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一年(1)

3045年,晴,一整天的阳光都很好,能多搬出几盆花来喂养太阳,记于10月28日19时,梦中时间,第二十一年。

群星世界。

从两周前开始这片大地上便取消了“日晒时间”的规定,但就杜芢个人而言,她反而觉得过去那种被外星人统治的生活要更让她的身心感到舒适。每应付掉几个客人便能理所当然地休息几小时,非常适合她这种开花店都开得疲惫的懒人。

她拎上水壶去为门外的紫橘子们补水。现在没有了日晒时间,她也终于得以把一些花卉摆置室外,以不至于让小店内太过拥挤。她抬头发现门外张贴的寻人启事又卷起了一个小角,那种希望一切都保持完美的不适感让她不得不回屋内去拿胶带以把它补全。

等她拿好胶带准备出来时恰巧遇上大风,她在玻璃门内眼睁睁看着一张寻人启事从门外飘过,飘进了街上的一处积水之中,一辆载满了打折书籍的移动书车从它的表面碾过,它那短暂却富有意义的一生至此宣告结束。

这完全毁掉了杜芢这一天的好……也称不上太好的心情。

她憋着一肚子气钻回收银台前,拿出一张新纸打算重置寻人启事,她熟练地画出了一个卡通简笔画的荀安的形象,然后再在下面添置文字描述。

双眼皮,长发,身高170以上,具体忘了,女性人类,可能会喜欢戴耳钉或者在脖子上戴环,叫她“荀安”她会有反应可能会回过头来看你……杜芢拖着脑袋想着要不要再加点什么,又突然想到或许荀安现在也已经与自己描述的完全不同,她们已经四年没见了,天知道她现在什么样。

她或许又剪了头,换了装束,甚至为了躲避杜芢而养成了叫她名字都不会回头的个性,也不希望再与杜芢相见。但杜芢却还是计算着除此之外的可能性,一意孤行地继续着那个约定。

她曾在乌烟瘴气的地下城中支起了一座名为十六蓝区的救济区,在一尘不染的无人区里将千万大楼拼为了当年十六蓝区的图景,也如现在这般,在被外星人统治的世界里于生存的夹缝中开了一间名为十六蓝区的花店。凡过路之人都会知道这里有人正在找人,他们会像带走果实的麻雀般将这个消息传播得很远。

再加上现在人类已赢得谈判,那些所谓的外星人正在大批量撤离,曾经人类只能与那些“蛞蝓人”共享一片区域的时代也已不复存在。

在过去,这个世界的人类只能享有一天日间的五小时而已,剩下的时间蛞蝓人会将这个世界的温度提升,变成适合它们的领域。于是人们不得不足不出户,而外界的一切都将被蛞蝓人占领。

最近听说是人类方使出了什么不得了的杀手锏,在这样的局势下逆风翻盘,成功将这些外来者驱逐了出去。这个世界的什么科技啊经济啊政治啊的问题杜芢也不太懂,只听说那个新来的人类谈判员在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反正一切都是假的,现实里根本不会这样发展。

杜芢需要关心的只是自己的营业收入比之前多出了两倍,来的人多了,找到荀安的可能性也能得到大幅度提升。她也会担心她这种过分执着的寻人行为是否会令人不适,像个赶不走的怨妇。但她其实也并不敢奢求荀安会继续爱她,她只是想要见她一面,把以前没说开的话说开,道歉,这样就好。

她也希望向对方证明自己这四年确实把约定好好延续了下来,只是让对方知道便好。她这辈子生命里无人知晓的片段实在太多,她不希望再多一个。

在杜芢搁那走神想事的时候手里的笔已经不知不觉地多画了几个图形,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在“小荀安”的头上加了个蝴蝶结,还在旁边画了些小星星啊爱心啊等没有意义的东西,这下更认不出是谁了。

但如果拿涂改器改掉的话又会有印记,不符合杜芢心里那种完美的标准。就在她在是改还是扔的犹豫不决里徘徊的时候,店里女顾客喊她的声音于一旁传来:“可以帮我包下这束蓝玫瑰吗?”杜芢甚至没意识到店里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进来了个人。

