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年(4)

在荀安卯足了劲,迎着漫天的炮火,打算发出第三十声声嘶力竭的呼唤之前,杜芢总算是出现在了她的身边。

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杜芢,虽然她比起昨天的她看起来更成熟了一些,但只要她那双灰白色的眼睛还在那里,那哪怕她变了个性荀安也认得出她。

她长高了点,回复了那所谓久远记忆中的模样,却又不完全一样。她没戴回现实里的眼镜,身着一套荀安没在她的衣柜里见过的户外装,头发还是梦里那副不长不短勉强能碰到肩的样子,但比起昨日那种乖巧的学生妹造型显得更随性了一些。

如果是平时的话荀安应该会指着她的脑袋夸赞道“新造型很酷”,但很显然现在并非“平时”。荀安一把抓过她的肩膀,一口气抛出了自己当下的所有问题。

“现在是什么情况啊杜芢?”她叫喊道,“现在是打仗了还是过了很多年?我昏睡了很多年吗?还是梦境出现了差错,现在是梦中梦吗?该怎么回去啊?我妈跑哪去了?”

她的嘴跟机关枪似的说个不停,几乎没给杜芢回话的机会。

最后还是杜芢强行扳下了她的手,“在这里说话太危险了,跟我走。”随后就拉着荀安向别处奔走。

在绕了十几个巷子下了几十节台阶后,荀安发觉自己被带到了一处地下停车场内,与外界相比这里显得格外安静,就连满天的炮火声都变得遥远起来。汽车独有的那股轮胎味在空气中游荡,这让荀安嗅到了一丝过往生活的气息,也让外界那可怖的景象变得更加仿若隔世。

“呼……所以你现在……能告诉我了吗?到底怎么了?”荀安气喘吁吁地问道,她一转头从车窗里瞅见了自己现在短发的样子,与进入梦境之前的自己没有丝毫不同,她感到难受,于是又偏过了头。

“好,我能告诉你。”杜芢转过身,“你没有昏迷很久,这里也不是梦中梦。这里只是,下一个梦而已。”

“下一个……梦?”荀安什么都没能理解。

“对,下一个梦。”杜芢说道,她眼眸微垂,没有直视荀安,“就像……就像你过去做梦那样,一晚上会做很多个梦的不是吗?这只是,下一个梦而已。”

“那我的妈妈,我的家人,还有……宅女她们呢?”荀安感觉自己要很努力才能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们消失了,留在上一个梦里了。”杜芢说这话时好像没带有一丝情感。

好像有什么秘密躲在这份冷漠之下缩起了头,荀安不敢去揪。

“这不对吧?”她只是急到开始原地踱步,甚至伸手抓起了头,“这算什么,科学事故吗?你那破系统不稳定吧?那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怎么办,怎么办……对,我们回去,我们回去投诉你们上级。杜芢,我们一起回去,这给我带来的精神损失费搞不好能抵过我的死罪!”

她自认想到了好方法,但在旁人看来只是一个丧失了理智的人在抓着杜芢的衣服胡言乱语。

“这不算事故……”杜芢被晃得气息不稳,头上出了点汗,但她还是把话讲了下去,“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梦境系统本就是这么设计的,一个梦短则几个月,长则一两年,你第一个梦能做五年,已经是一种奇迹了。”

“那么杜芢,我可能有点忘了。你能告诉我吗?你之前有告诉过我这回事吗?无论是在现实里,还是在梦里。”

“我没有,对不起。”

话音刚落,杜芢就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推力向自己袭来,她直接被抓着领子被推在了身后的承重柱上,突如其来的撞击让她视线发黑,大口喘着气指望着视觉的尽快恢复。

喘气声中还夹杂着一点呜咽,这呜咽不属于她。

“杜芢,你是不是觉得我特蠢?”荀安哭着问她,“我昨天还跟你谈论起了大学的生活,跟你谈论起了我们以后要住在一起,谈论起了以后要跟宅女他们成立的工作室,谈论起了要带我的家人去旅游……我说我虽然只能活二十五年了,但我一定要把这二十五年活好,我说我不想再留有遗憾,我说至少在这出梦里我们可以一起走很远。”

“我向你说起这些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恶心,像个傻子?”

荀安就那样流着泪注视着杜芢,她们身高没差多少,这让杜芢根本没法躲避她的眼神。她此刻只恨为何自己的视觉恢复得如此之快,她只感到想逃。

行恶却又无承担的决心,这是她多年人生的主旋律。

但杜芢最终也认清了自己退无可退的事实,于是她试着伸出手去安抚荀安,“我从来没有觉得你……”

“别碰我。”那只手在触碰到荀安头发前就被打下来。

空气又重新变成固态,重重压了下来,五年间扮演发小的游戏结束了,二人相对无言。偏偏这时又没了炮火,只有几米外树叶间的摩擦声在这难熬的气氛中回荡。

“不管我说不说这一切都不会改变,我不说你至少还有五年快乐的时光。”杜芢率先打破沉默,她一向害怕这种夹杂了“人”的寂静,“我没想到第一个梦就是回忆梦,也没想到你那时会那般投入,发自真心想要重新开始。”

“等我意识到要解释的时候,早就错过了能说的时机。”

“那我现在不想要什么时光了,不管是快乐还是不快乐的时光。”荀安笨拙地抹起了自己脸上的泪水与灰尘,“让我走吧,回去吧,我不想再做梦了,这样随时会把你的一切夺走的生活谁受得了。”

“那可不行。”杜芢的语气突然变得坚定。

“为什么?”

