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周息头一次庆幸出逃的时节是夏季。

当晚夜空澄明,星烁云拂,徐徐凉风从老蒲扇下和四面八方传来。漫天星斗注视着这个离家的孩子,她躺在平层的摇椅上,心底是说不出的茫然。出于一时不愿,拒绝了一眼望到头的安宁人生,从此未来一片混沌,连明日都模糊不清。

会后悔吗?周息不知道。

可是跳上牛车的时候她竟有解脱感,一路颠簸里也未曾升起悔意。辞别先生时那句“惟命不于常”尚在耳畔回响,她或许喜欢安宁,却不是舅舅家的那种。

“那就这样吧。”周息自语,“二十岁的我,三十岁的我,我如今不后悔,希望你们也是。”

老蒲扇摇摇往胸前一搭,几片云掩住大半个月亮,小姑娘睡着了,梦里泛着柔和的银光。

木门随着轻轻的吱呀声挪开一条缝,老翁探出身来,看着周息半蜷的睡姿,叹了口气,将一件外衫披在她身上,转过身冲趴在窗上看向这边的老妇点点头。支起半个身体的老妇于是放下心来,又躺倒在床上。

次日周息醒得很早。本就觉浅,她睡觉又喜欢蜷在一块,像个刺猬一样,狭小的摇椅显然不能满足她这种睡姿。然而一睁眼就发觉身上披着件宽大的外衫,她心底一暖,将外衫妥善挂在摇椅上,悄悄钻进炊房煮早饭。

待老翁与老妇醒来,两碗白粥还冒着热气,端端正正摆在桌上,不远处的女孩笑着道:“我吃过了,不必担心,正午时我会来烧饭的。”说完便舀了瓢水洗洗手出门了。

老翁看着她的背影,一时无言。老妇倒不客气,一瘸一拐地挪到桌旁,端起碗就是一口,砸吧着嘴说:“比你煮的好吃,你那也太稠了,跟人家小姑娘学学。”

老翁也坐下,淡淡回了句:“有的吃还嫌弃,周丫头走了不还得吃我煮的。”

老妇睨他一眼:“有道理啊,那我得趁这几天多吃点。”话还没完她就抢过老翁的碗往自己碗里倒了小半粥,在老翁无奈的注视下笑得颇为得意。

身后发生的小插曲周息并未注意到。她只觉得天阔地广,自层叠的楼阁至连绵的群山,万物在她眼前绽开新貌,连道旁树上的蝉雨都显得亲切不少。

她徒步走到镇中时,日光已爬上两竿高。

其实周息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优势。尽管因着前朝太康年间出了位得国师亲批“神授之才”、又终其一生匡国济民的永徽公主,元信朝对女性的约束较为宽松,但也远不到招人时会弃男选女的程度。何况与人高马大的成年男子相比,她才十岁,虽则发育较快又常干活,却依旧一副弱鸡样,老翁一把就能把她提起来。

但她还是想试,也不得不试。

阿娘去世时交给她最后的遗物是一奁白银,她不能继续上学也是因为舅舅家入不敷出。周息清楚,她想要活,想活就得要有钱,要钱就得找到一份工作。

她不敢盲目询问,生怕被棍子赶出来,只好先走一遍镇中,寻找在外头贴了招工告示的店家。只是鸿镇实在太大,她堪堪将镇中逛了一圈,就已日上三竿,再不回阿翁家,就要赶不上午饭了。

所幸已记下十来家铺子,有个裁缝店招绣娘,有处酒楼招劈柴工,还有个卖杂货的铺子招手脚麻利的拣货员,这三处最适合,其余都只能作备选,不是要求经验丰富就是要求技艺精湛,她脸皮尚薄,不敢夸那海口。

下午来试试。

周息如是想,脚步一转往镇西去。

*

瞧见楼梯线渐渐出现周息的身影,老妇翘盼的眼才垂下,嘴巴却不愿意停,轻嗤一声说着风凉话:“大忙人回来咯。”

