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她们二人坐在那块大理石底座上聊了很多。荀安还记得她当时问了困扰自己很久的一个问题,那就是容纳了如此多意识的她的大脑现在会不会已经不堪重负,她回去后会不会立马成为一个可怜的傻子。直到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她才感到一直悬在自己头上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降了下来。
杜芢说她联系过外界的机器,得到的答案是她的大脑非但没有不堪重负,反而比过去演戏状态时所感受到的压力更小。
“那些意识本质上并不储存于你的大脑里,它们存在于扩展装置里。”她说,“况且人类的大脑是很令人惊艳的,它对此的承受能力远超乎我们的想象。”
杜芢这样总结道,就像一位母亲在对自己即将登台的孩子寄予厚望。
荀安看着她那副痴迷的样子,想到了她对丧尸世界里那个寄生于广播塔上的巨大脑形感染源肯定很感兴趣,于是就跟她聊起了这个话题。杜芢表示她当时确实觉得那副景象很美,着迷到甚至都想把它挖一部分下来作为收藏。
荀安乐着调侃她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个才去当了发言人,但杜芢只说自己对当领导一点兴趣都没有,总是身居高位是因为在动荡的世界里这种位置更稳定,适合她搞研究而已。
她们就这样你一搭我一搭地聊了起来,聊起了那些城市,大海,以及过往世界里那些至今已无人知晓的滑稽片段。直到对面城舰上亮着的灯已不剩几盏,杜芢才决定起身回去,“那么就到这里吧,”她说,“祝你接下来的旅途愉快。”
这回轮到荀安搞不明白了。
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解释起了自己的想法,她不明白自己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杜芢为什么还觉得她们在这里分别比较好,“我跟在你身边,你也更好进行研究啊。”她甚至略显卑微地选择以自己的价值作为底牌。
“你还想跟我一起走吗?”杜芢不太明白地眨了眨眼,“你愿意跟我一路走?”
“不然呢?我跟你说了这么多说到哪里去了啊?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我们回到以前那种关系就行了啊。”荀安觉得自己简直在对牛弹琴。
“好!那就一起走。”杜芢的语调都轻快了起来,直到看见她现在的笑,荀安才意识到她之前握手时对自己的那个笑纯属礼貌式微笑。
走出游乐场的一路上杜芢的话都比之前多了不少,她说到了荀安能留下来对她研究的帮助会有多么大,谈起了她们城舰的结构与日常生活,还说一定会给荀安安排个好房间。
她说她来帮她布置就好,她还记得荀安喜欢的装饰。
但荀安却还在思索自己刚刚所感受到的那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异,就像微风吹拂起女子的面纱,有那么一两秒,她好像窥见其影下真容,理解了一部分的杜芢。
但那感觉太轻、太淡,她又不够聪明,难以理解其中深意。于是当微风骤停,世界又归于一片神秘。
随着步数的堆积,与城舰的距离也在逐渐拉进。荀安推着刚刚被自己停靠在游乐场门口的山地车,抬头看向这艘庞然大物,在脑海里思考起了它到底是比最初的那间研究所大了十倍,还是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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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里荀安深刻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边缘城舰的朴实无华。
这里与她所短暂停留过的任何一艘城舰都有所不同,结构相当随意,居民们几乎是把一整个村子给搬了进去,有时走在中央广场上都会被不知道谁的晾衣架给绊倒。每天早上七八点,巷子里小贩的叫卖声就会在她的房间左侧响起,还时不时混杂着震耳欲聋的西北边境音乐,很好地调理了她原本不够健康的作息。