“要那种礼品式的哦,我不是拿回家插的,是买来送人的。”在杜芢起身前那人就扒在柜台旁直接把花递给了她,刚好省了她抬头的功夫。

“这个点买玫瑰的,没人是想买回去养。”杜芢笑道,她现在甚至都学会了去接顾客的玩笑。荀安的梦确实有别于以往所有的梦,在与这些有灵魂的人的交流之中,杜芢好像也不知不觉变得入世了许多,她熟练地将花包好,甚至思考起了自己如果在现实里真的从事这样一份工作的话,会不会也能做得不错。

“要写贺卡吗?”她剪短丝带问她。

“那应该多此一举了吧。”那人在一旁扭捏地摇来摇去,昂贵风衣的下摆都扫到了杜芢的衣边。

“因为这就是送给你的呀,你要自己写自己名吗?”

那顾客小声地问。

那声音忽然变得轻柔,杜芢在恍神中抬头,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好像还坐在那虚假高中的座位上,荀安也是那样把手扒在她垒得老高的书堆上看她。旧梦中透过窗纱的阳光美得太过不切实际,那时候她竟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爱意与温柔。

她又怎能这般肆意妄为,就这样忘了她的声音?

杜芢像初学站立的婴儿似的摇摇晃晃地站起,当她与荀安四目相对的时候才意识到那所谓的交流,道歉,根本就说不出口。她只能给她一个拥抱,却又不知她愿不愿意接受。

她尴尬地把手抬起,却不敢真的触碰她分毫,她是又站上了那个领奖台的学生,如果再来一次,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伸手接受奖状。

最终还是荀安微笑地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肯定的信号。

“抱我。”

她说了个肯定句,就好像杜芢一定会这么做。

她确实将一切赌对,杜芢如那七年里所做的一样听从了她的命令,却又不止如此。她第一次发现即使包含真心地去拥抱别人也不会遭人嫌弃,对方也会反过来紧抱你。好像直至这一刻杜芢才真的逃离了那冰封的雪原,小屋里木柴燃烧的温度与爱人的吻相类似。

她想为这温度添柴加火,却不幸将自己也给点燃。

那么这火也一定燃得很好看。

·

这确实是好看的。

荀安观察着杜芢现在的状态,昏暗里她睹不清太多的细节,但光靠视觉抵达不了的场所触觉能帮忙感知。她是有幸在梦中重新踏入故土的逃亡者,这些她本以为早已遗忘的地方,习惯都替她记得。

抚过,挑起,她熟练地捧起眼前人的脸,想从她那已经失去了颜色的眼睛里挖掘出一点属于她的踪迹,过去她常这样去确认,但就现在而言这好像又成了一种多此一举。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发自真心靠近自己的温暖,现在也开始主动迎合自己,索求相拥。

只是曾经朝思暮想的事物在过了某个阶段后显得更像是一份迟来的生日礼物,她自然也受用,只是还是会可惜它为何不能早一些降临,就连这样的遗憾她也记得很清。

她唯一记不清的是,她在踏入这个花店之前,为什么,没有主动去寻找杜芢。

那并非失忆的感觉,荀安很清楚自己是怎样孤单地度过了数年,也记得她在这个世界里肩负着怎样的任务。她最初只是因为跟那个惨遭暗杀的谈判员长得相像就被拉去充数,谁知道居然阴差阳错地把事都给办得很顺,最终就被推到了这样的高度,劳苦了一年后才难得得到了这样一个假期。

不过解放人类这事现在想来也极为可笑,解放什么人类呢?这一切明明也都是虚构。她真的完成自己曾经的梦想了吗?就连她自己都不是特别清楚。

而那更之前的东西,更像是被短暂地封印。她只要让思绪拐个弯就想明,大脑却强烈要求她别去触碰那边的记忆。她的人生还不够辛苦吗?那至少应该享受这片刻的幸福。

她的手指穿过那柔软浓密的黑发,对方那短促的战栗让她想起,她与杜芢不同,如果说杜芢是现在才开始失神的话,那她肯定在踏入那扇花店大门的时候就已失神。

只是她自己不想归自己不想,她还是得给予杜芢一个说法。于是她抱住曾经的爱人,细声告诉她自己曾经历的一切。她说那堡垒太偏,地下城太暗,无人区那里找不到路啊,她被一群蛞蝓人的烂事给缠住,她不是有意不来找她的。

