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幽兰到沈渊面前,忽然觉出几分奇怪。
这人刚受了皮外伤,身上的血腥气反倒不如往日那样浓重。
听闻冷宫外围侍奉的宫人说,摄政王居住的退思殿内,夜夜发出血腥气,雪豹的兽吼彻夜不停。
这个奇怪的皇子,夜夜独自一人,躲在自己宫里,是在屠杀生灵,吞吃生肉吗?
身畔侍奉的明珠见主子愣神,暗暗牵了她衣角,谷幽兰回过神来,赶紧弯身道谢:“今日多亏王爷。”
沈渊刚压下去周身的那股热意流动,见她一副逆来顺受任人揉捏的模样,不由得又添了三分烦躁,于是冷冷一笑:“明知道那些人对你用意不善,就那么直愣愣的踏进去吗?”
身畔侍奉的明珠睁大了眼,这位王爷说话可真是,够直接的。
叔嫂之间,也是一点情面不留。
谷幽兰也红了半边脸。
这不等于在说她蠢吗?
自小到大,祖母和嫡母两个掌家主母,对谷幽兰动辄就是当众挑刺,打压泄愤,她加倍的谨言慎行,生怕出一点差错。没想到今日,当众出丑不说,还惹来不相干的小叔子训斥。
忍不住就为自己辩解。
“今日之事,是我大意了。可是灵悦公主向来对我不错,总归是情面难却……”
沈渊心中有数,所谓的对她不错,顶多就是没有特意欺辱过她而已,面上讥嘲之意更浓了些:“你倒是顾忌情面,那些人可曾顾及过你的情面?”
这话属实的噎人,谷幽兰再也辩不下去,又羞又气,忍不住的鼻子发酸。
眼见她碧清妙目内隐隐泛上一点水光,却又抿了抿淡樱色唇瓣隐忍了下去,沈渊的石头心肠忽然就裂开了一丝懊悔的缝隙,自己说话是否太狠了些。
于是不自觉地平和了语气:“你越是顾忌什么,人就越发的拿这个东西来拿捏你,只有你什么都不顾忌了,那些人才拿你没有办法。”
谷幽兰见他消除了那点嘲讽之意,便也认真品度起他的话来,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奇谈怪论。
她自幼丧母,十岁丧父,父亲生前待她极好,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琴棋书画悉心培养。她也自幼就知道要给父亲争气,生怕给父亲丢脸,于是谨守名门淑女的本分,规矩一点都错不得。
后来嫁了太子攀了高枝,更需谨言慎行,免得给太子招来非议和麻烦。
她想认真琢磨一下小叔子的高见:“为人在世,又怎么可能,什么都不顾忌?”
沈渊把目光投向远方的天边,看着掠过天际的一只孤雁:“当一个人什么都没有,自然也就什么都不必顾忌了。”
他的目光很沉冷,声音却比目光更沉更冷。
谷幽兰微微感到了一丝惊悚。
她前世被母家出卖惨死,重生回来依然身如飘萍,可是好歹,她有父亲当年的疼爱作为后来的念想,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明珠蓝玉相依为命,甚至于,她还拥有了沈沐的信赖依恋。
而眼前这个人,虽然贵为皇子,却被父皇厌弃,六岁入冷宫,十几岁边关浴血,自生自灭。
好容易转运归来,成为半个帝王坐拥天下,他竟然还是觉得,什么都没有。
这人是否比她更加命苦一些,也是难说。
且不言谷幽兰心头的千回百转,沈渊一句话出口,也被自己吓到,自己今日怎么大失常态,如此话多。
和煦春风吹在身上,忽然就如同芒刺在背,沈渊在半羞半恼中,只觉再也呆不下去一时片刻,转头吩咐流云,六皇子和娘娘受惊,送她二人回宫歇息,迈开长腿,转身自行离去。
谷幽兰目送他匆匆离去,见他耳侧的血迹发着暗光,都怪自己只顾与他说些有的没的,竟然忘了帮他处置伤口,也是太过失礼。
身后的明珠小声说道:“主子,这位王爷虽然看着凶恶,说话也难听,其实话糙理不糙,倒是个热心肠呢。”
也对。前世北上和亲的路上,听说这个新主对待政敌残酷无比,唯独对老弱妇孺网开一面。今生这么一接触,当真是个热心肠。
前世的风雨在眼前叠印,明珠还在自说自话:“王爷今日帮了咱们大忙,须得好好答谢。”
谷幽兰也转动起了脑筋:“要怎么答谢呢?我首饰盒里倒是还有几样拿的出手的……”
明珠打断了她:“王爷如今位高权重,什么金珠彩宝不是堆山填海的往他身边送?倒不在乎礼物贵重,只是要显出心意。对了,您不是每年春天都给六皇子做金丝燕窝羹和桃花糕吗?何不就多做一份?”
