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三合一

陆怿身子微僵,心中疑惑——她怎么不叫我哥哥了?

面上却仍是一派平和从容。

“把你吵醒了吗?”

小烛静静燃烧着,昏暗的室内,男子俊朗的容颜近在咫尺,在她眼中变得清晰。

崔之锦茫然看着他的脸,眨了眨眼,渐渐清醒,察觉二人的姿势,和自己环在他脖颈上的手臂后,身子微僵,面上发烫。

原来,刚刚那一切都不是梦。

她垂下眼,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臂,连忙改了口,“哥哥,你怎么来了?”

“我担心那刺客再出没,来看看你。”陆怿直起腰,拉开被子,给她盖上,“你安心在这里住着,那刺客只要敢再来,就一定能把他拿下。”

“嗯。”崔之锦用力点点头,语气天真,“我知道哥哥一定会保护我的。”

陆怿看着她,蓦地恍惚了一下。

他拿下她脸上黏着的丝线,温热的手指滑过脸庞时,崔之锦全身如有电流滑过,一阵心颤。

陆怿将丝线握在手心,嘱咐道:“夜里风凉,以后别再趴在案上睡了。”

崔之锦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乖巧地“嗯”了一声,闭上了眼。

陆怿看着她睡下后,才起身将丝线给她放在案上,关上窗户,吹熄灯火,静静退了出去。

听到门口传来“咣当”的关门声后,崔之锦才又睁开了眼睛,脑中空白,心口狂跳。

她大睁着双眼,平躺在床上,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刚刚陆怿抱着她的时候,前世与今生的情景如碎片般在她脑海闪现,心中一时恍惚。

前世那个雨夜,再度浮上心头,在那场风雨中,他丢掉了手中的伞,把她拥到了怀里,一抱而起。

她紧紧抱住他,宛如抓住救命的稻草。

雨夜发生的一切都是那般不真实,所有的痕迹,都已被大雨冲刷而去。

那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她应该忘记,再也不该想起。

*

第二天一早,崔之锦早早起床,梳洗之后,就准备去劈柴做饭。

刚一出屋门,看着陌生的院子,人便呆了一下,她忘了,她现在不用给父兄做饭了。

小沙弥来送来早饭,招呼崔之锦到花厅吃饭。

陆怿做祈福法会期间,需要斋戒,所以早饭不过萝卜炖豆腐、白菜笋汤、薤白蒸等几个清淡素菜罢了。

菜都上齐后,陆怿落座,看着桌上清淡的饭菜,嘱咐娄安之后可以让人另外备些荤食给她。

崔之锦执筷的手一顿,她现在也算是寄人篱下,便不想多麻烦人,拒绝道:“我本来就口味清淡,这就很好了。”

陆怿仿若养孩子一般,淡声道:“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些肉食,不然会长不高的。”

崔之锦一怔,忽而抿着嘴笑了,“那我以后会长得跟哥哥一样高吗?”

陆怿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不想打击她,“你还小,以后多食肉饮酪,还是会长高的。”

崔之锦讪笑,端起桌上的牛酪浆,乖巧地一口一口喝着。

南人饮食清淡,大多形貌瘦小,北方胡人来自于草原,一贯是饿食羊肉,渴饮牛乳,往往身材高大,体格健壮。

不过,她才只有十四岁,她以后还是会长高的,前世,她可是长到陆怿下巴的高度了!

二人静静吃着饭。

喝完那一大碗牛酪浆后,小女郎打了个嗝,有些迟疑地开口道:“哥哥,待会儿,你能让娄护卫带我上街一趟吗?”

陆怿眼皮抬了抬,把剥好的鸡蛋放到她面前的盘子上,不解道:“做什么?”

小女郎低下了眼,“我做簪花的丝线不够用了,我想去买些丝线,可父兄不让我出门。”

娄安点头附和,没错,他亲眼看到的,她大哥好凶!