“因为这场梦的意义重大。”杜芢说着,脸上竟开始显露出了些许笑意。

“我这破梦能有什么重大意义?”

“灵魂,你的梦中开始浮现出了灵魂。”杜芢又开始说起了荀安听不懂的比喻,荀安从她的眼神里挑出了几缕久违的疯狂与不安定。

“什么灵魂?”

“怎么说呢,你有没有觉得,你妈妈昨天有点不一样?”

这句话让荀安直接原地打了个冷颤,就好像清晨起床拉开窗帘,一只巨大的眼睛正在窥视着自己的每一寸肌肤。

“你监视我?”

“我监视不了你,只能监视你身体和情绪的数据而已。”杜芢说道,“而且这次的发现与你本身无关。是我在通过面板检查梦境大数据时,突然发现了一个巨大的近似于人类的‘思维震荡’,在精准定位后,发现这个震荡来自于你梦境世界中的母亲。”

“简单来说,就是本该只是梦境世界中的想象的‘你的母亲’,本该只是一个虚构角色的‘你的母亲’,竟开始出现了自己的意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这是从扩展装置中而来的意识,机械中复制了人脑,这岂不是很美妙?”

杜芢好像在兴奋地解释着什么重大研究成果,但荀安只觉得疯狂与可怕。

“那……那个‘灵魂’呢?”荀安难以置信地凝视着杜芢,问她,“你说她有了自己的意识,那现在那个梦没了,她又去了哪里?她被上传到哪里了吗?还是……还是被拿去研究了?”

“都没有。我之前说过了啊,她消失了。”杜芢陈述着事实,“但我有预感,在你的梦里,还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我一定要搞清楚到底是什么导致了……”

荀安没给她说完下一句话的机会,一股凌驾于理智之上的冲动占据了她的脑海,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掐住了眼前人的脖子,把她抵在墙上。

她也曾幻想过,她也曾幻想过能在某个有幸的日子里以手掌抚上眼前人脖颈的肌肤,那想法不远,就在昨日。但它不该在今日实现,不该在这种地方,不该以这种方式来得到实现。她此刻无心感叹世事无常,只觉荒诞迷茫。

“所以杜芢,你是想把我的大脑当做实验田吗,通过它造出一个又一个生命,再看着他们走向毁灭?你真觉得这样好吗?”

“你看着我的母亲出现意识,然后又看着她死,你一点都觉得无所谓?这样真的好吗?”

“没什么好不好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人类的进步。”杜芢轻轻抓住了眼前正扼着自己脖子的那只手的手腕,面不改色,“如果没有我们的话,他们甚至都不会出生。”

“真没想到,跟你过了五年,我都没想到咱俩伦理观居然差这么多。”荀安说着自己都感到想笑,她想要加重手上的力度来给眼前人施加一点压力,却发现自己突然成了肌无力,无论如何她的手都使不上一点力气。她想到了自己站在演讲台上面对底下万千人海动弹不得的样子,想到了自己梦中面对无穷谩骂却开不了口的样子,想到了自己曾站在顶楼,想跳却不能够的样子。

今天的荀安真的想要好好去揍杜芢一顿,但昨日的荀安却拉住了她的手说你怎么能这样对最喜欢的人,前天的荀安在旁边叫喊着说你们千万不能打架,还有大前天,大大前天……无穷无尽的荀安选择站在了此刻自己的对立面。

她是什么都做不了的,荀安想,五年的岁月给她喂食了毒菇,害她面对眼前这家伙时成为了个彻彻底底的懦妇。

但行动上不行归行动上不行,气势上她得想办法占有一席之地,“我不会放你走的。”她对杜芢说道,“让你反悔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

“好。”杜芢看起来却一点都不觉害怕,只见她放下了抵抗的手,就那样站在那里,甚至微微张开双臂,看起来就像准备迎接一个拥抱,“来吧,你怎么折磨我都可以。”

“但实验一定还会继续。”

荀安突然就愣在那里,放开了手。

这份陌生的眼神干净利落地剥开自己心脏的表层,露出了里面空洞的内在,而那空洞却又如此熟悉。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五年前,在最初的最初,自己渴求的,其实也只是一个拥抱而已。

她的嘴巴张张合合,最终只吐出了一句简短的言语。

“我们何至于此?”

