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有条不紊地报道着近期各个违规者的最新消息,这才过去没多久,就又有了两个传播旧时代影片的家伙被成功抓获。
荀安在心里为他们叹了口气,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家的罪在根本上有着共通之处,荀安看着他们被抓,总觉得自己身体上的一小块组织也被磨成了粉,撒进了那深不见底的思想汪洋里。
这日子百转千回,究竟何时是个头。
荀安静静听着电视台的播报,暗自祈祷着不要有自己的名字出现。哪怕这个过程已经重复了百来次,她的心脏也不会比第一次时跳动得慢上多少,每一个无意的停顿,每一页纸张的翻动,对她而言都是一次崭新的折磨。
终于,该逃的还是没能逃开,她牢牢听见了自己编号最开头的那几个音节。
“从今日起停止对8201号违规者荀安的大报放送,”新闻上播送道,“经过专家组的检查,发现我们上次对她发射的微型30芯片是有效的,一段时间后它就会正常工作,到时候她自然会被抓获。”
“无需再浪费公共资源了。”他们最后这样说道。
播报结束,屏幕关闭,屋内静得只有荀安在自己外套的大口袋里翻手电筒的声音,还隐隐约约夹杂着一些吸鼻子的声响,几秒过后她翻出了自己的小型手电筒,她将它打开,开始往自己的脉搏处照。
她确实看见了一个极小的片状物体存在于自己血管旁边,就像一个从内而外生出的镜子碎片。
她明明都已经那么注意了,追捕她的人还是更胜一筹。
她又翻出自己那加了层层防护的手机,从兜里掏出的时候她差点没拿稳把它摔在地上。她开始搜索关于微型30芯片的资料,看见了一个视频,点开后是一组管理者们成功通过芯片追踪将违规者击毙的视频剪辑。
几乎在视频里枪声响起的同时,她的手机上方开始弹出了几十个红色提示:您已被追踪,您已被追踪……
她一瞬间将手机扔了出去,摔在了另一边的沙发上。
她好恨它为什么不能摔得再偏一点,就那样摔在地板上,或者桌子上,就那样摔个粉碎该多好。
手机被捡起的声音于身旁响起,杜芢跟她说了一些话,好像是什么这里不会被定位到,这个手机上的信息是错误的什么的,她没听清。她只觉得那声音离自己好远,就好像杜芢在岸上,而她在海底。
手机不手机的已经不重要了,在她的脑海里,她此刻已经拉开了自己脉搏的拉链,像取出一个书签一样轻巧地取出了那个芯片,然后大拇指在拉链处轻轻一划,她的肌肤又重新合并了起来。她开始拿着那芯片在一片雪白的雪地上跳舞,身旁还有信鸽飞舞。
她本要向后倒去,倒在那一片柔软的雪地上,却被人一把抓住了肩膀,她感觉到有人把手放在了她一侧的肩上,那遥远的声音也逐渐变得确切又清晰。
“你没事吧?”杜芢问她。
她想说她没事,但她的眼睛似乎比她的嘴更有话要说,只是她眼睛的说话形式不是吐空气,而是呕水,她真替她的眼睛感到害臊。
等察觉到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把水呕到了对面那人的肩膀上,真害臊,失礼又害臊。但仔细回忆一下,好像是对方自己先抱过来的,那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她觉得自己在享受的是一种临终关怀。
杜芢只是在轻轻拍着她的背,让荀安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每次吃坏了肚子吐完了东西后,母亲都会这样拍着自己,让她再多吐点东西,多吐点东西出来……
可是我现在还能吐点什么出来呢,妈妈?我连关于你的回忆都已经早早地吐出来了啊。
“杜芢,你是研究者,你应该懂的……”荀安能感觉到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开始变得含糊不清,她比自己想象得要更怕死,“这个东西,应该是昨天上午那场对峙时植入的……你实话告诉我,他们追踪到我,还需多久?”
