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等到第二天俞央醒来时,身边的人已经起床了,厨房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他翻身下床,某个不可描述的地方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大腿内侧的皮肤蹭在衣料上引起一阵刺痛。
“艹,”俞央没忍住骂道,“怎么回事,难道是生病了?”他艰难稳住身体,一瘸一拐地走到卫生间洗漱,不小心碰落挂在墙上的杯子,砸在地上发生一阵巨大的响声。
“什么掉了?已经起床啦?今天的早餐是酸奶鸡蛋加一个冻苹果。”盛醉一边说话一边跑到他身边。
“我没事,已经做好了啊?”俞央回答到,随即叼着牙刷,小尾巴似的跟在盛醉身后,探头往厨房里看了一眼问道。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感觉身体怪怪的。”
“怎么?”盛醉明知故问。
“可能是昨天吃得太辣了?类似的感觉,肚子里面像架了一堆柴火在烧,大腿内侧擦在布料上也很疼。”
“裤子脱了,我给你看看。”
回到卧室里,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校裤被随意地丢在床尾,俞央光着双腿坐在床上,手穿过膝窝,抬起一条腿,努力将内侧皮肤展示给盛醉看。
“怎样,看出什么来了吗?”
“有点擦破皮。挺红的,别用手碰,我给你擦碘伏。”
明明昨晚用双氧水洗过,看上去并不严重,怎么早上起来还没好?盛醉无奈地想,下次要更小心才好,不能被发觉。
用过碘伏后,擦破皮的地方红得更深,在光滑白嫩的大腿内侧显得格外惹眼。
“走路没事吧?需不需要请假?”盛醉担忧地问。
“不用,小事,高二的课怎么能随便翘呢——哇,你站好,让我好好看看,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能把我们校服穿成这样。你干脆去接几个校服广告好了。”
“’情人眼里出西施’罢了,于我而言,你穿校服的样子比我更好看。”
“少贫,吃完快走,班主任会突击查早读!”
屋外,太阳从东方升起,被几抹薄云遮盖,颇有些“犹借云霞半遮面”的意味。清早的风里带着草木香。俞央被这太阳晒得乏了,走在路上不知觉闭了眼,好像下一秒就会睡过去。
“困?”盛醉揽住他的肩,往自己的方向带。“闭着眼睛休息一下,我看着路。”
“不困,就是,闭眼能更好的感受阳光和专属于清晨的草木香。”
“ok…我有个问题不知道能不能问。”盛醉犹豫片刻,开口说。
“你问呗,我要是不想回答,不说就是了。”
“为什么…会有自杀的念头?”
这是盛醉的一个心结。他不理解,身边如朗月清风般潇洒肆意的少年人,明明睁眼看到鸟语花香,闭眼抬头亲吻阳光,任微风擦过脸颊。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出现截然相反的两种行为模式呢?
“怎么忽然想起来这个?”
“看到你留的遗书了。”
“啊——让你担心了,我就说,那张纸扔哪里去了。”
那晚俞央走上天台前,学着有模有样地留了封遗书。一张几乎完全空白的A4纸,却只有寥寥几个字:
我,淹死了。
“生活就是在不断地自我满意、快乐和自我厌弃、憎恶中来回交替。”没等盛醉回应,俞央自顾自说到,视线追随着空中飘零而下的一片落叶,划过看不见的空气,重重坠落到地上。
“因为感情太过汹涌澎湃,所以才会没有理由,甚至十分不合时宜、无比突兀地去做一件事。如果你一定想得到答案,大概是因为太无趣了吧,这个世界。”俞央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通常我们会劝人活下去。列举一些乱七八糟的理由,说’你还有梦想,还有牵挂’…可在我看来,与其说活着是为了这个那个,倒不如说正是因为活着太无趣,所以才要做这些事情转移注意力,或者打发时间。我向来劝死不劝生,我想想…这么说也不对,我并不想干涉任何人的决定,只要你自己想清楚,而非是情绪上头的冲动决定,也不是在极端的负面情绪下做出的判断。你有你的理由和你的价值观、世界观,我觉得我没什么资格阻拦,也没兴趣阻拦。”
