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翁家时天已蒙蒙暗,二层隐约传来谈笑声。周息只当是老翁回来得早,一上楼梯,却见老妇躺在平层的摇椅上,面前是张折叠圆桌,桌上两坛酒几碗菜,对面坐着位陌生的阿婆。
两颗头转过来,两双眼睛齐齐盯着她,她有些怔愣,一只脚悬在半空不知道该不该落,总觉得自己不应在此时出现在此地。
那位陌生的阿婆先开口:“这谁啊,你家亲戚?”
老妇摇摇头:“没,来帮工的丫头,叫周息。”
阿婆颇为稀罕地看她:“你们家啥时候富到能请帮工了?好你个邹老婆子,偷偷背着我变有钱?”转头又对周息招手,“没吃饭吧周丫头,来坐。”
周息确实饿了,匆匆赶回来就是怕来不及烧饭,闻言犹豫了会,搬把椅子坐下,手上的两枝花顺势献给正大碗干酒的两位。阿婆喜笑颜开,花枝往头上一簪,侧过脸问老妇好看吗?老妇睨她一眼,也把自己手里那枝簪在头发上。
阿婆切了一声,把两坛酒往远处挪了挪,饶有兴致地托着下巴问:“丫头,你怎么到她家来的?”
周息抬起头,有心回答,却想起食不言寝不语,只好指指自己的腮帮子摇摇头,求助的目光投向在场第三个吹凉风的人。
老妇喝了口酒,替她张嘴:“蹭了老头的车,被抓来抵债的。”
周息颔首,阿婆就笑开来,拍了下老妇:“死老婆子话说真难听。”
她指着老妇冲周息道:“周丫头,你知道这老婆子叫什么吗?邹雅心,高雅的雅,十里八乡就她名字最文气,可惜啊,婶婶取名的时候绝对没想到她长了张刻薄嘴!”
“徐桑花你个大漏勺!”
老妇气急,张牙舞爪要去挠她。阿婆轻松避开,一面大笑着:“你瞧我说什么来着。”
谈笑间楼下传来推车声,阿婆一拊掌:“哟,老郁回来了。”
老妇抬头看了眼天色,嫌弃地看她:“你怎么还不滚。”
周息顿时被饭噎到,狠狠呛咳了几声,咳着咳着憋不住笑,又强行忍下,于是弓着背咳得更激烈了,整张脸通红。她二人吓了一跳,递水的递水顺背的顺背,老翁就在这一片忙乱里出现在二楼,搬了把椅子坐下。
“周丫头怎么了?”
阿婆没好气地回:“被邹老婆子一句话笑呛了。”
老妇撇撇嘴,不搭理她,只抬眼看向老翁:“怎么回来这么晚?”
“有点麻烦。西边南边的农物本就不好养,这几年不是天水少么,又是夏季,旱死了一大批。原本倒还没什么问题,只是西边牧区生了疫病,又死一批牛羊,邛僰人快活不下去了。听说边境已经陈兵了,有可能要打起来。”老翁端起碗饮上一大口,神色严肃,“我来的路上一直在听消息,已经有怕死的准备跑了。”
阿婆原本还在笑,这时一下子坐直了:“保真吗?”
“不确定,但就算要打起来,应该也不会太快。”
“哟,那我得跟家里那口子商量商量。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阿婆说着起身要走,两只手正在抓酒坛的半空,连边边都没摸上,就听见老妇未卜先知般的低语:“人走,酒留下。”
那两只手一僵,随着阿婆愤愤一声“行”,半道折回去了。
*
鸿镇西边的几个小乡镇不时传来被洗劫的消息,要打仗的风言风语几乎传遍大街小巷,消息灵通些如杂货铺老板的,已连夜卷铺走人了,尽管大多扎根此地的居民不肯因几句风闻轻易搬迁,整个鸿镇仍是颇有些人心惶惶。
周息每日都跑镇中,怀希望去,带失望归。没有店家愿意在这等时分招人,若是战乱,朝不保夕,纵使不生战乱,悖逆律令也会受到镇衙的斥责,甚至可能上报县衙,吃力不讨好。周息的应招在他们眼里是小孩子的赌气、戏耍、浪费时间,往往连一个好脸色都不肯施舍。
一周说短不短,说长却也不长,眼一睁就是三四日,眼一闭五六夜悄然消失。
她头一次感到时间的压迫。
此前感激至极的容身之地,随着七日期限的迫近,反倒像把悬剑悬在头顶,每个日升月落都离她更近一分,每每思及,探头去看,尖锐锋利的剑芒就直直刺进眼中。
周息有许多次想与老翁开口,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唯一一次出口喊住老翁,又在他温和的目光中咽下临到嘴边的话。
只是哪怕镇西镇中两头跑,过得也不算太平,找店家被拒反而是最平淡的展开。镇外偶尔途径几支披胄执枪的军队,规模不算大,也就百余人,却像是某种既定的宣告,昭示着动乱将生。
于是镇内不安好心之人开始蠢蠢欲动。两个大汉突然从阴影处窜出来,想要挟持周息,只是冲出来时撞伤人,被阻了一阻,周息谨慎,两条腿跑得飞快,翻墙过巷将他们甩开了。
又过一日。又过忙碌却茫然一场空的一日。
已是最后期限,可周息还未找到容身之地,她身上没有半文钱,连客栈的柴房都住不起。灰败的明日就这样直白地摊在她面前,杂货铺老板的最后一句劝慰又在耳边回响,她终于鼓起勇气拦下老翁。
“郁阿翁,一周到了,不知可否……”她支吾着,接下来的话自己都开不了口,整张脸烫得发红。
“周息。”老翁打断她。
他浑浊的双眼注视着眼前的女孩。独立、能干、自尊,不可否认这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小姑娘,但也正因此,他不能答应她的请求。
“周息,你应该是清楚的。”老翁缓缓道,“这七日名为还债,实则是收留,但期限已至,利益关系也就解除了。你也看到了,我们家贫,不可能出钱雇你。”
他叹了口气:“你是个有主见的姑娘,逃到鸿镇想必是为了不再亏欠舅家。那么你也要想好,要不要跟我开这个口。”
周息怔然看着老翁。
她与老翁老妇无亲无故,若要暂留此地,无非情分与利益两种连接。老翁说得很明白,他们不会再有利益关系,若要留下,那就是情分的亏欠。这份亏欠是周息出逃的根源,开了口,不啻将自己的根亲手斩断。
一滴清泪直直落下,周息睁着眼,却感受不到,只觉得眼前有些模糊。
他的言外之意如此昭彰又表述得如此温和,令她内心大恸。
老翁俯下身,粗粝的老茧摩擦过周息的脸,为她拭去泪痕,而后这位朴实到了极致、人群中随处可见的老翁转身离去了,留给周息一个山一般高的背影与一扇紧闭的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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