“最快三天半。”杜芢说,她的声音很冷静,这让荀安松了一口气,至少她没在骗她,“最晚五天。”
只是荀安听完这句话后就又沉入了大海,她听见自己在呜咽,那呜咽变成了一滴水,一滴水汇入大海,又汇入小溪,小溪经过了她老家的门口,流入了她母亲的肚子里,她再次出生又再次死去,婴儿开始啼哭。
但那啼哭不是她,她是呜咽。
也不知哭了多久,她终于还是收拾好情绪,轻轻推开了这个能忍受她这么久的好心人的怀抱,准备起身离开。
“很感谢你愿意收留我,”她抹了抹鼻子,对杜芢说,“我现在必须得离开。”
“你要去哪?”杜芢问她。
“不知道,可能会一直顺着公路走,也可能进入后面那片田野,钻进山里。”她说着,又开始觉得自己的鼻音变重了些,“反正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得逃!逃到最后一刻都得逃,我还不想死。”
“很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就不拖累你了。”她觉得自己再说下去就又要哭了,便起身要走。
在迈步之前,她感觉到自己被人拉住袖口。
“还有……一个方法。”杜芢拉住了她,轻声说道,荀安从她的断句中察觉出了她原本是不想对自己说出这句话的,“还有个办法能让你活,能让你活,三十年。”
荀安当时就感到了奇怪,这奇怪甚至短暂压过了她对于死亡的恐惧。
为什么,是如此确切的三十年?
·
直到她跟着杜芢步入那片布满了显示屏与线路的空间,她都难以相信自己刚刚所听见的一切。
没人能想到黄粱一梦的故事能在现实里成真。什么梦境扩展装置,什么“神经细胞的快速回放”,什么“现实一天梦里十年”,这些词语已经完全超出了她对于科学的想象。她看着房间中央两个像是手术台一样的床位,难以在自己心中构建出一个足以连接梦境与现实的桥梁。而这一切却又恰好与梦境相关,如此讽刺,奇异至极。
只见杜芢三步并做两步就跳上了那负责着主操作界面的高台,荀安觉得在这里的她要比刚刚她所见识到的“所有的她”都要活跃上两到三倍,她之前看起来还像个机器人,而在这里的她则摇身一变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研究出了那个机器人的博士”。
她敏捷地操作着那些界面,“你现在依然可以选择离开,一切的选择权都在你。”她依旧冷静地对荀安说。她虽然这么说着,却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荀安有种错觉,她觉得此刻的研究员似乎很兴奋,她好像本就是梦里的人,只是短暂地来到了人世间,结实到了荀安这样一个人,然后现在又想千方百计地,把她也拉进梦里去。
但荀安有得选吗?她好像也没得选。
“你能确定那里面的‘梦’真的与现实高度相似吗?我可不想跟睡觉一样梦上三十年,那也只是植物人的三十年而已。”荀安继续抛出着问题,她还在试图做着一些抵抗。
“其实我们平时的梦本就与现实高度相似,只是你忘记了而已,我要是这么说,你信吗?”杜芢回答着她的话,言语间竟有了几分不同寻常的笑意。
“当然,扩展后的梦会比平时的梦要更有逻辑,或者说,过于有逻辑了。你的梦在装置的加持下,将会变成一场以你为主角的单机游戏,以你为主角的记录电影。一切的故事都会以你的潜意识进行编排。”
“生死离别均有脉络,万事万物有始有终。”她不知道从哪学来了两句富有诗意的话。
“但那……不都是假的吗?”荀安从心底里感到沉闷。
“假的?”杜芢停止操作,抬起了头,就好像听到了一个不好笑的笑话,“梦是假的,我们的现实,难道就是真的了吗?荀安,你能证明我们的现实是真的吗?”
“可是……”荀安还刚想说些什么,便又听见一声巨响,只见四周无数的显示屏上都出现了画面,它们都被共同打开。四周不再只是单调的灰和白,而是布满了堪称缤纷的色彩。
荀安把视线移到了那些显示屏上去,一瞬间,她感到自己喉咙被死死堵住,她敢保证,哪怕在最高端的游戏里,她也从未见识过如此壮观的景象,如此绮丽的风光。
她看见长达千万米高的游乐设施将人们带上蓝天,人们在宇宙中呐喊,伸手抚摸土星的碎片。
粉色的月亮将海滨照耀,人们躺在一望无际的雪白沙滩上,长着羽毛的恐龙在海中遥望即将到来的黑夜。
布满了神秘店铺与灯笼的像一座小镇一样大的中学,孩子们在夜晚上学,又在白天分别。
巨型的城市覆盖了一整座岛屿,闪耀的街灯照耀着现实里根本不存在的绝美人类。能够相爱的同性不顾管理局的眼光大胆在街上拥吻,目之所及之处全是超越时代的盛景。
而唯一不变的,是那永远和谐美丽的色彩。
“这些……到底是什么呢?”荀安喃喃问起。
“这是梦啊。”杜芢说着,自己也抬头看向了那些画面,她看得好认真,好仔细,就好像这些都是她一个个亲手建造的世界。
“这些都是我过去的测试对象们心中的梦。”她说道,“大家就是在这样的世界里,度过了无尽漫长的岁月。虽然测试时间是有限的,他们现在也都已回归了现实,但想必这些日子,也会在他们的心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这样说着,眉眼间竟展露出怀念的神情。
“那么你呢?”她微微转过身,对着荀安提问,“你喜欢,你现在这个世界吗?”