搭在俞央肩头的手无意识缩紧,盛醉却并没有出声打断,俞央也仿佛没有意识到肩头的力道。
“说起来还挺矛盾的,想跟所有爱我、护我的人说一声抱歉。对不起,我在诗情画意和爱里长大,却一心奔赴死亡。情绪的出现和改变是无法找不到具体原因的,我能努力把自己剥离出来做出理智的分析,却无法剔除所有无关因素——你说人为什么不能在法律之内随心所欲呢?越长大越受限制了。每做一件事情要考虑的因素太多太多,思考多了事情就会变复杂。小时候想吃糖就撒娇,得不到就哭,哪里顾虑这么多弯弯绕绕?长大之后,耽于现状忧患将来,让我很想逃避,所以会产生死亡的想法。记得以前看过一本书,书上说’人类所有的烦恼都是因为出自己以外的其它人类产生的。’书里提到哲学家做出这样一个大胆的假设: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那么他将无忧无虑,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超然物外’,如果他知道什么叫’超然物外’的话。”
“但人类注定了是群居动物。”盛醉说。
“是的,所以人的一生注定伴随有喜乐悲欢,无法避免,不可逆转。如果把自己放在旁观者的角度,或者说看作是这个世界的npc,你会发现人类是最复杂的动物。他们的思想繁杂多变,他们的身体组成怪异难解。人类本身就是最大的未解命题。”
“比未解命题更复杂。”盛醉说:“人生是三维立体的,并不是一条二维平面的线,错过的选择再也圆不回来;而是条条大路通罗马,有很多挽留的机会,但正是这么多可能,造就理想的未来,却让人未必真正得到。它是一个三维的无限立方体。无论往哪个方向都能找到更好的决断,所以人们后悔、消极,逐渐变成逃避退缩、不愿意继续往前走的样子。”
“我喜欢你的描述。”俞央认真听完,扬起笑脸。“死亡是一切生命避不开的终点,正如有些人倾其一生追求所谓的’长生’和’永远’,与此同时,就会有人跨过整个生命进程快进到最后那步。绕了这么大一圈,我不过是那些人中的一员。”
“你说越长大越受约束,可是当你拥有选择生与死的权利的时候,你就已经是自由的了。我也看过一本书,它说自由等价于选择权,那么二者选其一你偏爱死亡,这恰好成为你是一个自由个体的证明。”盛醉道。
“我不完全赞同。正如动静相对,自由和约束本身就是相对而言的,得看你跟谁作比。”俞央反驳道。
“OK,这个点我没问题了。你继续说。”
“好。但是情绪都是暂时性的,你看到的微笑下一秒也许是悲伤,同理,悲伤的下一个阶段也可能是幸福。向死而生大概就是这样——所以你不用太担心,我想,于我而言,你大概就是我向死而生的理由。”俞央往前快速走了几步,转身面朝盛醉,双手比出相框的形状,将他整个人框在里面。
“哈哈,话题好像转换得太快了——太阳从你背后照出来,所以我分不清是天晴了,还是你发光了。”
盛醉被笼罩在阳光里,嘴角一直勾着。
“这是在给我表白吧?”他问。俞央点点头,大方承认。“爱从来不是利益分明,”盛醉继续说,“也没有条理清晰的逻辑线。只是那一瞬间,看到你我就再也移不开眼。你之前对恋爱的看法过于悲观,所以趁这次你先向我表白,我想再说一次,很认真也很严肃地说,我真的爱你,无关利益和理论逻辑。”
“我该怎么回答?我的荣幸?”俞央学盛醉的样子有模有样地鞠躬,右手按在心脏前,优雅地低头示意。
“虽然我们刚才的话题太跳脱,怎么就从自杀原因跳到了表白,但是很高兴能跟你聊这些。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看得通透的人思虑更多,也更容易变得消极。”
“会为了我留下来吗?”他问。
“不是已经因为你留下来了嘛。”俞央答。“所以你可要把我看好了。不知道现在说这句话是不是太早了,但是如果你把我弄丢了,你就再也找不回我了。”
“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你说我就信啊?”俞央故意问道。
“不需要。你不需要现在立刻选择是否相信,时间会证明我的答案。”
俩人安静地经过操场,把银杏树远远地落在后面。
“我们的戒指,是不是得取下来?有人发现就不好了,第一次月考之后就公开,行吗?”