陆怿看了她一会儿,蓦地想起那一日她簪在发髻间的嫣粉绒花,原是她自己做的。

芙蓉娇艳,很适合她。

“不急,等我回来再说。”

崔之锦微怔,还没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陆怿已经又起身前往佛堂了。

*

临近正午时,陆怿又回来北苑。

崔之锦闻声就放下了手中的绒条,立刻跑了出来。

暖风融融,树影婆娑,小女郎脚步轻快,腰间的绦带随风飞扬。

娄安牵出了马,笑着招呼小女郎过来,说公子要亲自带她上街呢。

崔之锦跑到马前,讶然一笑。

陆怿拉着缰绳,揉了揉马儿的鬃毛,问她,“你会骑马吗?”

崔之锦摇摇头。

南方道路蜿蜒多水,不比北方平坦开阔,并不适合骑马。

南朝的士大夫养尊处优,耻于骑马外出,出行必要乘车,甚至有官员因骑马上朝而被弹劾,不若北朝男子潇洒豪迈,纵马如风。

她一个女儿家,又自幼养在深闺,故而从未骑过马。

前世,元彻要教她骑马,可因受了惊,还没学会,便不了了之了。

陆怿默了一会儿,扶着她的手臂,道:“来,我先教你上马,改日再教你骑马。”

小女郎乖巧笑着,“好。”

陆怿这匹纯血西域宝驹,通体全黑,无一杂色,毛色油亮,矫健雄壮,身型也比一般的马儿高大。

崔之锦站在马儿旁,娇娇小小的一只,还不到马肩高。

树荫下,陆怿拉着马缰,在一旁护着她,认真教她,“左脚前脚掌踩着马蹬,用力往下蹬,右腿伸直往马背上跨。”

往昔的记忆与眼前的一幕重合,那一日,是元彻教她上马,陆怿在一旁看着。

现在,却是陆怿在教她。

相似的动作,熟悉的言语,那张脸却换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崔之锦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听着他的话,手扶着马鞍,踩蹬上马,使劲儿往马背上跳,可马太高了,她爬了半天也没爬上去。

娄安看着小女郎笨拙的模样,在一旁偷笑,陆怿横了他一眼,娄安立马憋住笑。

崔之锦知道他们在笑自己,微微有些窘迫。

前世,元彻那匹马也很高大。

她试了一次又一次,始终爬不上去。

元彻在一旁看着她狼狈上马的滑稽模样,也拿她取笑,说怎么这么笨,连个马都上不去?

她急的满脸通红,额头直冒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她低着头,不敢看人,听着周围内监此起彼伏的笑声,感觉很丢人。

然而,她却不敢有一句怨言,也不敢求天子帮忙。

只能咬牙忍着嘲笑,竭尽全力往马背上爬,可惜最终也没有爬上去,还是靠元彻把她抱上了马背。

现在,她必须靠自己爬上去,她不想再被人笑话了。

她今天一定要出门,买到丝线!

就在小女郎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劲儿,抓住马鞍,再度努力往马背上爬的时候,只觉身子忽然一轻。

她以为自己会飞了。

可一转头,却见陆怿面色如常,手掌托着她的腿,默默给她借力,转眼就把她的身子托举起来,送到了马背上。

崔之锦面上一热,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她高坐在马背上,视野开阔,一时恍惚。

无论前世还是现在,陆怿都没有笑话她。

随即,陆怿翻身上马,拉起马缰,把她圈到了怀里。

她的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背后的身躯英武强壮,坚实可靠。

崔之锦转头看着他,小声道:“哥哥,我以后多吃饭,再长高一些,就能自己爬上去了。”

陆怿低眼看了看她,她身姿娇小,本就不适合骑这种高头骏马,安慰道:“不是你的问题,以后给你选一匹合适的马。”

崔之锦心中一动。

陆怿说完,便带着她策马出门了。

*

洛阳大市。

陆怿带着她来到了市东通商里最大的绒线铺子。

掌柜满面含笑地将各种丝线的样本都捧到了小女郎面前,崔之锦比着单子需求,选了十几种颜色后,伙计前去取线,一起给她包了起来。

崔之锦抱着满满一大包丝线,心里觉得无比踏实,嘴角也漾开了笑容。

掌柜算好账单递来,陆怿准备给她付钱,崔之锦立刻制止了他。

“哥哥,不用,我自己付就可以。”

陆怿不解,他给妹妹买东西,不是天经地义吗?

