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荀安在部落晚会上喝大了,炫耀起自己曾经在战场上当独腿战神的疯狂岁月的时候,总会引来阵阵哄堂大笑。
没人相信枪与大炮的存在,也没人相信这个四肢健全的天降之子,曾经会有一段熟练运用拐杖的岁月。
这时荀安就又会解开自己绑成辫子的长发,大闷一口酒,然后说一些“那是上上个世界的事,你们这些才出生了几个月的梦中人怎可能会懂”一类的话,她一说完,大家就笑得更厉害了。在今天的晚会上还有人笑断了气,被他身边的大祭司给噎了口咖喱才缓过来。
荀安不服,她愤然离席,穿过丛丛雨林,来到了因为抽中了烂签而不得不在悬崖边上负责站岗的自己的魔法徒妹身边。但这忠心的少女也不乐意听自己师傅酒后胡扯,她只会不停劝自己的师傅多喝点解酒药。
特别是当荀安又聊到“我一定要找到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逼她说出退出指令,她要是不说我就把她掐晕,然后再人工呼吸把她救醒,然后再把她掐晕”这种话的时候,她几乎把自己的随身草药瓶给伸到了师傅的嘴边。
“师傅,虽然不知道你说的人是谁,但你这想法太扭曲了。”戴了不合头围的巨大魔法帽的少女说道,“多喝点草药调理一下吧。”
荀安犟不过自己的徒妹,就只好接过瓶子一口闷了下去。她抬头望见三两五彩飞龙掠过夜空,想起多年前在某个布满显示屏的房间里,自己在某处屏幕上所见的飞龙,可远比不上今天的这几只更具压迫性,也更动人美丽。
后来呢?后来啊,魔法点燃篝火,篝火演变为战火,战火蔓延至城邦,城邦中又点燃了无数篝火,篝火终有烧尽之日,灰烬又归于尘土之中。在下一次篝火点燃之前,这个梦戛然而止,正如先前的一二梦境一般,戛然而止。
荀安如一位入戏极深的演员,她在哭笑中打转,在开口说话与缄默不言间反复纠结。有人予她相信,有人骂她神经,有人深陷于故事而无心管她言语,也有人在临别之际将她双手紧握,问她一个足够她想很久的问题。
“不知为何,我开始相信你说的那些故事了。”
“如果……那些都是真的,如果我们的生命都是虚拟,我们的记忆都是虚假,那么,我们为何存在?”
能够跨越无数世界的神明啊,你能否告知我,我们为何存在?生命为何存在?
你又为何存在?
荀安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后来当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人问她类似问题的时候,她也还是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她如一叶孤舟,在千变万化的梦境之河中随风漂流。
她见证着越来越多的意识如雨后春笋般于这片大地上生根发芽,也见证着无数近似于生命的存在在她脑内降临又融化。他们并不全是如自己“母亲”那般意识到梦境的表现形式,但真实就是真实,你与他们稍加相处,便能感受到真实与虚拟的不同。他们不像宅女和青春痘总是在温和地支持着自己,与他们的相处充满了变化,无序,甚至是大跌眼镜,而这就是真实人类的证明。
在这充满了“人的灵魂”的世界里再也不会有什么以她为主的故事,也没有了第一个梦中的有序与友善,只有着一个又一个的遗憾与怅然。单机游戏仿佛一点点变为了真人快打,她有时几乎忘了自己是在寻找着杜芢,还是只是在麻木地求生存。
孤独与困惑每每将她包裹,能够连接理智的唯一绳索便是那一句句的“我们为何而活”。她跨越沙滩也跨越荒漠,在城市的夜空下久久静坐,在动荡的海面上拿笔写下一日日的枯燥生活。在她写到第四年零十天的时候,她在遍布丧尸的荒凉城市中望向了屏幕上那张熟悉的脸,那家伙不知啥时候成了这座破烂城市的代表发言人,正在屏幕上告知大家能够领取补给品的特殊地点。
她就那样看着相比四年前一点没变的她,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突然觉得,她不恨她了。
或许从来也没有真正恨过她。
荀安听取着那并不清晰的音频,背起了自己的背包。她现在自认思维无比清晰,那个关于生命的问题已在她的心中写下了题干,她现在只想更认真地去寻找那个拥有唯一解答资质的人,去求得一个足够安慰无数迷茫灵魂的最终答案。
天气正好,晚霞如画卷般旖旎风光。
·