周息抿嘴笑笑,也不接她的话,从储柜里抱出几丛毛豆、两条胡萝卜、几朵花菜,又往炊房张罗去了。

等她烧出一餐饭时老翁才风尘仆仆地推开木门。她正要招呼,却又闻老妇的声音:“哎呦,第二个大忙人回来了。”听着酸酸的,周息猜是她犯腿疾不大能下地,于是心里怎么想的都露在嘴上了。

老翁果然是习惯了的样,卸下斗笠去扶她:“不忙陪你坐床上晒太阳?”

老妇拍他:“死老头,不说风凉话能怎么样。”

老翁轻描淡写:“对啊,不说风凉话能怎么样?”

老妇一噎,瞪着眼不说话了。

周息忍不住笑。

她心里记挂着工作,匆匆扒拉两口饭就离开了,只留下一句“不必收拾碗筷,扣个罩子就好,我回来会处理的”。

到镇中时正是太阳最烈的时分,周息满头是汗,拿袖子擦了擦,有些架不住身上的汗酸味。

本有些担心仪容不整会影响店家的观感态度,只是街上走了会,这份悬心就落回心底。大街上混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味,汗味更是逢人能闻,她这点简直小巫见大巫。

裁缝店、酒楼、杂货铺,她依着距离远近在心底列了个顺序,沿着屋檐的阴影处往裁缝店走去。

其实很久没有做过女工了,久到已经忘记上一次拿起针线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舅舅家有个要读书的戚义,卖绣品的钱又远没有务农多,是以舅母很早就改绣从农,周息也跟着她一道。

然而店家提出包吃住,这对于如今的她而言实在是个值得倾力争取的条件。

这家裁缝店位置较偏,规模也不大,周息走进屋,两三个妇人来来回回地整理外架挂着的布料和织机上的丝线,柜台前无人,她走进来也并未搏得几分多余的眼神。

她莫名觉得压抑,小心翼翼地开口:“请问……门口的招工……”

周息说不下去了。所有人都很忙碌,忙碌地不像人,像木偶,机械地踩织机,机械地整理布料,甚至连伏身前倾的角度都只有微妙的区别。

“谁?谁要来应招?”

说话的人还不见踪影,声音已飘进前屋来。正在踩织机的几位妇人闻声一僵,把头埋得更深,几乎要陷进织机里去。

一位长相颇为凶辣、穿着明显更精致的妇人自后堂绕出来,先环视了一圈,见所有人都埋头苦干,这才满意地将目光放在周息身上。

“你就是来应招的?”妇人挑剔地打量着周息,撇撇嘴,“小丫头片子,十岁有吗?不好好家里呆着,来外头戏弄谁呢?”

“我……”周息刚想辩驳,却发现有位绣娘抬头看了她一眼。

绣娘微不可察地摇摇头,又继续投进工作里。

周息沉沉吐了口气,重新换上一副不懂事的笑:“我与阿爹又吵架了,他每次都带整个镖队来找我,丢死人了。大娘,看你这写着包吃住,能不能收留我一段时间啊?”

镖队?

妇人顿时横眉,不由分说就推搡着赶人:“去,去去去,你当我这避难所呢?快滚,别来打扰老娘做生意。”

半推半就着走出裁缝店,她又回头看一眼那位绣娘。绣娘恰巧也抬头,二人的目光再次对上,绣娘轻轻吐了口气,像是放下心,又像是叹息,而后对周息微微扯出一个笑,用口型对她说快走。

身后隐约传来几声辛辣刻薄的斥骂。“抬头干什么,织布要抬头吗!今天织不完五十匹,谁都不许吃饭睡觉!快点织!”

