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安在一处凉亭中苏醒,她认得这里,这是她青春时期回忆中的景色。
她曾在那么几个不尽相同的黄昏里,抱着低分的卷子,在是回家还是离家出走的踌躇不决中被困意所胁迫,就这样睡在了此处。然后又被不知何处飘来的饭香所唤醒,抓挠着脑袋踏上了回家的征途。脑子里浮现出的尽是她说母亲做饭好吃时,母亲眉毛上方那条像线一样被拉开的褶皱。
她直起身子坐了起来,有一个没见过的姑娘正坐在一旁等她,她想起自己过去的那些年里从没有人会这样等她,她像一个脖子上戴了项圈的哈巴狗,就算没人管也会自己哼哧哼哧地回家。
她揉了几下眼睛,意识到了这姑娘应该叫杜芢,不过是个缩小般的杜芢,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样子。她身着自己记忆里的夏季校服,留着那种当年很流行的妹妹头,没戴眼镜,灰白色右眼的下方还有一颗痣。这颗痣之前刚好被她的镜框给挡住了,害荀安都没注意到,荀安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注意到。
杜芢在荀安眼前摇晃着手,问她能不能看清自己,感觉如何。荀安一把抓住了那只手,把它拉到了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脸,问她自己现在看起来怎么样。
“很普通……”杜芢说道,“很普通的初中小孩的样子,穿着校服,低马尾……就,很普通。”
“那你有没有镜子?给我照照!”
杜芢翻了口袋,没感觉出镜子的存在。而此时荀安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自己跑到了小区公园的池塘边。杜芢听见荀安所在的位置于两秒后传来一声尖叫。
在之后的两小时里,荀安宛如重获青春。她像一个孤独的游戏制作者强行胁迫着唯一的朋友试玩她的新作,拉着这个几乎陌生的研究员参观自己的小区。
“这里是我特别喜欢的秘密基地。”她做着介绍,“还有这里,这里……老天啊,没想到这个大鸟笼还在这里,杜芢你看这儿的鹦鹉!哎,它们咬人怎么还是这么疼?”
杜芢却还是一副放不下心的样子,她一直在一旁对着这里的梦境情况进行说明,“有时候梦的场景与现实回忆差别不大是正常情况,”她解释道,“过段时间,等你的大脑适应了后,应该会出现更多有意思的东西的。”她其实还是有些担心荀安会对这种过于普通的梦感到失望。
能重现梦境主人过去记忆的回忆型梦,算是一种特异梦境,这次运气太差,居然让宝贵的被试者撞上了这东西。
但荀安倒是认为她的担心纯属多虑,对荀安而言,或者说,对多数人而言,能够“回到过去”本就已是一项超出想象的奖赏。于是她戳了下杜芢的手背,然后指向天空。
“你看这天!”她抬起了头,也示意着身旁人抬头,“像插画里的一样,多蓝啊。你看那边的星球轮廓,好像一个巨大的雕塑耶,如果它会动的话应该会很可怕?还有那个不知道是飞船尾际还是什么的东西,你说对它许愿会不会成真?”
“唉,其实我老家当年啊,空气污染很严重的,这些东西根本就看不到。我每次放学时都想象着自己是漫画里那孤独的主角,一个人走在大画面下,背景是无尽的蓝天,但天空根本不作美,每次迎接我的都只有雾霾。”
“你能让我看到这样的天,已经是我在梦里的证明了。”她笑着侧过了头,“谢谢你遵守约定,把我带到梦里。”
杜芢能感觉到这话里的真诚,于是她的嘴角也有了些许的上扬,她刚想说些什么回应荀安,就被一记突然出现在视线里的扫堂腿给打断了思路。只见荀安被一腿撂倒,然后就被揪住耳朵给硬生生地提了起来,她抬头,发现肇事凶手是一名中年妇女。
“天不黑就不知道回家是吧,整天就知道在外面闲晃。”女人对着荀安的耳朵就骂,“笑笑笑你还好意思笑!”