谷幽兰没来得及说话,奶母身畔的沈沐倒是抢先兴奋起来,嘴里胡乱呼喝,小腿儿又蹦又跳。
他虽然说不出话,但能听得懂一些,尤其是信赖亲近的人。谷幽兰柔肠百转,半蹲下身子,伸手抚着他的头发。
沈沐把自己的小脸往前凑,谷幽兰会意,与他额头顶着额头,脸对着脸,沈沐大大的眼睛里,映出谷幽兰小小的身影。
这是她二人最喜欢的游戏。不一会儿,就一起欢欣地笑出声来。
* *
时近傍晚,乌金西坠,谷幽兰带着蓝玉,踏入了冷宫禁地。
这里与前面宫院隔了一道厚厚的宫墙,荒烟蔓草,冷寂无声,她主仆二人虽然一身素装,依旧长裙旖旎,显得过于华贵,与这荒凉凄惨之地殊不相称。
转眼来到摄政王的宫殿门口,谷幽兰抬眼一望,这陈旧凋敝的殿上,竟然挂了个簇新的题字匾额,上书“退思殿”三个大字。字迹她很熟悉,太子师、首辅杜维钧的手笔。
刚走到门口,蓝玉突然捂着小肚子面露痛楚之色,也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谷幽兰赶紧接过食盒,在退思殿的廊下站一站,想等蓝玉回来,再一起进去。
太阳在宫墙沉没了最后一丝光影,冷风吹过脖颈,硕大的宫院内一个人都没有,连通报的宫人也不知去了哪里,谷幽兰内心掠过一丝不安。
原本她犹犹豫豫不想来的,可是明珠蓝玉都劝她。
她们说,摄政王是掌权之人,并非寻常皇子,怠慢不得。且今日他不顾自身飞身来救,将一场风波化为无形,当真是不小的恩情,身为嫂嫂,亲身过来看望看望,才算得体。
谷幽兰一想,也深觉有理。
除了她二人说的之外,还得再加一条,自己究竟不是什么正房嫂嫂,姿态低一些,总没错处。
可是此刻,孤身一人站在冷宫的檐下,寒鸦凄切,冷风浸体,忍不住的就开始后悔。
正在胡思乱想中,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野兽的低/吼/声,谷幽兰心里一慌,本能的往殿门口就退,撞开了大殿的门,又被身后一股猛力扯倒。
食盒骨碌碌的滚在了一边,斗大的雪豹脑袋伸到她眼前,两盏小灯笼似的兽眼冒着绿光,血盆大口对着她咻咻的呼气,谷幽兰魂飞魄散,半昏迷中紧紧闭上了眼。
还好这时,身边掠过一个高大人影,挡到了她和雪豹之间,是沈渊从后殿赶到,把雪豹凌空抓起扔到了一边。
雪豹好像自知闯了祸,像一只听话的狗儿一样伏倒在地,沈渊还嫌不足,连踢带赶,把它关进了耳房的笼子。回身一看谷幽兰躺在地上,一伸胳膊捞住腰肢和腿弯,就将人从地上捞了起来。
谷幽兰在半昏迷中身子离了地,勉强睁开眼,一看前来救助她的小叔子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不说,竟然大天白日的没穿上衣,立刻吓得清醒了一半。
她挣扎惊叫,用手去推,可惜那胸膛壮硕如铁,加上她惊吓之余浑身酥软,像团棉花,哪里能推得动?
只得在那热烘烘的怀抱里缩成小小的一团,任由对方抱进了后殿,放在床榻上。
脱离了那烫人的怀抱,谷幽兰和脱离兽口一样,着实松了口气,闭眼缓了缓后,抬腿便要下床。
谁知身子刚着地,脚踝处一阵钻心的疼痛,她“哎呀”一声,又跌坐回床上。
沈渊留神看过了她身上,没有伤痕血迹,刚退开两步,自去穿上衣。听她一声痛呼,赶忙胡乱掩住衣襟,来床边查看。
谷幽兰秀眉紧蹙,面色发白,颤声说道:“好像是……扭伤了踝骨,快……请太医来。”
沈渊思忖片刻,果断摇头:“太医来一趟倒不难,只是一来一回,冷宫下钥的时辰便要耽搁,这一点小事闹得阖宫皆知,也犯不着。”
谷幽兰一听,沈渊不愧大风大浪历练过的,心思果然细密,恰好说中了她的心事。
冷宫门禁森严,归谢太后宫里的人管,若是叫太医院来,事情便瞒不住。
就她这么个人,没事的时候,人们还要挑出三分刺儿来谈论不休,如今情形如此尴尬,还指不定闹出多大风波。
趁着她一愣神,沈渊上前一步,伸手便握住了她受伤的腿,一把褪去了罗袜,想要看看伤口,谷幽兰本能地一挣,哀呼一声,恰好落在匆匆赶到门口的流云眼内。
看到自己主子衣衫不整站在床边,正抬起一个女子的腿,一只莹白小巧的纤足搭在高大孔武男子黝黑的掌心。
流云究竟是血气方刚的十八少年,如何经得住,心内热意往上一窜,赶紧悄没声的往后退。心内又忍不住叹息,主子究竟还是野性难驯,这才回京几天,就这么急不可耐吗?
又听到一声细细的哀呼,声音软糯柔靡,当真勾人魂魄,流云忍不住又叹一声。
这样好的本事。究竟是哪个女子,悄没声息的攀上了炙手可热的新主子?
恰好那女子抬起半边脸,额上细密闪着汗珠,杏眼桃腮,双颊晕红,不是那名声在外的太子侧妃,传说中的狐狸精,又是谁?
忽然想到这二人的叔嫂身份,流云身上剧烈一抖。
不得了了。
三年前是父皇的妃子,如今是皇兄的遗孀。
主子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要重蹈覆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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