而人民更是热情好客,他们好客就好客在不光热烈欢迎荀安的加入,还在发现了她在适应性上的天赋后第二天就打算推送她去进行明年的主城舰选举。大家对可能过上的好日子议论纷纷,唯独荀安本人满脸疑问。
杜芢解释说因为荀安之前一直在流浪所以可能有所不知,这个世界每隔三年就会针对还在舰上的人们举行一次线上视频投票选举,来重新选取一艘城舰作为指挥总部,说白了就是选新领袖。
条件有两个,一是各舰派出的代表要有自己的管理主张并能够对此进行演讲,二是代表一定要有顶尖的机械适应性,不然将失去参与资格。而被选为下任领袖的城舰,那必然是好物伺候吃穿不愁。
荀安问这个设定这么随意的吗。
杜芢说你大脑设计得就是这么随意,要不你试着跟它商量下改改设定。
改设定这事荀安当然办不到,况且她其实也有点享受这种被报以期待众星捧月的感觉。她被一口一句的“我们的希望”给迷晕了脑,花了两天时间在市场左侧阳光最好的位置——王二姐的白菜铺里埋头苦干了两天赶出了一篇“严厉抨击天赋至上的文化氛围并决定建立新平等秩序”的尖锐演讲稿。
她感觉自己丝毫不逊色于当年那些在菜市场里创造奇迹的寒门学子,除了王二姐骂人的声音可能要比寒门学子的家人们更难听点便是。
而至于她的首次试演讲遭遇重创,站在台上才发现自己怯场到一句话都讲不出来,还被不知道哪来的乳臭未干的小鬼无情嘲笑,则已是两天后的事。
荀安演讲后在自己脑海里那些嚷嚷声的骚扰下,在城舰的最底层,发现了一间容纳了一整个废弃舞台的旧房间。那里面的一切均为木制,踩在主舞台上还会有那种不太安全的咔咔声,与整个钢铁质的舰身格格不入,也完全理解不了它会出现在这里的逻辑。
但这是梦,本就不需要逻辑,荀安这样想道,或许这个房间就是为她突破阴影而生的,她应该利用这里的一切来进行练习,争取一雪前耻。
而她这个暗自努力的时光还没持续上两天,就被一声巨大的开门声给打断。杜芢连门都没敲就直接砰地打开大门,把正拿着稿子练习的荀安给吓得后退两步,直接从那破烂舞台的一个洞上给跌了下去,差点当场转生。
荀安在顺着杜芢给她的绳子往上爬的时候几乎是哭着问她为什么要突然来访。杜芢说她在面板上看见荀安的心跳突然剧烈跳动,还以为她遭遇不测,于是立马通过舰上的监控找到了这里。
荀安说那是她半小时前差点踩到了那个洞,所以心跳才加快的。杜芢这一来可倒好,“差点”成“实现”了,她对杜芢对自己的关注深表感动。
这事之后,一人的秘密基地便成了两人,杜芢哪怕很忙也会抽空来对荀安的演讲练习进行指导,荀安总会因此想起杜芢过去挤在她的课桌旁为她讲题的岁月。
只是虚拟学校窗外的光照不进幽暗的城舰之底,成熟后的杜芢的脸与她们第一次见面时她真实的相貌重叠,荀安在那一刻觉得杜芢真的离她很远。
而这容易让荀安念起旧时光的二人世界还没续上两天,就被一声更要命的开门声所打破。那天那个当初狠狠嘲笑了荀安的帽子小鬼就这样啪地推开了门:“总算让我逮到你了!”她这样说道。
直到帽子小鬼被杜芢给揪着耳朵询问她逃课的事,她才哭着改了口,“对不起舰长,是你逮到我了!”她啜泣道,“是你逮到我了!”
真是一个能屈能伸的好女,荀安在一旁想,很有自己当年的风范。
荀安开口询问了杜芢这家伙的情况,才知道她叫艾米,十岁,算得上是个顺路捡来的孤儿。因为在荀安来之前她一直是这里公认的最有机械适应性的人,所以对半路闯来的荀安产生了敌意。现在课也不上了机械也不练了,整天游手好闲,就连跟踪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了。
杜芢在一旁说着,艾米还在一边甩着腿,一副很不服的样子。荀安这时倒是唱起了红脸,“孩子不想上就不上了呗,低阶课程有什么意思。”她说,“快乐童年嘛,要不以后让她跟我混算了。”她偷偷拿起通讯机给杜芢发了一条简讯。
杜芢低头看起了讯息,而艾米一听不用上学,眼睛都亮了起来。
“好吧,我同意了,你俩以后在一起可别惹事就行。”杜芢合上通讯机后说道,她本来也不适合扮演什么严厉的形象。
艾米立马举起双臂做了个欢呼的手势,而荀安也为自己揽了个小部下而感到开心。从那之后,荀安的身旁便多了个一天到晚围着她转悠的小跟屁虫,旧房间里的巅峰人数也从两人变为了三人。
只是无论是荀安还是杜芢,都不会忘记那天那条简讯的内容,荀安只发了一句话,那句话的内容是:
“反正他们也没有未来,让她开心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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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会喜欢荒漠里的夏天,荀安除外。作为这艘默默无闻城舰的最高战力,她现在常被派去参与一些城舰间的资源争斗。
