地说:“师尊,我竟然筑基了!你看我的眼睛,它变成金色了,简直美滴很,天下最好看!”

沈微之上前,看着沈棠蔌的金瞳,那般神秘圣洁,他怔愣片刻,叹气道:“混沌之体,天生金瞳,难怪。”

沈棠蔌摸了摸眼皮,好奇地问:“既然是天生金瞳,那为什么我以前的眼睛是黑色的呀?”

沈微之说:“因为体质是对于修炼之道而言,若是你不修炼,这体质也无用,所以要等你进入修炼之途,金瞳才会显露。”

沈棠蔌拖着尾音“哦”了一声,又问:“师尊师尊,那什么是混沌之体呀?”

“修士之中有极少之人生来便具备特殊的体质,比如秋悲楼的风家天生神力,清净门的雾门主能与世间器乐沟通。混沌之体大吉大恶,拥有这种体质的修士天赋超凡,同时也容易招引邪魔,招灾引祸。在你之前,万年间只出了两位混沌之体的人修。”沈微之顿了顿,“第一位一夜入金丹,翌日就暴毙而亡;第二位在突破分神境时灵力失控,爆体而亡。”

“有得便有失,天赋和劫难共存,我明白了!”沈棠蔌说,“师尊是害怕我也突然下黄泉,所以才不想让我修炼!”

沈微之犹豫片刻,只是不置可否,他倏地抬手,不轻不重地赏了沈棠蔌一个爆栗。

“哎呀!对不起嘛,师尊。”沈棠蔌摔落在地,不顾闷疼的屁股,跪地给沈微之磕了个头,然后就那么跪着入了金丹。

雷劫降落,直劈头顶,沈微之挥剑替小徒弟挡下雷劫,沈棠蔌就在旁边看着。

他还懵着呢!

天雷碎裂,沈微之转身,看见沈棠蔌蹦跶起来,狂喜道:“师尊,我真是天赋盖世,沧海遗珠!都说有能之士必有一段艰苦经历,这不就是说的我吗?小乞儿入金丹,说出去太威风了吧!明年的试炼大会我必须要参加,我要给师尊争面!”

这噼里啪啦的,沈微之满腹情绪都被抚平,他叹了口气,揉了揉沈棠蔌的脑门,无奈地道:“你啊。”

当晚,沈微之留在房中盯着沈棠蔌,沈棠蔌闭着眼,却是高兴得一夜没睡着,把自己的画像、石像和话本内容都想好了。哪知翌日出门练剑时,被沈微之拦下。

沈微之手中捏着一只红玉面具,海棠雕纹,精致好看。

“师尊,你要换身行头下山诛邪吗?”沈棠蔌好奇地摸了摸面具,指腹温热,“好好看!还是海棠纹!但是好像小了一点,而且怎么没有眼孔呀?”

“这是给你的。”沈微之一夜未睡,眉心微微蹙着,仿佛这个决定只是他两相犹豫后不得已的妥协,“你可以修炼,但是必须要戴上它。”

沈棠蔌用不懂的目光看着他。

“你不需要吃修炼的苦,只要我在一天,就会护你一天,你可以在神元宗平安幸福,直到老死。但是如果你选择踏上修炼之途,你将要面对的便是另一条道路,可能会很苦,很痛。”沈微之抚过沈棠蔌因为疑惑而皱起的眉,“面具是我亲手打的,只要我还活着,就没有人能取下它,你也不可以。寄青,你再好好想想,好吗?”

沈棠蔌接过面具,“师尊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混沌之体,所以要遮住我的眼睛吗?可是以师尊的修为,施下一道障眼法,别人也瞧不出来……”他自己琢磨出些门道,心中不安,“师尊,我的眼睛有问题,而且现在你并不打算告诉我,对吗?”

沈微之看着他,像是默认。

“没关系,师尊,我不问你。”沈棠蔌弯了弯眼,眼下的两颗红痣在沈微之眼中凝出血的征兆,“我会努力修炼,会变得更加强大,等到我也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再来问师尊。”

他抬起手,毫不犹豫地戴上面具。

“……面具上有一道禁咒,可驱魔除障,助你维持本心。”沈微之蹲身,替沈棠蔌正好面具,他两指轻点,沈棠蔌便觉得双眼前一片温凉,仿佛被什么东西拢住了。

沈微之定定地看着他,语气沉抑,“别怕,寄青,师尊在这里。”

“我不怕。”沈棠蔌伸手抚平沈微之眉心的褶皱,“师尊,不要皱眉,我会听话。我也会保护师尊,师尊……”

梦中的画面突然晃荡起来。

沈棠蔌将侧脸贴紧清冽的雪木香,使劲蹭了几下,耳朵磨得绯红。

沈微之清俊的面孔逐渐变得模糊,像是碎裂的暖玉,他伸手想去修补,手掌中却多出一柄长剑,有人握住他的手,力气大到他拼尽全力也无法挣脱。

血玉海棠猛烈晃荡,长剑刺穿沈微之的那一瞬间,他哭起来。

一只温热的指腹却在此时擦过他的眼角,鼻梁,唇角,力道越来越重,似乎想拭掉所有的痕迹,又想使他清醒。幽沉的冷香溢入鼻间,梦魇如镜面碎裂,沈棠蔌陡然惊醒。

“师尊!”

雪重殊收回手,冷白的双指还被沈棠蔌攥着,可沈棠蔌还留恋地陷在回忆里,没有发觉。

纠缠的手指可以传递彼此的温度,雪重殊感觉沈棠蔌的手指渗凉。

沈棠蔌怔怔地看着前方,几笔山水画在他眼前晃出黯淡的墨影,将他喜爱的旧梦遮住了。痛感随着昏沉的意思逐渐清醒,从脑袋到心脏,他抿紧唇瓣,抑制住想冲破囚笼的急促呼吸,疼得手指发抖——

等等!

沈棠蔌倏地偏头,隔着白罩与雪重殊四目相对。

雪重殊的脸庞冷峻得毫无温度,可指尖却是热的,沈棠蔌惊得弹起来,在甩开雪重殊手指的那一瞬间说:“弟子见过宗主!”

①《芜城赋》鲍照

后面还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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