崔之锦解释道:“这是买来帮别人做的,对方已经给我付过定金了。”

陆怿了然,点了点头,没再坚持。

崔之锦拿出钱袋,取出卢夫人给的定金,付了帐,又问道:“掌柜的,你们这儿的丝线样本,有多余的吗?可以卖给我一套吗?”

“可以啊,女郎稍候,我让人给你取一份来。”

陆怿问她,“要这个做什么?”

崔之锦笑道:“我以后可能需要经常来买丝线,不能每次都麻烦哥哥带我出门,有了颜色样本,就能让小沙弥来帮我买了。”

陆怿神色一动,没有言语。

掌柜给了她一份样本,崔之锦感激不已,满载而归,离开铺子准备回去。

陆怿却拉住她的腕子,对她摇了摇头。

崔之锦不解。

陆怿拉着她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准备带她在市上四处都逛逛,刚刚的丝线是买给别人的,现在她总该买些自己想要的东西吧?

他们结拜至今,他还没有给她送过件像样的礼物,现在可以让她自己选。

陆怿缓缓走在坊市的道上,崔之锦看着他那高大挺拔的背影,将她整个笼罩于身后。

他走的很慢,在迁就着她的脚步。

崔之锦走在他的背影中,不由自主地拉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掌宽大温厚,手心有一层薄茧,应该是常年练武留下的。

陆怿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恍然明白了什么,手掌包裹起她柔软的小手。

“我拉着你,就不会走丢了。”

崔之锦一怔,他以为自己拉住他是怕他们被人群冲散了?

她尴尬地摇了摇头,委婉推辞道:“哥哥,我们还是回去吧,已经耽误你很多时间了。”

陆怿不以为意道:“你天天憋在寺庙里,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么能就这么回去呢?这是洛阳最大的坊市,喜欢什么,都可以买回去。”

崔之锦面有难色,她本来也没有什么钱,又急着回去做卢夫人的单子,便推辞道:“我没什么喜欢的,也买不起,还是不看了,哥哥,我们快回去吧。”

陆怿看着她,觉得她十分有趣,过往,他每次带妹妹出门,她们都会缠着他不停要礼物,第一次遇见给她都不要的。

“我带你出来,当然是我给你买,喜欢什么就告诉我。”

崔之锦摇摇头,连连拒绝,“真的不用了,哥哥,我没什么想要的。”

陆怿不解,“怎么会没什么想要的?”

年轻的小女郎,正是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的时候,怎会这般无欲无求?还是活泼一些好。

“我已经给哥哥添了很多麻烦了,无需再为我破费。”

陆怿愈发不解,“为什么会这样想?你是我妹妹,我照顾你,给你买东西,不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崔之锦抿抿唇,低下了头,声音轻若蚊蝇,“我怕你嫌我烦。”

陆怿微怔,心中一动。

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血亲,所以她要小心翼翼维护他们的关系,怕惹他厌烦。

归根结底,她终究只是个小门小户养大的女儿,体验过生活无着的困苦,遭遇过权贵欺压的无奈,她不像芝芝一样养尊处优,可以无所顾忌的跟他撒娇任性。

她的年纪,本该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可是,她太懂事了。

“芝芝,你是我妹妹,我不嫌你烦。”

……

那一日回去,陆怿给她买了很多很多东西,整个西厢房,被堆得满满当当。

夜里,崔之锦趴在床上,看着满屋的东西,回想着陆怿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蓦地有些恍惚。