“我说不行又没用…听你的。不用都摘吧?你戴上,我摘下来。让我找找啊——有了!包里正好有段皮绳。”
戒指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光芒耀眼。黑色皮绳从圆形孔洞中穿过。
“给我戴上吧。”盛醉说。
“那你低一下头。”俞央双手在他脑后交叉,将黑色皮绳的金属扣扣好。
“好啦!”俞央拍拍盛醉的衣领,将戒指贴着皮肤放进去。
“学校除了必须穿校服外,没有什么着装上的严格要求——我猜,回到班上之后,会有很多人来问我戒指的事。”
“让他们问去,这么多事,闲的。”盛醉回答。
“那,为什么不是你戴?”俞央问。
“你戴着戒指我更放心,给我一个宣示主权的机会,知道吧?我能确保自己跟别人保持距离,但我也想在你身上留下能够宣示主权的东西。”
俞央不答,一根根掰着盛醉的手指玩。
“这是什么?”他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忽然好奇道。
没有戒指的遮盖,盛醉中指根部泛起一圈金色流纹,美轮美奂,不似凡物。
“是纹身吗?什么时候纹的?”
“不是纹身。”盛醉皱着眉头,“我也不知道。”话音未落,他脑子里闪过两只交握的手,中指上的金色光纹与他手上的一模一样。盛醉眼神向下落到俞央戒指上,若有所思。
“把手给我,戴戒指那只。”俞央一头雾水,依言照做。盛醉将戒指褪到第二指节,指根处的金色便猛地溢出,两道光芒融在一起,交织共舞,如同比翼鸟齐飞。
“或许…这…这是你准备的惊喜吗?高科技?全息投影?”俞央被眼前的场景惊得愣住,连完整的一句话都讲不出。短暂的一瞬过去,空中的光芒消失不见,只剩下手指上的淡淡金光昭示着刚才的一切并非幻想。
“好眼熟。”
“我好像梦到过。”
俩人同时开口道。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
“你先说。”
“你先说!”
盛醉手握成拳,放在唇边遮掩着,目光落在他身上,偏过头笑,连带着俞央也弯了眼睛。
“我们真默契,对吧?那我先说,你记得我说过,自己做过一个梦吗?我在梦里见到你了…虽然没法想起所有内容,但是我确定,梦里出现过这样的光圈。”他顿了顿,犹豫地说:“我记得…手腕上也有。”接着挽起袖子露出手腕,只见腕部果然也出现了同样的光纹。
“看看你的。”盛醉任他拉过自己的手,将袖口向上卷起,也露出手腕——上面毅然是相同的光纹。
“现在该我说了。看到手指上的光圈后,我脑子里忽然多出来一个场景,是一双紧握的手,指根都有这样的纹路。所以我才会说觉得眼熟。”
“或许只需要四个光圈,科学的理论就被推翻了?”
“我不知道。”盛醉如实答到。
“害怕吗?”俞央问。“未知的东西,不知道是好是坏。”
“我不怕,反正我们身上都有,要死也能死一块。”盛醉话说得满不在乎,甚至因为俩人能死在一起的假设,显得有些高兴。
“也许没有什么特别的,随它去吧。万一真有什么,就凭我们也挡不住。”
相视一眼,笑声在风中逸散开来。纵使这光纹的来历迷雾重重,只要不是孤身一人面对,再多艰难都不足为惧。
“那别人要是问起来这个光纹是什么,怎么回答?”