荀安没想到杜芢会采用这样的问法,她还以为她会问她喜不喜欢梦,而不是喜不喜欢现实,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她还在纠结,她还在想,有无数的回忆于她的脑海中浮现,但为什么,为什么呢,能冒出的却全都是一些痛苦与悔恨的代名词?
“你喜欢这个,并不欢迎你的世界吗?”
“我……”
“我不喜欢。”杜芢轻声低语,先一步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所以我会陪你一起进去的,无论是为了研究本身,还是为了我自己。”
她说道“不喜欢”的时候鼻音好重,就好像在哭。她好像一瞬间褪去了那微妙的疯狂,又变回了那不久前的她,那个望着自己流血的伤口,像个孩子般不知该如何处理的她。
荀安看不透杜芢,却突然可怜她。
她也可怜自己,可怜某个对着双亲失态地哭喊着的自己,可怜某个对着朋友卑微地挽留着的自己,可怜那个在这不欢迎自己的人世间,活得好难看,好难看的自己。
那个就要这样难看地死去的自己。
于是她走上前几步,就那样握住了杜芢的手,“带我去我的梦里吧。”她对她说,认真得,就好像在签订一个不可反悔的契约。
·
直到躺在了那个手术台一样的床上,荀安才发现杜芢这人其实还挺精的,非要留到最后才说这玩意的副作用,万一她听见副作用后反悔了那还得再换一身衣服。
不过好在问题都不是很大,杜芢只说了她必须得戴一种隐形眼镜,来防止可能出现的突然睁眼而导致的梦境提前结束。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会导致虹膜褪色,视力下降。荀安笑着问她她的眼睛是不是就是被这样霍霍出来的,杜芢说颜色是,视力不是,她从小就近视。
至于那些会被机器往身体哪里捅进哪些管子的说明,荀安选择了跳过跳过。她总觉得有些无伤大雅的事还是不知道为好,知道了就略微恶心了点。
因为是作为梦境主体的对象,所以荀安必须先一步进入昏迷,杜芢说是她一会儿会跟上的,然后她们将会一起开始梦境。荀安这时候看着眼前人那双灰白色的眼睛,内心的不安全感却愈演愈烈,明明都躺在这里了,她却又开始怕了起来。不,或者说,正是因为躺在了这里,所以才会开始怕。
她最终在昏迷的前一刻紧紧握住了趴在床边的杜芢的手。她这时才惊讶地发觉,原来人类的内心竟是如此脆弱,每个人都逃不开群居的本性,在“死亡”之前,竟都希望身边能有着人的陪伴。
“杜芢啊杜芢,你这家伙……”她在最后沉入梦境之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柔地说出了那搞不好会成为遗言的“遗言”,“如果你骗我,那你能不能……”
她还没把话说完,就已然睡去。
人都会很自然地忘记睡前最后一段时间里的思想与行为,于是这句未说完的话,就这样沉入了时间之中,之后再无人提及。杜芢不会知道她想说些什么,而荀安也再没记起她原本想说些什么。
就像一个,被清晨的阳光照射到支离破碎的美梦,永久地散落在了虚幻的回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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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芢做好了最后的准备,卸下眼镜,解开头发,戴上了头顶的仪器,准备进入睡眠。在最后躺下之前,她坐在床边,拿出了一台与手机类似的机器,在上面划拉两下,没过一会儿,一辆半圆形的白色机器小车便从房外缓缓驶来。
“把车和运输袋准备好。”她对机器说,“然后提前两小时唤醒我。”
“明白,主人。”半圆形的内部发出了机械的声音,直到看见它亮起绿灯,杜芢才放心地躺了下去。
她沉入梦境,就如一滴水沉入墨里,化作了一个不会再被提及的秘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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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前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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