他信佛,他的妹妹年幼夭折,没有一个完整的人生。

他无非是想给她一个完美又完整的人生,让她代替他的妹妹在这个世上活下去,让他的妹妹也得以圆满解脱,轮回转世。

虽然明知自己不过是被他当成妹妹的替生人,可她还是感受到了被呵护着、宠爱着的感觉。

前世,元彻也不是给不起她这些,可他一向吝啬于给她,以至于后来,他随便给她一点儿甜头,就能让她对他感恩戴德。

元彻这样上位者,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如何愚民、弱民、牧民、而非爱民。

他对她,也如同驯化动物一般。

驯化野兽,先是给它一顿毒打立威,然后让它饿着,等被折磨的半死不活的时候,就给它一点甜头,一旦不听话,就再给上一顿毒打,慢慢的,再桀骜的动物也会被驯化。

他从来没当她是个人,只当她是一个宠物,慢慢把她驯化了。

而她,也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当成个宠物,一直对他摇尾乞怜。

他或许是有那么一点儿喜欢她,可从来没有当人一样爱过她。

*

邺城。

庭院深深,草木蓊郁。

一名身量高挑丰满,妩媚明艳的胡人贵女临窗玉立,细看着远方来信。

窗外吹来一阵清风,信纸微微颤动着。

片刻后,穆娑罗合上信,脸色沉沉。

陆怿每年都会前往洛阳扫墓,过往从不曾出过意外,而今竟然招惹了一个女子,还是个汉女?

他心中有郁结,一贯待人清冷,这个女子竟能让他主动提出认作妹妹,穆娑罗心中愈发不安,感受到了几分实打实的威胁。

她面无表情地把信纸揉成一团,尖尖的指甲陷进了掌心。

不行,她必须想办法,让陆怿尽快回京,莫再跟那女子牵连。

*

华林园。

惠风和畅,杨柳婆娑。

陆太后身着闲服,站在一片柳荫斑驳下,手上的鱼食洒入池中,若有所思。

“认了个妹妹?”

穆娑罗恭谨侍立,双手接过陆太后手中的鱼食盒子。

陆太后从容转身,面色如常,不以为意地一笑,“无妨,只要他开心,认上十个八个也无所谓。”

穆娑罗扶着陆太后沿着池塘边散步,担忧道:“长豫心思单纯,保不齐就被外边的狐狸精拿捏了。他也许真的只是想着认个妹妹,可别人怕是一门心思想着攀高枝儿呢。”

长豫,是陆怿的字。

陆太后敷衍着她,“那又如何?男人谁还没个三妻四妾的,他喜欢的话,认妹妹还是娶回家,自是随他高兴。”

穆娑罗眉间微蹙,“可长豫到现在还没迎娶正妻,太后怎么就不急着把他召回京,好好问问呢?”

“他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吗?”陆太后笑了笑,面上仍是一派从容,“他就是一直对芝芝的死走不出来,才认个妹妹,把对芝芝的愧疚,倾注到那孩子身上了。”

“既然是对芝芝愧疚,为芝芝祈福,那为什么要认无关紧要的人做妹妹?芝芝泉下有知,也会被他给气活的。”

穆娑罗心中愈发焦急,陆太后对陆怿一贯是极尽宠爱纵容,男人逢场作戏的事,在陆太后眼里根本不是问题。

可陆怿一贯是个不爱做戏的性子,对身边缠上来示好的莺莺燕燕,他一贯是从不应付搭理。

如今竟对一个刚刚认识的汉女百般呵护关怀,她怎能不气?

若是陆怿一直对所有女人都是这般淡漠也就罢了,可当有一个女子得到他别样的对待,那事情就不一样了。

“长豫往年都是在四月中回京,算算时间,今年也该回来了,可到如今都没有他返回的音信儿,还不是被那狐狸精迷住了吗?马上就是太后四十大寿了,他也不想着回来尽孝,这不就是汉人常说的那什么有了媳妇忘了娘吗?”

陆太后眼神骤然一寒,目光横向穆娑罗。

穆娑罗身上一抖,陆太后一贯护短,她不该心急胡言,立刻跪倒请罪,“臣女失言。”

陆太后居高临下,冷声道:“我的侄儿如何,还轮不到你来评判。”

穆娑罗头埋得更低。

陆太后面色阴冷,对她背过身。

穆娑罗跪在地上,陆太后不出声,她就一动也不敢动。

午后阳光正热,女子苍白的面上浮出了一层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陆太后给王迎儿使了个眼色。

王迎儿会意,含笑扶着穆娑罗道:“女郎快起来吧。”

穆娑罗心惊胆战,在王迎儿搀扶下,才敢缓缓站起了身子。

陆太后又恢复了素日里的温和神色,看着她道:“我知道你在急什么,其实,我先前就跟你父亲谈过,希望你能入宫多陪陪我,可你父亲就是不答应。”

闻言,穆娑罗顿时如坠冰窟,陆太后希望她进宫?