“这是你妈?”杜芢问道。
“这是我妈。”荀安回答。
女人一看见杜芢便立马换了副面孔,好声好气地问起了她的名字,还夸她这短发真精神,一看就是个好孩子。随后又像个亲切长辈一样提醒她现在该回家了,再不回家爸爸妈妈就该担心了,说完便揪着还在傻笑的自家女儿的衣服,消失在了杜芢的视线里。
但杜芢也没让她俩在自己的视线里消失太久,等女人察觉不到她了之后,她就悄悄跟了上去,直到看着荀安进入自家门栋后才安心离去。梦境初期总会有很多变量需要观察,她暂时还不能丢失与荀安的联系。
之后她便向着远处走去,开始找起了待租公寓。她在这个回忆梦中没有双亲也没有住所,她只是一个闯入者,但她毕竟是做这项研究的人,短暂控制梦中角色的能力还是有的。只需要精神控制一个房东,就能够轻易得到一个住处。
随着她逐渐远离荀安,身边的人群也在发生着变化,她每走一步,身边的人就变得更像机器人一分。在她离开荀安三百米后,人们的脸上开始没有了表情,在她离开荀安五百米后,人们的对话逐渐变少,八百米,一千米,人们开始变得越来越像机器,只有一些简单的动作和犹如设定好了一般的日常问答。
她手一划打开面板,能看见这个梦境的大致范围是一座城市,她知道继续这样走下去,她将只能看到一座死城。城市里总是会有人类的,但距离荀安最远的人类,恐怕只会一直睁眼坐在自己的家里,连话都不会说一句,宛如一件落了灰的家具。
而这一切,荀安永远都不会看见。
这叫做“僵直状态”,是人脑在梦境扩展状态下为了减少自己的压力而产生的行为。毕竟演戏嘛,围着主角演就行了,也没必要非得演个全套。杜芢望向那依旧浩瀚的天空,突然想起自己老师初次对自己提到僵直状态这个设想时,自己激动得手心里好像都能挤出几滴温热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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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杜芢一早便守在了荀安家的楼下等她下楼,足足等了两小时也没见着人,就在她打算上楼去一户一户敲门的时候才看见了打着哈欠慢悠悠下楼的荀安的身影。荀安一看见她,原本还困倦的双眼一下子就变得明亮起来,她直接跳下最后三阶台阶,加快速度跑来了门口。
杜芢看着她的样子,想到了自己笔记上为数不多的关于回忆型梦境的总结:人类的思维会随着梦中身体的变化而变得苍老或是幼稚,人类的自我暗示是梦境永恒的轴心。
“我昨天见到老妈太高兴了,都没来得及给你留个联系方式,我本来还打算在小区里贴寻人启事找你呢。”荀安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你在这等多久了啊?”
“还好,也就两小时。”杜芢如实回答。
然后她亲眼看见荀安的表情从欣喜迅速转化为了错愕。
于是在接下来一半的上学途中,杜芢都是在荀安的不断道歉中度过的。但她其实没太理解荀安为什么要道歉,这本质上只是她没搞明白荀安这一代的上学时间而出现的一个小小差错罢了。因为在她的记忆里,学生确实都是七点多到校,而且她也并没有觉得两小时算久。
但荀安却一直在一旁一边道歉一边埋怨她傻,她说这年头谁还七点到校啊,早改进了,现代人基本都是两点才睡,七点到校多反人类。
好在荀安的脑子够直,也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她说着说着便说起了自己昨晚在家中的体验,聊起了那过分真实的饭菜味道,聊起了那抽屉里每一本小册子,手机上每一个页面的真实还原,以及那完全无梦的一夜。
她还压低音量拐弯抹角地问杜芢自己昨晚突然有了想要如厕的想法,实在没憋住,现实里会不会有影响。直到得到了杜芢“完全没影响,梦中的这类行为只是在遵循人类‘应该怎么做’的潜意识,和现实里的新陈代谢完全是分开的”的答复后才长长吐出了一口憋了一晚上的担心。
而杜芢也在这一路上对荀安讲述了自己这边的情况,她说自己应该要花点时间去制造假身份,应该会在下午以转校生的身份进入荀安的班级,但会尽量快一些。还跟荀安说不用太在意自己,继续过她想过的学院生活就行了,她只是个旁观者,把她当空气即可。
只不过荀安当时还在思考着杜芢几分钟前所说的精神控制到底是什么,完全没仔细听对方的叙述。腿在走路脑在神游,只会愣愣点头。
于是让荀安没想到的是,杜芢比她预想得更早,在上午就来到了她们班级。害她都没来得及收拾自己桌上的垃圾堆,只会一股劲地抬手就往走廊上丢。
而让杜芢没想到的是,荀安不仅没有无视她,还把她给当做了重点关照对象。午休时间一到拉起她就往门外冲,还跟她说什么早到才有好菜吃,结果害她被走廊上不知道哪个缺德人扔的垃圾给狠狠绊了一跤,当即直达了医务室。等到了饭堂已经闻不到什么菜味了,只有刷锅水的味道在空气中久久缭绕。
但其实她并不在乎这些细节,唯一让她有些困扰的就是现在正在把自个菜里零星的几块肉疯狂往她碗里添的荀安。她觉得自己是咀嚼不了这么多肉质食品的,她在现实里本就不爱吃肉。