她近期很享受于穿上那套被杜芢形容为“你这和三点式泳装有什么区别”的机械风套装,戴上她的炫酷耳钉和choker,拉上她的小跟班,坐上杜芢开的车,架起她的狙,对着对面不怀好意的抢夺者就是一通扫射,她对此形容为“相当解压”。
只可惜杜芢对荀安现在这种宣称“解放了自我”的风格只感到增压。她一个之前从不在意衣领有没有翻好的人,现在都乖乖扣上了衬衫上的每一颗纽扣,生怕被人觉得她和经常跟她待一起的荀安是一路人。
荀安不服,她总会在感受到了杜芢那股不易显露的鄙视时勾上她小跟班的肩,然后问她自己现在好不好看。艾米自然是荀安永远的捧哏,“特好看,特性感!”她大声喊道,还伴随着几声不知道哪学来的流氓口哨。
在她第一次吹起口哨的那一刻,杜芢直接被吓得刹了车。
当天晚上她就拉着荀安讲了一晚上的艾米的教育问题,“哪怕快乐教育也不能乱来啊。”她这样说道,“不然搞不好哪天她会闯出大祸来。”而荀安却只在一旁听得打瞌睡,在饭堂的时候不停把食物送到杜芢嘴边试图堵她的嘴。
直到要休息回寝了她还要拉着荀安唠,虽然她的房间就在隔壁,但还是差点跟着荀安进了她屋,“所以……你想进来喝杯茶?”荀安对着杜芢开了个属于十年前的玩笑,也不知她有没有察觉。
“不……”杜芢像突然醒了酒似的愣了一下,“不用了,我回去了。”她快步走进自己的房间,并没有像荀安那时那样再回头喊些什么话。
荀安带着点惆怅的心情打开门回到屋内,一头倒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隔壁传来了杜芢开水洗澡的声音,这房间的隔音比当年的临时医院好不到哪里去。她时常能听见隔壁传来的一些响动,她会根据声音的不同来想象杜芢是在渡步,看面板,还是像她中学时那样,对着几个玩偶诡异地自言自语,还不让荀安偷听她们之间的小秘密。
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跟个小孩似的,挺好玩的。
她想起了杜芢说的必须要挨着住的理由,那就是她们每到一个新世界的距离都会与前一个世界的距离成正比。也就是说如果下一个梦境的范围比这个梦境大十倍的话,她们的距离也会被拉远十倍。
现在杜芢没有了能够判定她大致位置的方式,最保险的方法就是挨在一起睡。但对于已经拥有成人身体的她们而言苛刻了点,于是最终就妥协成了这样。
人从来都不是自己主动成长的,荀安伸手盖住了房顶上的灯,如此想道。或许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成人,人啊,只是在根据自己的身体年龄,扮演着不同角色罢了。
就像她现在这样,她不会变老,也不会衰弱,她被死死封在了永恒的二十二里。
常年锁着的阳台门外传来了咚咚的声音,荀安还以为是杜芢在敲她的门,她起身查看,心脏在她下床的那一刻不合时宜地彰显起了自己的存在。但等她拉开窗帘后才发现什么都没有,只是风而已,也可能是她的一场幻觉,一瞬梦。
不过还好,她不讨厌风。
她喜欢坐在车上,被狂风拂过脸颊的感觉,她认为这何尝不是一场没有水的沐浴。这个世界的风能够吹散她眼睛上的那一层积了整整五年的厚重的灰,让她双眼明澈,也就此消散掉了一部分她与杜芢之间的隔阂。
她喜欢站在车上,迎着风的巨浪呐喊,她曾呐喊出她想表达的一切,“去你的管理局!”她曾这么喊过,“好想打游戏啊!”她也会这么喊。
杜芢当时开着车,笑她就只想喊这些而已吗,荀安说暂时想不到什么新的了。“要不你也来喊喊,超解压。”她对杜芢建议。
开车的人那时倒是难得地赞同了站着的人的想法。只是可惜她刚迎着风张开嘴,连个“我”字还没喊完,就被一根不知是风滚草的残渣还是什么的东西给钻进了喉咙里。
可怜的倒霉蛋,她立马就开始了止不住的狂咳。期间还不慎拉扯到方向盘,差点把她和荀安一起带进了坑里,最后还是靠着荀安的当机立断抢夺方向盘才免去了一次重生。
“技术不错。”等杜芢回过气后对荀安赞许道。
“不,也不是……”荀安当时的冷汗都还没从头顶上下来,“我只是觉得该转一下,其实我只会骑车,压根没摸过方向盘。”
荀安到现在都忘不掉杜芢当时看她的表情,感觉比某次敌方子弹划过她脸颊时的表情还要更为复杂难堪。
后来荀安把这件事作为“第三惊恐的事”详细记载在了自己的记录本里。还在旁边画了个小框,上面写着:她原本想喊什么?