这是直接挑明了告诉她,不想让她做侄媳妇!

惶恐道:“阿耶是惶恐臣女粗鄙无知,不知礼数,冲撞了太后。”

陆太后冷笑,知道她已经领会自己的意思了,转移话题道:“说起粗鄙,我那不成器的外甥女才是个野马一样的性子,近来在你家中,你也好好教教她,不求改的多好,只求有你三分礼数就够了。”

陆太后之姐与北平王贺洛跋的小女儿贺伦珠,前不久从北地来了京城。

陆太后喜欢孩子,久不见外甥女,本是高高兴兴的留她在宫里陪自己,可不想这小祖宗在宫里没几天,就把各处闹得鸡飞狗跳,陆太后一怒之下就把她撵出了宫。

委屈巴巴的小女郎,被撵去姑父穆司空家里,由姑母贺氏管教。

穆娑罗勉强道:“珠珠年少,有其活泼可爱之处,我看着她就很好。”

陆太后面上淡笑,抬了抬手,“我今儿个乏了,你且回去吧。”

穆娑罗恭敬告退。

*

太阳渐渐西下,华林园中的风也愈发清冷。

穆娑罗独自走在离宫的道路上,心口空落落的,好似破了一个洞。

她回头看了一眼巍峨壮丽的宫城,目光沉沉。

陆太后一心想让陆氏女做皇后,她即便入宫也做不成皇后,可堂堂勋贵穆氏,司空之女,岂能屈居陆氏之下?

她就想嫁陆怿,可陆怿的婚事,从来不由其父陆太师做主,而是要陆太后点头。

陆太后雅尚恭谨,酷爱汉人文化,喜欢温雅有礼的孩子。

为了能嫁给陆怿,她收起马鞭弓箭,压抑自由天性,翻读汉人书籍,学习礼仪诗书,努力让自己变成一个温柔端庄的淑女,来讨陆太后欢心。

可即便她做了这么多的努力,放了这么低的身段,陆太后依然没有松口让陆怿娶她的意思。

现在,竟然还想让她入宫,彻底断了她的念想?

她知道陆太后更希望陆怿尚公主,宫里剩下几位没出降的公主,就是被陆太后故意压着婚事,想留给陆怿挑,可惜陆怿一个也看不上。

这些公主自幼活在陆太后的阴影之下,也多不愿意去做陆氏的儿媳妇。

眼见这几位公主年纪越来越大,宗室和朝臣请降公主的呼声很高,陆太后压不了几天了,只要公主们全部出降,陆太后就会知道,自己,才是陆怿最好的选择。

她就慢慢跟陆怿耗,最后胜利的,一定是她。

*

另一边,穆娑罗走后,陆太后便收起了笑脸。

面容阴寒,眸色沉沉。

认个妹妹这样的事儿,竟然都敢瞒着她,不告诉她,这孩子真是被她给宠坏了!

回去长春殿后,便立刻让王迎儿拿来先前陆怿给自己写的举荐信。

看过之后,陆太后眼神愈冷。

“果然!他先前举荐的这位博陵崔协,和他认下的妹妹,该是一家人,这家人果然是靠献女换前程,想不到怿儿竟然会被一个小女子拿捏,这女子可真是好手段!”

王迎儿看着陆太后的怒容,开解道:“当年因着芝芝的事儿,让世子有了些心结,这婚事也一直没有着落。陆氏就这一根嫡出的苗子,眼看都是弱冠之龄了,还没有个一儿半女,太后心里不着急吗?”

陆太后神色一滞,怒容减退了几分,无言沉默着。

“你这做姑姑的不急,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跟自己亲生的一样,我心里可是急的很。”

陆太后依旧不语。

王迎儿瞥她一眼,“你管那崔氏是不是献女求荣呢?能让世子开心,他们就是大功一件。”

陆太后若有所思。

“难得世子喜欢,想来那女子,也有她的过人之处。”王迎儿看陆太后有了动摇,继续苦口婆心道:“再说,这么多年了,世子开口求过你几件事?”