“你不用给我夹这么多肉的。”杜芢难得地皱起了眉头,“而且我说过了不用太在意我,你找你原来的朋友玩就好了,你过得开心才是这场梦的意义。”
杜芢在自己为数不多的关于回忆型梦境的记忆里,确实从来没有被人这般关照过。过去的被试者基本都更愿意找自己回忆中的那些人物去共度青春。去借着梦意,爱不可爱之人,做不可做之事,破镜重圆,讴歌青春,这才是回忆梦的意义。
有谁会傻到对着她这个不受控制,眼睛诡异,性格还没什么意思的实验人员去浪费时间呢?除非另有所图。
“哎呀,我这不是怕你长成你现实里那样嘛,弱不禁风的,多不好。”荀安还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而且我在这里,根本没有朋友了啊,你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
杜芢停下了筷子,她一时间不知该为荀安认为她们已经是朋友了这件事感到惊讶,还是该为她性格这么开朗在学校里却没朋友这件事感到惊讶。而最终,她还是被荀安那副想要讲些什么的表情给吸走了全部的注意力。
荀安讲到了在这个时间线的不久前,她曾是她们班,甚至是她们年级,写作最好的几个人之一。当时她又得了个小奖,于是便拔得头筹,成了在学院晚会上负责演讲的那个独一无二。当时她还没想好在学院晚会上该写一篇怎样的文章,于是她的语文老师便给了她一些建议。
“她说我去写,我去写就行了,去传达我想传达给最多人的那个声音,去传达便是了。”荀安说道,“她说她永远支持着我。”
于是她便开始了写。
她写了一篇关于“思考男女配对繁育义务法的合理性”的文章。
她确信,那就是她当下最想传达的声音。
她走上台前,她开始演讲。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天人们看她的眼神。她好像一只刚刚飞上天际的雏鹰,还没看清那云的形状,就被一击射中。她想要努力重新支起自己的翅膀,却已于事无补。于是她就那样坠落,带着她的鲜血,她的伤口,那两样唯一陪伴着她的伙伴,一同坠落。
她看见了那泥石升向天空,海水如雨般下落,她被那更大的存在所包裹,无数双鱼眼睛在那暗红色的窒息空间中将她围堵。
她惊慌失措地从里面挑出了一双熟悉的失望的眼睛,那是她老师的双眼。
“总而言之呢,那是一场极其失败的演讲,并不失败于我的演讲水平,而是失败于它的内容。”荀安笑着说,“我当时太小了,也见的人太少了,根本不知道我当时的想法与其他普通人的想法出入有多大,我搞砸了,吓到了同学们,也吓到了老师。”
“后来她辞职了。”她说。
“她辞职了,我也不再写东西了。”她说。
“我们扯平了。”
杜芢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忘不了荀安在这一日提起她过往时的声音。并不是她说得有多伤心,伤心的人她简直见识过太多,而是她说得有多不伤心。
她好像在提起她儿时的一个趣事,或是在讲一个无伤大雅的段子。她并不难过,她已然走出,但杜芢却从她的声音里窥探到了自己的难过。那难过为却又并非全为荀安而生,她是比较不真诚的那个人,她是藏着掖着的那个人。她想起了自己过去也曾经历过一场“演讲”,但关于那演讲的故事却又无法在当下与荀安所分享。
她又不小心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之中,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双筷子已经夹着牛肉粒伸向了她的嘴边。“啊……”荀安像哄小孩子吃饭一样示意她张开嘴,于是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的大脑也就选择了最简单的听从指示,张开了嘴。等把肉吃进嘴里的时候她才发现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难以下咽,它的口感很丰富,并不油腻也不令人抗拒。
“味道不错吧,我都说了我们初中的食堂师傅水平还是不错的。”荀安在对面托着下巴看她,“唉我都不难过了你还难过,怪我给你说了太沉重的话题了啦,赶快吃点好的然后忘记吧。”
“忘记忘记,就什么都不用担心。”
杜芢其实很想说这个食物味道的口感并不取决于她们食堂的师傅,也不取决于她,而是取决于荀安的回忆。梦里食物的口感永远与梦主人的感受相重叠,现实里只要她的牙不好一点,或者舌头更怕烫一点,都不再会是现在这样的感受。只有此刻,她与回忆里的荀安共享着所有味觉。
后来荀安知晓此事后,还经常开玩笑跟杜芢说,她觉得共享梦这东西真奇妙,光是那些回忆的再放映所造成的日常感觉的重叠,便已超越了现实中任何一款浮于表面的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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