至于第一惊恐与第二惊恐的事,则分别是“她掉进了某沙漠洞穴里被杜芢和艾米找了一天一夜才找出来”与“被绑架到了敌方城舰内被杜芢去假装一换一才救出来”,但这两件事她并没有扩写,“因故事太长因此这里只做简写”,她最终在那一页里附上了这样一句看似潇洒的书面语言。
之后在某次例行身体检查时,荀安把笔记就那样摊开放在了自己的等待位上。等回来后才发现写惊恐故事的那一页被多加了一行小字:她不写是因为她在这些事里的表现太丢脸了不好意思全写。旁边还配了一双幽怨眼睛的简笔画,一看就是杜芢的手笔。荀安捧起了那个本子,哭笑不得。
而在城舰世界中生活的日子,也就在这一桩桩一件件哭笑不得的事中,一天天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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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选举开始前的前三天荀安又进行了两次试演讲,一次是在旧房间里,对着杜芢与艾米,还有一次是在中央广场,对着数百位城舰居民。人们虽然在几个月前对她感到失望,但几个月后却依然座无虚席。
拿乐观点的说法说,人心是多么善良。拿悲观点的方式说,没人不想看乐子。
值得庆幸的是,无论人们怎么想,荀安当时都完成了属于她自己的完整发挥。她一直觉得“掌声雷动”这词属于一种陈词滥调,但对于当天的景象她却找不到了其他更好的形容词。
就连卖白菜的王二姐都开始对着人群骄傲地喊起了:“她是在我那写出的这篇稿!”荀安就这样注视着底下的人群,不知为何,她好似蓦然在人海中看见了一位长得很像自己初中老师的人,她看见了她也在对自己报以微笑。
她于海水中重生,她还活着,她又能飞了。
没人知道荀安那晚开心得像个孩子,她就那样在床上捂着脸打滚,滚到一半又自言自语似的对自己低声细语地说:“她们很喜欢我耶。”说完后又害羞地捂住了脸,继续滚动起来。其实按理来说已经有了五年流浪经验的她不该如此好打发,但是谁知道呢?去她的年龄,去她的真实与虚拟!她现在就是开心,那就该好好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情绪。
又一声敲门声响起,啪叽一声,她从自己建造的梦幻城堡上一下子摔了下来。她一脸怨气地去开门,发誓如果不是杜芢或艾米的话她就把那人揍一顿。
倒还真是她俩。
但荀安一时间没理解这两人穿着睡衣搁自己门口杵着是几个意思。她觉得问那个好像在打瞌睡的人必问不出什么,于是就蹲下身子质问起了艾米,“你又给我整什么好事呢?”她小声问她。
只见艾米利用起自己不戴帽子也没盘头的小姑娘形象可怜巴巴地诉说起了自己的情况。她说她太为荀安几天后的演讲担心了所以陷入了失眠之中,她就半夜敲响了舰长的房门想让她过去陪自己睡。但舰长陪睡她也睡不着,于是她就又把再次睡着的舰长拍醒,又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舰长加上荀安,这两个她亲近的大人一起陪着她,那肯定是睡得着的。她为自己这不知遗传了谁的聪明才智暗自庆幸。
荀安一时语塞,她伸出手指就想指摘出这小鬼这段话里的一百个不符合她个人形象和逻辑的点。但她还没开口,就看见杜芢晃晃悠悠地把她推开然后进到了她的屋内,而这时艾米则立马变了个表情,她没说话,只是一脸自豪地对荀安做出了个大拇指的手势。
想都不用想,荀安立马就理解了这家伙的脑中所想。她准是从哪里领悟到了一些烂俗的爱情故事,然后又自顾自地把荀安对杜芢那点自己都没理清的感情,给自顾自地理解为了爱情。
还八成听见了之前那些流氓流浪者嘴里的所谓“爱就是要睡觉”的鬼话,但她幼小且纯洁的大脑对睡觉的理解真的就停留在了睡觉上。于是她便帮她的好大姐完成了这个愿望,还自认为自己干得不错。
这种总是做出自己意料之外的可气行为的表现也是拥有灵魂的一个证明。
荀安一脸幽怨地对艾米做了个倒着的大拇指的手势。
艾米不理解她的想法,歪了歪头。
荀安又把指头收回,握成拳头,向上抬了两下,意为“打你”的手势。
艾米这就不乐意了,她也把手握成了拳头,和荀安对打起来。
“所以你俩还睡不睡了?”杜芢打着哈欠问道,她已经铺好了床。
“睡!睡!”荀安不敢违抗,她认为如果此时的三人里有人最想打人的话,那肯定不是她或者艾米,而是杜芢。
不过荀安最终也只是贴心地给杜芢开了个小夜灯让她先睡,自己则带着这个惹祸的小鬼去了一旁的客厅里带她看起了自己这几个月来收藏的矿石,这是不至于让这个美妙夜晚沦为尴尬盛宴的唯一方式。
而杜芢相当上道,等荀安去偷看她的时候发现她已然睡着。艾米这边也完全被矿石给吸引了注意力,“我决定以后去当矿石学家了!”,她兴奋地对荀安说。