没人想到在这荒地之中还会藏着一座废弃游乐场,正如没人想到那最初平平无奇的梦境竟能演化成如今的模样。
近五年,跨越五个世界,从一个,到上万个,“灵魂”的存在几乎达到了梦境的全覆盖,这是杜芢曾经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的盛况。
虽然他们距离真实的人类还有一段距离,比如在思维复杂性上的差异,但整体上已足够近似于人。相当于梦境扩展装置内被分裂出了无数人脑在同时进行思考,她发掘出了一片崭新的宇宙。
僵直状态已不复存在,因为这已不再是演戏,而是生活。荀安也不再是这个世界的中心,梦中各处都同样充满生机。
杜芢坐在这座游乐场的老旧长椅上,感叹着大脑的美妙,深深伸了个懒腰。她现在不敢睡去,因为不会再有人能在适当的时候叫醒她,她必须时刻保持清醒。
她望向了停靠在不远处的那艘属于自己的城邦战舰,它像一堵巨大的城墙立于游乐场一旁,上面点点亮了灯的方块展示着它的生命力。杜芢伸手在空中划出一条横线,调出面板,又温习起了自己记录的当前梦境的设定:
“这是一个大地被污染后的世界,能够生存的土地非常有限。几十艘水陆两栖城舰运载着数批人类在地球上寻找着新家园,先找到的城舰原地建立家园,还未找到的城舰则一边一路补给一边继续着寻觅的旅途,地球生活仿佛被过成了星际时代。”
她看到这里笑了一下,心想荀安确实是个富有想象力的人,过去估计没少看影视作品。
“这里没有魔法,却有着近似于魔法的‘机械适应性’。简而言之,就是这里的枪械与人心相连,枪械使用比起水平更看天赋。没有天赋的人再努力也难以射中靶心,有天赋的人闭着眼也能让子弹绕弯。”
杜芢在这里的天赋很一般,能混上个舰长多亏了自己熟练的精神控制能力,但这能力随着灵魂们的复杂化也越来越难以起效,估计再过一两个梦她就该为生存发愁。她想起了之前面板上的报告,荀安作为梦的主角,在这里的天赋倒是一如既往的好。
只可惜即使面板被升级多次,她也无法获取到荀安的有效定位。她们两个真人的存在与整体大地图相连,梦中任何角色都能被面板定位,唯独她们二人不行,这是装置目前的一大缺陷。
过去的被试者还能通过僵直状态的范围来确定大体位置,而放在现在这种异常状况下也已不再起效。
不过真定位了又如何呢,她现在可没法待在荀安身边。
“我真的需要弄明白他们到底为何会出生……数据还不够……只希望你,能再多给我带来一点惊喜。”她对着面板喃喃自语。
“哦?那现在这样够不够惊喜?”那永远不会忘记的声音在咫尺间响起。
树叶被风吹得窸窣作响,杜芢后悔起自己偷溜下舰吹风的行为,她现在只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膛。
“看来我真幸运,拼尽全力找了两个世界就找到了你。”荀安站在长椅旁,笑眯眯地说道,杜芢不知她这笑是真笑还是暴风雨的前兆。
她观察起了现在的荀安。她应该是利用“除回忆梦之外的梦,都会允许你保留上一场梦中想保留的身体特征”的机制而重新蓄起了长发,并在某场科技发达的梦中去掉了自己的雀斑。她没再像学生时期那样将长发绑起,而是如瀑布般散开,与她曾提到过的自己向往的造型基本一致。
杜芢不自觉看愣了神,以至于逃跑的反应速度都慢了两秒。
但整体发挥还算正常。
她沉默地在这荒废的游乐场中跑着,躲着,丝毫没在意身后紧追不舍的荀安都在喊着些什么。在梦中无需电力也会常亮的昏黄路灯安静地点缀着这副画面,让这出称不上幽默的古怪喜剧也迸发出了那么点浪漫色彩。
但最终这过于复杂的地形还是让她在某个转角处被紧紧抓住手腕。杜芢能感觉出相比五年前,能听到的喘气声里夹杂了更多自己的声音。看来荀安这五年里应该没少进行奔跑,以至于她的潜意识都为她调高了体力设置。
“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让梦停止。不过我需要先回到城舰中去,我把主系统留在了那里。”杜芢喘着气对荀安说道。当然,此乃骗局,她只是在安抚荀安先放手而已。人一旦积累得多了就会担心失去,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能安于研究的容身之处的她已经说不出了五年前的“你怎么虐待我都可以”。