这些都是真事,却也假得离谱,她想隐藏住的东西就连自己都不敢触碰。她是个贪恋着爱的布制垃圾,只是在挽留着得到一个拥抱的权利。

荀安思索着自己有多久没有与人拥抱了,最近一次好像是“友好交流”时与那只蛞蝓人代表的友好相拥,被那冰冷触角缠绕的感觉实在让人不想回味,还是现在这样好。

还是杜芢好,不会有人比她更好。

就在她还在朗诵着自己拙劣台词的时候,一双手的禁锢直接打断了她的发言,杜芢把荀安的头给按在了自己肩上,“太吵了。”她轻声说,“回来就好。”

只有短短七个字。那些被省略的“不要在这种时候说太多话”“全是逻辑错误不说也罢”的句子都被一些融于空气中的气音所代替,荀安心领神会,没有再过多言语。

窗外传来雷声,她认为这是梦境对自己这种选择的肯定与鼓舞。

·

等第二天清晨她被杜芢手忙脚乱的动静吵醒,荀安才意识到了她把雷雨给过度浪漫化处理。这哪是什么鼓舞,这就是用来折磨她俩的又一个自然气象灾害而已。

她真佩服杜芢现在还能无时无刻在意她的那群虚拟花,她告诉杜芢它们又没生命不必太过在意,如果是担心金钱问题的话,她在这个世界可有钱得很。

“只是看起来没生命而已,它们的生命包含在我的生命里。”杜芢说着一些不知所云的话,穿好衣服披了件外套就向外冲去。

荀安拿她没办法,她勉强支起上身扶着额头回神,“你等等,我去给你撑伞啊!”她朝着房外喊,然后下床穿衣。好像这她们不是四年来共度的第一个清晨,好像她们一直都从未分离。只是如果生活这么简单就能倒带回四年前,五年前的话,那她这些年来的成长又到底成长了个什么?

算了,反正都活进每隔一两年就倒带的梦里了,又哪有什么成长可言。荀安在思绪再次飘进那个拐角前悬崖勒马,她又穿回了昨天的那一身衣服,弯着腰问杜芢家的雨伞在哪。

最后她像跟在顽皮小孩后面嚷嚷着“你别给你娘踩那天杀的水坑啊”的老母亲似的跑着举伞跟在了杜芢身后,看着她把一盆盆花卉搬进屋内。

直到进了光亮处荀安才看清那些花的模样,紫色的橘子,绿色的水仙,湖蓝色的康乃馨……她不太能分辨哪些花卉是现实里存在的哪些是扩展装置的衍生创作。还有这个长得像个卡通恐龙的食虫植物是个什么东西?她敢肯定现实里至少没这玩意。

头顶传来又一批飞船队伍的声音,把杜芢给吓得愣了一下。荀安安抚她这是蛞蝓人正在批量撤离,还特意加了句这是她的功劳。她仰头看了一眼那行驶于云雾中,如浑水之鱼,擦肩而过的外星人队伍。感叹一天前她还站在最近距离研究着它们的构造,而现在竟身在小巷深处帮助可爱的普通市民撑伞搬花,未尝不是一种造化弄人。

真有意思,她知道这个世界外围整个星系的构造,却不知晓这里居然还存在着长了张恐龙脸的猪笼草。

大约半小时后杜芢就把外面的花全都搬进屋内,她跑得太急了,尽管有荀安帮她撑伞,也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头顶上沾了点水。荀安拿毛巾盖住了她的整个脑袋帮她擦拭,为杜芢清扫她不在意自己身体而落下的烂摊子好像已经成了件特自然的事,就算过了四年都还留存有肌肉记忆。

一想到这荀安又难过起来,说到底她不想总是如此,她们之间,应该存在点脱离了这种模式的故事。

擦着擦着杜芢又开始迷迷糊糊地往她身上靠,荀安一开始还担心她是困了还是有点发烧,而片刻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

