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练,湖澄如洗。按说月光应为天地间最公平不过的物什,它却似更偏爱百里大山围成的盆地,迢迢遥遥地照下来,显出一层薄薄的乳白光壁。
月牙镇是这盆地各个乡落中唯一的镇子。元信四年,月牙镇西边的一户人家诞女,取名周息。
周父是走镖的,银两赚得不少,只是往往随着镖队一出山,归期就以月计。而周母一贯心疾缠身,断不得药。赚来的银子不是付给医堂,便是送到学堂。
周息三岁时被送到镇上的学堂,先生家中有一年岁相近的孙女,十分疼宠,连带着也很是喜爱周息,知道周家的情况后,主动向周父提出:周息可以住在学堂里,每隔三日便休一日。周父考虑到周母身子不爽利,经周母同意后,便去问周息的想法。周息也很喜欢先生和学堂的氛围。
她长居学堂的事,就这么轻飘飘又好像十分郑重地定下了。
先生是前朝庄守年间的秀才,听说是犯了事被贬谪到相州的,后来致仕做起学堂先生,无数人趋之若鹜。他对前尘往事一概不论,只瞧着每日笑眯眯地逗周息和小孙女玩,偶尔路遇弟子便绷住脸随意抽查,清闲自如。
他教周息在沙地上写字,写一遍让周息摹一遍,再念给她听,告诉她这个字的意思。他写“水”,给周息打来一盆冷水叫她碰碰;他写“花”,写着写着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带出一朵野花来;他写“当归”,竟真就摸出一根当归来,在周息眼前晃来晃去。旁的孩子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背得愁眉苦脸,只周息一天天的喜上眉梢。
先生教到“周”字时,计上心头,在沙地上写下“周息”二字,问她:“知道这是什么字吗?”周息摇摇头。先生便笑开来,指着那两个沙字说:“那是你的名字,只属于你一个人的。这个是周,这个是息。”
周息看着那两个陌生的沙字出了神,半晌又问先生:“那我爹娘的名字长什么样,先生的名字又长什么样呀?”
先生笑着弹了下周息的额头:“小丫头惯会举一反三。”
他写下“周充”“戚采华”,想了想,又写下“赵惕”,再逗她:“猜猜哪个是你父亲,哪个是先生我?”
周息看了会沙地上那几个陌生的字样,忽地眼睛发亮,指着“周充”说:“我和阿爹都姓周,所以这个是阿爹!”
先生揉了揉周息的脑袋,眼里的笑意更浓了。
日转星换,四季更迭。周息年岁渐长,而周母的身子越发不好,全靠药材吊着命。为了家庭生计,周父不得不铤而走险,接一些危险的大镖。
周息回家时,总能瞧见母亲的眼中含着化不开的浓绪,像是担心思念,又像是她早早地预知到一些什么,却无力施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既定的结局施施然落地。
出事那年,周息六岁。
她起初只是疑惑,为何今日来接她回去的是舅舅与舅母。直至回到家,看见一具灵枢摆在院子里头。她头脑发闷,转头看向舅舅舅母,而他们纷纷撇开头,不与她对视,只领着她来到卧房。
周母躺在床上,面色被一身黑衣衬得尤为苍白,嘴唇淡的几乎看不出血色。她听见响动,费力地睁开眼,唤了声“息息”。
周息顿时明白了。阿爷阿奶去世时,周母也是这样,一身黑衣,神情虚弱。她走到床前跪下,握住周母伸出的手,低声道:“娘,我回来了。”
周母却不再看她,目光定在舅舅身上。她眉头紧蹙,眼圈泛红,显然忍受着痛楚,却哀求地看着舅舅道:“阿弟,我只有息息一个女儿……”
舅舅面露难色,咬着牙,迟疑了很久。还是舅母最终叹了口气,走到周息身后,扶着她的双肩道:“姐,你放心。”
周母露出一个很淡的微笑,脸上的悲伤却更浓了,浓得快要溢出来。她摸着周息的手,让她打开衣柜里的夹层。周息照做,夹层里是一奁白银。
周母把这奁白银交到舅舅手中,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话。一滴泪从她眼角落下,她的生命也随之而去了。
*
父亲走镖遇害,母亲郁郁病死。六岁的周息穿着一身黑麻衣,住进舅舅家里。
舅舅有一个儿子唤作戚义,比周息小两岁,正是要上学堂的年纪。舅舅与舅母商量过后,一拍板,最终决定让周息与戚义一道进学堂。一来是周母嘱托,二来也是希望已在学堂待过三年的周息可以照顾着些戚义。
周息素来体事,知道舅舅家拮据,自己还能去学堂,她已是十分庆幸。戚义顽劣,在学堂拔她辫子、捉绿虫吓她、偷爬上树扔果子砸她、摔碎花瓶赖她头上这些事,她都闷在心里,不曾对舅舅舅母开口。
只是好景不长。
自从亲眼见着周母病逝,周息便睡不大深,觉浅。又过两年,周息被隔壁传来的一声惊醒,拢衣起来,看见舅舅舅母的卧房依然通明。她悄然走到墙边,静静地听着。
舅舅压着声道:“你说的我也知道,可是婆娘啊,我只是一个小饭馆的厨子,一年到头也挣不来多少铜板。姐给的银子,这两年过去了,还剩下几个子?”