她只是那样看着杜芢,目光穿透数年岁月,激不起一点涟漪。

轰炸声又再度响起,像一曲不合时宜的背景音。

有那么一瞬间。

好像有那么一瞬间,荀安从那双看不透的眼眸里捕捉到了一丝相似的感情,相似到她以为自己在对镜而自视,那灰白也化作了自己的一部分,久久游移于虹膜之上,又向下沉去。她看见杜芢的睫毛微微起落,好像有话要说。但她还没能等来一个回答,就看见对方变了眼色。

“小心!”

荀安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推了出去,本该作为背景音的轰炸声突然在极近的地方响起,她下意识捂住脑袋蜷缩起了身体。等反应过来再抬头看的时候杜芢刚刚所在的地方已经只剩一片废墟。她还没来得及喊些什么,那公平的惩罚便也于她身上临幸,天花板倒塌下来,一切恩怨在此得到了一场短暂的覆灭。

一切归于寂静,无人在意这里曾有过一场不像争吵的争吵降临。

·

荀安再次恢复意识时已是黄昏,下午六点五十分。

不过这只是她恢复意识的时间,如果要说她恢复理智的时间的话,那还得再往后延一小时三十五分。

而这其中的时间几乎完全被她自己的哭嚎所替代。她在一处简陋的战地医院中苏醒,在听见了“那片废墟中只发现了她一人,没看见其他任何活人的踪迹”的回答后她立马就开始了嚎,其中还夹杂着“你不能这样对我”“没有你我也不活了”一类的口齿不清的呓语。

她一人嚎没什么,怕就怕在这临时医院隔音很烂。她这一嚎,直接就带动起了她左邻右舍四面八方跟着一起嚎,一开始这医院里的噪音还只有“杜芢啊杜芢”,后来又被带动着夹杂进了爸爸啊妈妈啊姐姐啊妹妹啊阿汪啊一类的声音,一时间好不热闹。

荀安依稀看见贴身照顾她的护士捂着耳朵出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在门口尖叫着问医生能不能给五十二床来点镇定剂,她太有带动性了这样谁受得了。但医生只是叹着气回答说镇定剂不够用了优先给伤痛患者吧,五十二床爱嚎就嚎吧,他前几天刚被战争给带走老婆的时候嚎得比她还厉害,认清现实后就没那么多事了。

他这么一说,五十二床嚎得更厉害了。

而最终让荀安停止嚎叫的不是任何人,正是她自己。她嚎着嚎着突然就回忆起了一件很严峻的问题:那就是杜芢根本不会死。

她突然忆起了杜芢在这五年间对她说过很多次的一件事,就是她俩在梦里都不会真正死去。哪怕真的遭受了在潜意识里足以致死的冲击,最终也不过是会换一种身份在梦世界的其他地方重生而已。

荀安刚才刚恢复意识时一直都忘了这件事,直到现在眼泪流尽,理智才重新占领高地。

这样一想,杜芢之前说无论怎么折磨她都行,还有最终没发现遗体也就都说得通了。荀安想着想着面色又不禁冰冷了起来,杜芢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总会被感情给左右理智,但现在她不在自己身边,再想想这事,那真是怎么想怎么不是一回事。

母亲和朋友们过早地消失,以及杜芢彻彻底底骗了自己,把自己困在了梦里都是板上钉钉的事,荀安越想越觉憋屈。

一旁的护士看着她变了脸色还以为这是她彻底发疯前的预兆,连忙问她没事吧,需不需要什么关照。但荀安只是笑着说没什么,只是她自己想开了而已。

荀安仰头靠在了短短的床后背上,心想着不该再给悉心照顾自己的护士增添麻烦。而且话说回来,这梦中的医生技术可真好,自己受伤到现在身上居然都没什么痛感,特别是左腿,一点不好的感觉都没有。一边想着她就一边拉开了一直搭在自己身上的厚被子,观察起了自己身上的伤势……

“我腿呢!”一声不亚于“杜芢啊杜芢”的嘶吼瞬间响彻整片大地。

“她腿呢,她问她腿呢!”护士转头向门外喊去,不一会儿,另一个护士就拎着一个长袋子赶了过来,“腿来嘞!”他说那话的语气就好像在喊青椒炒肉丝上来嘞。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了荀安,被塞进了荀安怀里的她的左腿,以及护士,三个东西,面面相觑。

“抱着它能让你感觉好一点吗?”护士小心翼翼地问道。

荀安无言,此刻只有委屈的吸鼻声替她回话。

后来在夜里她也想了很多,她想着要不要咬舌自尽重开一次随杜芢而去,但一是不能确定重开后她的腿能不能回来,二是她不知道杜芢会不会回来找她,于是她便抱着自己可怜的左腿,放弃了这个想法。

被截肢后的阵痛就像她总是慢半拍的大脑一样后知后觉地袭来,这痛苦越多一毫,荀安脑海里“一定要找到杜芢要个说法”的想法就越深刻一分,她仰头喝下了一口掺杂了过多泥沙的饮用水,难以抑制地咳嗽了起来。正如她心里那掺杂了过多爱恨的纠结感情,它们共同敲击着她的五脏六腑,告诉着她,下一段旅程的大门,将就此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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