“用颜料绘制的纹身。在外面随缘遇到的一位店主,可遇不可求。”盛醉沉思片刻,想出对策。
“行啊,诓人挺有一套的。”
“不过我觉得,他们可能看不见。待会可以找个人试试。”
俩人一前一后走进教室,寒冷的天气早晨天亮的晚,教室里漆黑一片。俞央摸到开关伸手按下。
“我们来得好早,竟然还没人到。”盛醉惊讶地说,俞央却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正常,趁现在可以背会单词或者做压轴题。等来的人多起来,就没法安心做题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试题调研,指间转着笔,对盛醉勾勾手指:“跟我来,C区有两间空教室,后门没上锁,可以进去学习。”
“好。”盛醉紧跟其后,手中抓着单词本,思绪却回到了昨晚。
光纹出现的契机到底是什么呢?昨晚多出来的,无非就是戒指和…难道是因为,□□交换?就目前看来,这段时间内光纹并没有对人体造成实质性伤害。而定做戒指的店铺是盛家的企业,珠宝行业被他抓在手里控制得稳稳的,制作过程中也有被派去监工的自己人,不至于会在戒指上被人动了手脚。除此之外,就只剩下昨晚他的单方面索取。想来,这好像也是俩人的第一次。光纹留在身上,就像被打下了彼此的专属标记一样。
标记…标记?
总感觉很熟悉。
盛醉跟随俞央走进C区空无一人的废弃教室,窗台上的绿萝叶子青翠,根系发达,长势良好。他收回思绪。
“这些植物是你在照顾?”
“嗯。其实也不算,就偶尔换换水什么的——啊,不知道我藏的东西还在不在…”
教室后刷着银白色油漆的柜子被课桌遮挡着,除了靠近讲台的位置被清出一小块空地外,其余的桌凳都乱七八糟地堆叠在后方。俞央轻盈地跳上课桌,小心翼翼绕开错乱交叠的桌椅,来到教室后方,打开最上层的柜门。
“竟然还在!看来假期也没人来收拾这间教室啊?我把摄像头遮了这么久,他们竟然都没来检查一下?那没办法,这间教室归我了!”他从柜里拿出一本红色封皮、比板砖还厚的硬壳书来,蹦蹦跳跳地走到盛醉面前,献宝似的把东西递给他。
“这是什么?牛津大词典?”
“对,打开看看!”
盛醉翻开词典的目录,又往后大致翻了几页,没发现异常。手中的重量却暴露了一切,明明是一本厚重的书,到手的重量却比想象中轻得多。
“再往后面翻试试。”
又翻了五十来页,宝物终于露出真面目——词典中间位置被人挖空,成为一个伪装得极好的盒子,里面装着一台小巧的黑色相机。
“应该不是你挖的吧?你没这么无聊。”
“当然不是!是上一届学长学姐留下的,教室里有一本完整的词典可以用!这本词典很适合用来藏手机,怎么不算宝贝?”俞央骄傲地展示完这本怪异的词典,转身又忙碌起来。
“你先背单词,坐我那张桌子。那桌子我经常擦,比较干净。我去给绿萝换个水,然后给你挑张合适的课桌,弄干净之后再跟你一起学习。”
“课桌还分合适和不合适?”盛醉来了兴趣,挑眉道。
“那当然!不合适的课桌连立都立不稳,写几个字就开始摇晃。我最讨厌考试遇到这样的桌子!”俞央十分愤怒,“虽然知道多半是自己的问题,但我真的会把没做出来的那道压轴题算在它头上!”
“你做题吧,我自己来就好。”盛醉试图阻止,却被俞央按到讲台旁唯一一张干净的课桌边坐下。“别,也让我为你做些什么,让我也照顾照顾你吧。”
“好,那就谢谢哥哥啦~”盛醉笑。
在俞央端着绿萝转身离开教室的时候,盛醉也同步拿出手机调出了昨晚录制的视频。只见躺在床上的人不着寸缕,而另一个人衣冠楚楚,上衣完好地穿在身上,只有裤子松松垮垮地落在小腿边。
进度条被人反复拖曳。
找到了!
盛醉睁大双眼,仔细地盯着。
视频末尾,在他把自己的东西弄进去后,他和俞央的手腕上同时出现了金色光纹,戒指遮挡下的手指也隐约有光芒溢出。
“艹。”盛醉低骂一声。
幸好秋季校服外套足够长,能盖住他对着视频不争气再次起了反应的地方。
“我去趟卫生间,很快回来。”
留下便签后,盛醉沉着脸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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