舅母道:“我又怎么不晓得?可是息息在学堂很……”
舅舅打断她:“这几年天水少,庄稼收成不好,咱也没攒上几个钱。难不成不给义儿攒彩礼了?义儿也有六岁了!”
舅母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堪堪收住,最后只为难道:“那不然……让息息把学堂退了?”
舅舅轻锤了一下桌子,叹了口气道:“总不能只出不进。让息息帮你分担点农活也好。”他有些不甘地抹了把眼睛,“是我无能啊,不能让你们娘俩过上好日子,还连累了息息。”
周息轻轻后撤了一步。
他忽然警觉道,“谁在外面?”周息一惊,赶忙退回房间,背对着门躺下掖好被子,只当不曾起来。
舅舅正要站起来,舅母却先他一步起身,把他按了下来,摇摇头:“应该是息息。我去吧。”她走到周息与戚义的房间门口,轻轻扣了扣门,压声道:“息息,出来一下。”
周息垂下眼,知道舅母是不愿意扰了戚义的睡眠,便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她站在舅母面前,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亮些。
她道:“舅母,我明白的。我不去学堂了。”
舅母一怔,随即温柔地搂住她:“好孩子。”
赵先生知道周息退学,甚至找上门来。只是与舅舅谈了一番后,摇着头叹着气。他领着周息移步后院,第一次对周息露出肃正之色。
他问:“周息,你入我岐何学堂五年,我问你,心中可有自诫铭?”
每一位岐何学堂的学子学到“铭”这一字后,都会被要求找到自己的自诫铭。同期的学子或曰“知其不可而为之”,或曰“君子慎独”,但周息迟迟不曾定下自己的自诫铭。
周息郑重地跪下,一叩首。“学生有铭,曰惟命不于常。”
二叩首。“师恩重逾山。学生是先生的学生,至死不改。”
三叩首。“学生感激先生教导,凡活一日,必不负书,不负先生。”
等她磕完头站起来,先生和她的眼眶都变得通红。
周息从此跟着舅母一块下地种田,赶牛,喂鸡,赶集。她原先还算白的皮肤很快被晒成小麦色,身上也留下不少伤疤,手心长茧,愈发粗糙。总之是与六岁前的自己大不一样了。
可即便如此,周息依然能感觉到,舅舅的眉心皱起的时候变多了,舅母瞧她的眼神中也略带怨怪,平常的语气里多了点不耐烦。她更加沉默,尽量让自己吃得少,做得多。
十岁的周息又一次夜半惊醒。隔壁依然灯火通明。
舅舅拍桌道:“赚的没有花的多,攒不下一点钱!”
舅母也随着叹了口气。
舅舅沉默了会,又道:“实在不行……把息息的婚事定了吧?”
舅母反驳:“不行,息息才十岁!”
“十岁不小了!这几年她吃的穿的,还不都是我们垫着,姐那点钱早用没了。照顾息息是道义,可义儿要读书,那可是吞金兽啊。”他说完自己先叹了口气,“息息是个好孩子。要不是缺钱,我也舍不得。可要是养着息息,还要再养几年啊,三年?五年?”
舅母不吭声,忽然哽咽了一下,把头埋进舅舅肩窝里:“老戚,我有时候,会后悔自己当时心软,答应了姐。”
舅舅搂住她,拍了拍,道:“不怨你。不然让息息一小姑娘流落街头吗?那我们做舅舅舅母的也太不是人了。实在不成,把息息定给义儿做个团圆媳妇,这些年的花费只当彩礼了就是。”
周息听不下去,转身撤回房间里,不曾惊动任何人。
旬后夏日,周息跟着舅母上镇子赶集,她借口闹肚子,偷偷躲进一辆牛车的草垛里。她听到舅母焦急的呼喊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
周息知道自己或许流落街头乞讨为生,但她不愿意再做舅舅舅母的负累,也不想当团圆媳妇。她权衡了六七日,最终还是决定逃走。
牛车动之前,她又听到舅母的声音。显然喊了很久,舅母的声音略显沙哑,一声声“息息”还带着哭腔。
出去吗?
思绪很乱。
算了吧。
周息闭上眼,在颠簸中沉沉睡去。再醒来,外头热闹喧嚣,应是到邻镇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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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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