“那是因为就算他不开口,我也会宠着他、捧着他,倒是惯的他愈发恃宠而骄。”

陆太后已经消了火,自嘲笑着,话锋一转——

“这一次,我偏不如他的意,想给人求爵拜官也容易,等他回来了,亲自到宫里求我。”

*

千里之外的洛阳。

陆怿坐在书斋,看着邺城来信,眉峰渐渐蹙起。

娄安脸色无奈,耸耸肩道:“这太原王殿下真是一天不找事就急得慌,他没事儿给穆大小姐传什么信儿?这下好了,太后果然猜疑了,这崔家的功名,算是没着落了。”

陆怿面色沉沉,没有言语。

举荐在前,结拜在后,陆太后猜忌心重,他就是怕两件事离得太近,太后多思,才暂时没有告诉她认妹之事,可不想元衡这边先替自己捅出去了。

若自己没写这封举荐信,崔协一家还能走州府流程,以普通客卿的身份上报朝廷,不会像现在这样直接被堵死了路。

现在太后得了这封信,又知道了认妹之事,必然怀疑自己与这家人关系匪浅,恐怕要用他们的前程来拿捏自己。

他们姑侄较劲,倒是连累了崔氏一家。

看来,只能等他回京后,亲自入宫跟太后解释了。

娄安语气复杂,“公子,今年你已经为芝芝小姐在洛阳耽搁的太久了,太后定是生气了,才出此下策逼你回京。”

马上就是太后四十大寿了,陆怿为了个认来的妹妹,连回京尽孝都不着急,陆太后能不气吗?

陆怿没有回答,合上信,抬眼看了看窗外,阳光和煦,小女郎正坐在院中的松树下做花。

松树的绿荫笼罩着她,裙摆委地,落在一片柔软的松针上,腰间长长的绦带不时被风吹起,端丽明艳的面容在阳光下泛出柔和的光泽。

陆怿看着乖巧可爱的小女郎,忧虑顿散,起身往院中走去。

崔之锦坐在北苑的松树下,专心致志做着花。

新买的丝线分成了两部分,她和崔月境姐妹两头分工,同时制作卢夫人的单子。

这段时间她们日夜赶工,已然做的差不多了,等把最后一部分收工,就可以送去荥阳卢夫人家中了。

陆怿无声走到她身后。

崔之锦毫无察觉,还以为是风吹动了天上的云,云的阴影笼罩了在了她的身上。

陆怿默默看了她一会儿,看她那白皙灵巧的手指,又是拿着剪刀修剪,又是把绒条折成各种形态,很快,一朵栩栩如生的花便绽放在她的指尖。

南朝不若北朝民风开放,女子自幼被困锁闺阁之中,大约都喜欢做这些小手工来消遣解闷吧。

“做了这么多,还没有做完吗?”

崔之锦做的专心,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身体一抖,手上的绒花便掉在了地上。

簌簌风起,她蓦然回头,看着声音的来源。

陆怿已经俯下身子,在一片松针上,把那朵花捡了起来,递到了她的手里。

崔之锦眼神恍惚了一下,她接过花,平复心跳,笑道:“哥哥和娄护卫商议完事情了吗?”

“嗯。”陆怿姿态从容,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看着她摆在石桌上,已经完成的一排簪花,由衷赞叹着她,“做的真好看。”

崔之锦抿唇一笑,他对人一向不吝赞美。

前世在宫里,她家世寒微,不得宠爱,比不得那些家世显赫的贵女,有数不清的金玉珠翠。

为了讨天子欢心,她就只能自己做花戴,想尽办法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出现在元彻面前。

可北人不喜簪花,元彻看到后,也不过是讥笑她的寒酸。

只有陆怿对她说了一句,很好看,缓解她的尴尬。

因为那句好看,前世至死,她都没戴过元彻赏赐的任何金玉珠宝,始终戴着自己做的寒酸簪花。

坚持自己的汉人衣冠,大约是她在那冰冷黑暗又绝望的宫廷中,对沉沉压在头顶的皇权,最后的倔强反抗。

她告诉陆怿,语气甚至带着一丝小得意,“我舅舅是做丝绸生意的,我从小就跟各种丝线打交道,会走路就会养蚕缫丝,大一些就能纺织刺绣,做花对我来说不过是信手拈来。”

陆怿静静听着,捕捉到她话里的信息,眉峰微蹙,“丝绸生意?你父亲是北方士族出身,怎会娶一个商户女?”