裹着凉意的穿堂风推着她离去,周息的心也渐渐凉下去。

她又走进酒楼,向管事表明来意。管事只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此后不管她怎么磨破嘴皮怎么展示劈柴功力,他都无动于衷。周息忙活半天终于累了,最后问:“可以给我一个理由吗?”

沉默半天的管事淡淡道:“没有理由,不收就是不收。”

周息点点头,不再纠缠,转身离开了。

最后一处是杂货铺。

铺址离镇门很近,远望可以看见庄肃的石作门楼,昨日的她还站在门楼下,对着人烟阜盛的鸿镇观想未来,今日就接连受挫。

阿娘曾经常说世事无常,周息有些懂了。

她叹了口气,踏进杂货铺里。

老板堆着笑迎上来:“小姑娘,买点什么吗?”

“我来应招拣货员。”

老板神色一动,仔细打量着她,微微蹙眉:“你及笄了吗?”

周息摇摇头。

老板于是拉着周息坐下,认真同她讲:“是这样的小姑娘,如果是前朝,那么你来应聘并无不可。只是两年前圣上微服私访,发现大量农户将自己的幼子幼女遣出去赚钱,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家里穷嘛,赚些钱补贴家用,但圣上震怒,命人重修律法。如今施行的《元信律》比《太康律》加了不少条律,其中就有一条是男女出工皆得年满十五。”老板想了想,又道,“也许有些黑心店家会不顾律法,但是那种店家最好也还是别去。”

周息一怔,两年前,正是停学的那一年。

老板看她神色就知她不懂,最后宽慰了几句:“律法刚颁布没两年,不清楚也很正常。如果是你父母让你出来赚钱,那还是与他们说清。如果是与家里闹矛盾了,听我一句劝,还是回去吧。没有归宿和支撑的小姑娘,到哪都难觅容身之地。”

回……去?

周息谢过老板,有些茫然地走出杂货铺。

先生只讲圣贤书,舅舅舅母又非懂法之人,是以她从未关注律法,也不曾想到这竟然会成为她的最大阻碍。

老板的最后一句话在她脑中盘转不去,一时竟心生退意。

可是说好了不后悔的。

金乌西去,街巷上只剩稀稀落落的人影,大多在收摊,已隐约有几分寥落的样。每个人都有归处,自家中来,回家中去。橘红的霞光纱披在鸿镇上空,她想,得回去做饭了。

直至此时她对老翁的感激才有了实感,小小的二层瓦舍却是她最为难觅的容身之地,然而心中又生惶惑——一周期满,她又该往何处去?

周息往镇西走,余光不经意瞥到亭楼的阴影角落里的一个小姑娘,揣着篮子,很是眼熟。她思忖了会,想起来是昨日乘牛车时冲她笑了笑的那个。

小姑娘似乎也注意到她,碎步挪过来问:“买花么?一文两枝。”

周息往她篮子里看去,想来生意不错,挎篮中余下零星几枝粉黄相间的,辨不出种类,只觉得好看。

她对上小姑娘澄澈的眼睛,有些局促地摇摇头:“不买了,我没有钱。”

小姑娘又道:“你家人呢,可以让他们买的。我的花很漂亮,都是今晨新摘的,很新鲜,摆在桌边床头或者簪在头上都好看。”

周息垂眸:“我的家人……不在我身边。”

“这样啊……”小姑娘点点头,想了想,还是将手中的花递给周息,“反正卖的也挺多了,这两枝就送你啦。”

周息还没反应过来,手里便多出两枝,两朵粉色的花盛放在枝头,杈处含羞冒着小小花尖,清甜的香味冲散了暑热。她下意识地搓了搓,花枝在指间旋转起来,枝头的花显得愈发秾艳。周息便笑了,这整日的碰壁被手中小小的花轻易治愈。

她正要道谢,却发现小姑娘已经揣着篮子离开了,步履十分轻盈雀跃,影子被暮光拉得长长。她嘴角残留的一点笑意再次盛开。

总会有办法的,她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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