她才不累呢,她还打算给这已经足够混乱的早晨再添点猛料。

如果是往回倒几年的话,一切一定会立即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但是现在不同,荀安只是握住那只不安分的手,把它从自己身上拿开,原原本本放回了杜芢自己的膝盖上面。

“算了吧,注意身体。”

她说完这话后觉得有点好笑,像什么坐怀不乱的老领导。

而杜芢只是默不作声地把头低得更低了一些,把脸埋在荀安身前蹭来蹭去,像是一种独特的撒娇。“不行就是不行哦。”荀安轻声叹气,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现在这样自然是甜蜜的,却又更像是一种触及不到本质的短暂欢愉。

是搁着衣服的抚慰,是拿咖啡去代替休息,是把没有营养的工业糖霜当饭吃。只是她也知道杜芢一看就是那种真敢拿工业糖霜当代餐的人,正如她那戒不掉的烟瘾,还有梦瘾。

如果有些事还是需要确认的话,那让自己来就行,荀安如此想。她好像已经过了那种会纠结于“你先说还是我先说”的年纪。

“杜芢。”她轻声问她,“你一直在找我,想对话的,应该不只有我的身体吧?”

这话说出口后荀安才感到不是那么妥当,她尽力调节为开玩笑的语气,但对杜芢而言可能还是太过尖锐了点。她看见杜芢没有继续在磨蹭,她抬起头与她对视,没有表情,这让荀安下意识地担心是自己的问题。

她还没把抱歉两字说出口,杜芢就先开了口。

“我们过去高中时总是路过的那间大学,是我毕业的院校,其实我挺怕路过那里的,可能是因为我从未真正地融入过那里,尽管我也确实曾在那儿做出过了不起的成就。”她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事,荀安了解她那过分认真的说话方式,只是微笑倾听。

“还有那个公园,我也不喜欢,我过去总是坐在那里逃课抽烟,反而会被那些路过的我眼里的幸福人秀一脸。”

“你总看的那个城市新闻节目我也很怕看见,谁能想到我会去嫉妒那些能上电视的人呢?我总觉得我也该待在那里,凭什么随便什么人都能出名我却不行?”

“你居然会想出名吗?”荀安含笑问她。

“对,很想,你失望了?”

“不,这样才更真实。”荀安说,“我们都熟到这份上了,你知道的,我永远不会对你失望。”

“荀安。”杜芢看着她,好像这两天第一次叫她的大名,“我过去误解了亲密关系的本质,对你有过太多隐瞒,我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弥补,但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关于我的一切,我现在都能给你说。”

她向荀安伸出了手。

“真的什么都能说?”荀安从下方接过那只手,笑得不安好心。

“有……选择性地说。”

这句才是真话。

“那这样也很好,我很高兴认识你哦,杜芢。”荀安跟幼儿园生交朋友似的握住那只手晃了两下。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安。”杜芢陪着荀安玩起了这幼稚游戏,又叫回了她那更习惯去叫的单字小名。

她不会知道自己现在在荀安眼中是什么模样,她或许并不习惯被描述为一种年少时初次与恋人对视的心动,或是那晴朗的日子里被晨光所临幸的第一颗甘露。

荀安看着她身着一袭白衣占据着自己的视野,总觉得如果一旁的花们真有生命的话,那它们应该都在看杜芢。她确实出了名,在荀安的世界里出了大名。

而那一阵偶然飘来的苦涩值得在此刻被忽略。

历史似乎总是在轮回,她们总会在分别后这样握手言和。不同的是一次是深夜而一次为白昼,相同的是总有人更为赤诚,也总有人怀揣着更多心事。荀安每次都倒霉地摇到了烂签,负责扮演后者。

她演得稀烂,但她的对手是杜芢,杜芢看不出那些无聊的微表情与被隐藏的情绪,谁在她面前都能当影帝。

她在小时候会经常被人欺负吗?荀安想。就像被那些恶劣的孩子开玩笑,说了一百句爱她,结果她句句都信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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