“可你之前还说你要当狙击手。”
“梦想是无限的嘛。”
“你之前的之前说你要当舰长。”
“那不是……”
“你之前的之前的之前……”
“讨厌!不要戳穿我啊!”艾米装作害羞地捂住了脸,荀安莫名觉得这个动作有些熟悉,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她像谁。
当然小孩子还是容易犯困,她玩矿石玩了一会儿就困了,于是荀安就把她横抱起来放到了床上,放在了她与杜芢的中间。这小姑娘明明已经很困了却还要拉着荀安要她给她讲睡前故事,荀安只好做出了个嘘的手势,然后小声跟她说不能吵醒舰长,“她要是第三次被吵醒的话你就要无舰可归了。”她对她渲染起恐怖氛围。
“那好吧!”艾米太困了,没有再跟荀安争辩,“那我对你说句话就睡!”
“好,你说。”
“我觉得我有妈妈了。”她把头埋在了荀安的身上。
“说清楚点,谁是你妈?”荀安笑笑。
“两个妈妈。”艾米攥住了荀安的衣角,声音越来越轻,“我有家了。”
很久。
过了很久,久到艾米都睡着了,荀安才对她的话语有了回应,她轻轻摸起了小姑娘的头,她希望她睡稳了,不要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不要察觉到她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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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芢在听了十分钟荀安均匀的呼吸声后起了身,她在床沿边坐了一会儿,便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她以为她已经困到沾床就能睡,却发现唯独躺在荀安的床上她睡不着,她比任何时候都要精神。于是她就那样装着入睡,静静倾听,听到了矿石,梦想,听到了妈妈,听到了哭泣。
夜晚的走廊上静得只有她一人声音,她没有回房,而是来到了上层的开放平台,坐在了室外的椅子上,把头埋进了自己手臂与大腿所制造出的那一块空间里。就那样,吹着风,感受寒冷。
与仅仅只是被她不小心伸手碰到了身子,中间还隔了个艾米,就要喊着热然后在睡梦中迷迷糊糊把她往外推的荀安不同,她只感到了冷,寒冷,刺骨的寒冷。
她不适合与任何人类长久地待在一起,也不配被人叫做母亲,温暖的场景只会让她倍感冰冷,她就应该归于冰冷中去,永远不要被人记起。
她就这样自我惩罚似的陷入沉眠,错过了最后一次,再好好看一眼艾米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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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觉得自己在做梦。
她虽然从来没有做过梦,但她听荀安讲过梦,如果有梦的话,那么现在这一切,一定就是梦。
她觉得自己身处在了一片黑暗之中,她失去了肢体也失去了头颅,她不再拥有形体,她成为了一个灵魂,一滴水,似乎即将汇入海洋之中。她想到了自己还有许多未完的事,她感到迷茫,也想要哭泣,她想要紧紧攥住一些东西却根本无用,正如她在睡意的缠绕下无法攥紧荀安的衣袖。
她只是在哭,但哭着哭着,却又被一方温暖所吞没,那是一种舒适的感觉,就像回归了母亲的怀抱。妈妈轻轻拍着她还湿漉漉的头,对她说,你做得很好,她很爱你,大家都爱你,世界爱着你。
她问妈妈那她会融入世界之中吗,妈妈没有回答,她就那样望着妈妈的脸,突然意识到妈妈其实从未存在。
她感到自己记忆在丧失,却并未死去,一种能被称为新生的光芒在她眼前展开,她望向那束光,她不再害怕,她睁开了眼。
她睁开了眼。
荀安睁开了眼。
一如既往的地面触感,一如既往的崭新衣物,一如既往的陌生天空。
世界死去,世界又重新诞生。
她双手捂住了脸,她开始哭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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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十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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