“不用了,我已经不再恨你,也不想再让这出梦停止了。”荀安的声音于身后响起。杜芢转身看向她,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找个地方坐坐吧,这些年我经历的事,我也想跟你说一说。”荀安减轻了抓着手腕的力度,但却并没有放开手。无论是月光还是灯光,都不足以把她的表情在杜芢眼中倒映得足够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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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二人在这乐园雕塑的大理石底座上找了块位置坐下,杜芢摩挲着自己方才被抓着的手腕部分,看向了荀安腰间所别着的枪。她莫名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位女同学,想着如果她有灵魂的话,那当初被自己半威胁着去跟别人聊天交友的感觉肯定不好受。不过还好,她并没有灵魂,她并没有。
只见荀安也学着杜芢那样手一划,调出了一个类似于传送门的正方形平面,然后从里面取出了一个个小物件,“你看,这是我从丧尸世界里带来的去尸器,这个是我从航海世界里带来的金矿,说实话一个世界只能带一样物品还蛮不方便的……”她像展示着心爱玩具的孩童一样,把它们在底座上排成了一条直线,“还有这条项链,啊这个可有得说了……”
“你也学会了‘储蓄背包’的使用?”而杜芢只在意着荀安对于一些基础操作的运用程度。这个能够跨越单个梦境的储蓄能力与自己精神控制的能力类似,都是梦境装置给予使用者的一些便捷小操作,不过这个储蓄能力只有梦境主人有资格使用。过去的被试者也基本能掌握这项能力,而荀安属于无师自通的那一批。
“毕竟发生很多事了嘛,多少悟出了一点的。”荀安晃着腿说,她的一些习惯还是过去的样子,“话说我还曾经把人类装进去过哦。”
杜芢一惊,她没想到荀安还真做了这事情。记忆里的其他被试者也没少干跨越梦境带角色的事,但放在现在的情景下,恐怕多了点不同寻常的意义。
“在第二个梦,就是战争世界的那个梦里,最后我们那个城市真的被攻击得挺惨呢。而且也过了快一年了,我很担心那个梦会突然结束。”荀安低头注视着大理石上的花纹,“我当时又刚好学会了背包储蓄的能力,就尝试着标注了一下自己当时唯一的伙伴,一个我觉得她有灵魂的伙伴……”
“哦对了她是个护士哦,最开始照顾我的一个,挺好玩的家伙,没想到居然成功了。之后在我某天梦醒,到了一个新世界后,意外发现了她也一起跟了过来,她就那样自己打开背包钻了出来。”
“可她现在并没有跟你在一起……”
“对,因为她接受不了。”荀安说道,“我虽然对她说过一些真相,但她其实并没有真正相信。来到新世界后,她根本无法接受自己过去二十多年生活的世界只是一个谎言,也无法接受自己的虚假,更无法接受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新世界的生活……”
“后来,她在一个我没注意到的夜晚爬上了一座高楼,然后,再也没有从楼梯上下来。”
没想到在第二个世界里,就已经出现了如此复杂化的灵魂了,这是杜芢下意识想到的第一件事。但随后她就被一股巨大的恐惧所包围,她想到了荀安当时所受到的内心挣扎,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毫无疑问会指向她。
“对不起。”杜芢选择最为捷径的方式:道歉,手却又开始不自觉地发抖。她想起了过去曾有被试者,也是这样轻声对她说起自己在某个世界中所受的苦,然后下一秒,那酒瓶子就砸到了她的头上,刹那间鲜血直流。
“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真的该死。”他最后这样对她说道。
杜芢不喜欢这种慢悠悠的开场,她宁愿荀安直接揍她一顿。
“你看你,别害怕啊,我说过我已经不恨你了。”荀安看向杜芢的手,微微一笑,“如果你不相信我,那至少去相信装置吧。你不是说你能观察我的身体数据吗?那你现在看看吧,我是否真的在愤怒吧。”
杜芢将信将疑地打开面板,划到了梦境主人大脑数据的那一栏,确实没有任何的愤怒信号。
“为什么……”杜芢感到奇怪,这并不和常理。
“对啊,为什么呢?”荀安望向了漆黑一片的夜空,然后又低头,把她放在大理石台面上的一个类似于瓶子碎片的东西拿了起来,“那得从之后的事讲起了。”
“总之在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就决定再也不带人类跨越梦境,而且如果要诉说真相的话,我也只会拿故事的形式对他们讲述。啊,不过有时候喝大了也还是会说漏嘴了啦。”荀安自嘲似的换了种语气。
“其实就算我不说,我发现他们有时也能察觉出异样,特别是在生命过早抵达终点的时候,他们好像能够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存在属性。”
“我曾经在魔法世界有过一个徒妹。”荀安拿食指擦拭起了那瓶子碎片上的点点灰尘,“她当时努力为了自己所相信的东西而抗争到底,结果最后落到了一个过早结束生命的悲惨结局。”
“当时我替她不值,真的不值。其实他所做的一切根本就没用,她的记忆都是虚假,她真正的人生最多两三年,她所相信的事物永远不会到来。”
“于是我当时跪在了她身边,我也不管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我只是在对她呐喊,我对她呐喊这些全部都是假的,她在为了不可能的事而努力,全部都是假的,全部都是梦而已……”
“但她最终只对我说了一句话。”
“她说,今天天气真好,她不后悔出生。”
荀安凝视起了那碎片反光中的自己的脸,她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那个早晨,天气真的很好,阳光照射在无边的草原上,那个少女就那样躺在那里,她的身下开出了一朵艳丽的平面红花。
“那之后我也见识到了各式各样的灵魂,煎熬的,享受的,苦难的,快活的……我渐渐发现我也无法替他们决定自己的想法,但只有一件事我很肯定。”她抬头看向了杜芢,“我想为他们的人生求得一个答案,我也想知道,他们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他们为何会从我的大脑里诞生,为何会存在于此?”
“而这是只有你能做到的事情。”她朝眼前的故人伸出了手,“所以我希望你能继续这个研究,给予世界一个解答。”
杜芢注视着那只手,她伸出手又缩回,但最终还是将它握住。她抬头,回了荀安一个浅浅的嘴角弧度。
荀安恍惚间觉得杜芢就像是这个梦境本身,她好似只是自己的镜子,反映着她自己的喜爱或是憎恨。而杜芢自己,则丝毫没有对于荀安的感情表达,“荀安”于杜芢而言只是恰巧落于她身上的细雪,并不会真正触及到她的内心。
而与这个想法同时出现在荀安心里的,还有一个更为突然且残忍的思考。
那就是在握上手的那一瞬间,荀安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自我审视的问题:她说她不想梦境停止,究竟是真的想要答案,还是只是自己不想死而已?
只是在这五年内见识到了足够多无意义人生的自己,不想死,不甘心死,不想自己也变成那个无意义而已?
于是她选择找回杜芢,因为她太害怕了。她只想躲在这个梦境唯一的“意义”身边,选择一条更为长寿的路去走。
纵使不惜让生命降临又夭折,纵使不惜用谎言酿造一个宇宙。
她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她就好像挖地时在土层下看见了一双美到不真实的眼睛的农民,她现在只想尖叫着把土盖上,再搬来一些重物把它永远压住。
因为农民知道,那双眼睛属于尸体。
她终于又握住了那只曾让她倍感温暖的手,却又觉得好似有一条毒蛇从自己心中钻出。它攀上了自己的手臂,缠绕在了她与杜芢双手相连的地方,将她们彼此捆绑,永远锁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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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十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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