崔之锦神色一滞,想起母亲名分无着,不被父兄承认身份,便告诉了他实情,“我父亲流落南朝时,生活并不富足,为了在当地站稳跟脚,才续娶了我母亲。”

“原来如此。”

陆怿若有所思,崔协并未提起过在南朝续弦之事,结拜的金兰谱上,她也是挂在前母太原郭氏名下,原来还有这样一层缘故。

他沉声道:“南朝士庶不婚,你父亲能娶你母亲,倒是让人很惊讶。”

崔之锦告诉他,“北归前,舅舅本想把我留在南朝,就是因为南朝士庶不婚,父兄才坚决不同意。”

陆怿神色一动。

崔之锦低了低眼,勉强笑道:“舅舅是庶族,纵然能给我衣食无忧的生活,却给不了我一个好前程。舅舅再富有,也不能让我高嫁士族,父亲虽潦倒,却能让我嫁入士族,所以舅舅妥协了,让父亲带我回了北方。”

陆怿恍然大悟,眸色沉沉。

原来,崔氏早就打定了主意,要用女儿攀附权贵,在北方博前程,先前才会答应元衡的提亲,看来她的父兄,也不是真心待她。

陆怿看着神色落寞的小女郎,问她,“所以,因为这些缘故,你才想自己做一些花儿赚钱,不依赖父兄吗?”

崔之锦脸上又挂起甜甜的笑,用力点了点头,“舅舅说,我的外曾祖父,最开始也是挑担子走街串巷去卖布,渐渐积累起来的家业。我也可以从一个小摊子做起,虽然上次出街,为我招惹了一些是非,可也给我带来一个客人,不是吗?”

陆怿看着她,心中一时怅然。

她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坚强的女孩子,如果北方不是这么乱,可以有一个安定的环境,她即便没有自己的庇护,也可以靠自己生活的很好。

静了片刻后,陆怿忽而问她,“那你需不需要再多一个客人?”

“嗯?”崔之锦眨眨眼,神色不解。

陆怿低眼看着她指间的绒花,丰神俊朗,目光柔和,“也卖给我一些吧。”

崔之锦吃了一惊,立刻张臂把石桌上的花全都拢到了怀里,连连摇头拒绝。

“不行,不可以。”

小女郎好似一只护食的兔子,趴在石桌上,头摇的拨浪鼓一样,娇艳的小脸埋在花中,人比花更艳。

陆怿反问她,“反正都是要卖掉的,可以卖给别人,为什么就是不肯卖给我呢?”

崔之锦抿唇一笑,腼腆道:“哥哥想要的话,这些都可以送给你。”

陆怿低眼看了她片刻,嘴角微动,忽而笑了一下。

像四月的风,吹动枝头的花,扑簌簌纷扬而落。

转瞬即逝。

崔之锦呆了一呆。

“你们做这些也很辛苦,我怎么能白要你的东西?就卖给我一些吧。”

松树下,二人四目相对,他的目光柔和,语调温柔。

崔之锦低下了眼,避开他的视线,嫣唇微抿,脸上发烫,心里莫名难为情。

“好吗?”

在他一声声诚恳的请求下,崔之锦心里也软了,她不再坚持,低声道:“好。”

小女郎收回手臂,把怀里的花都展现在他面前。

陆怿低头,认真挑选着花,“我不太懂这些,你帮我挑一挑吧。”

“哥哥是要送给什么人吗?”

他一个大男人,总不是自己要簪花吧?

陆怿点点头,“我家中还有几个妹妹,每次从洛阳回去,都会给她们带礼物,有两个跟你一般大的年纪,还有几个不过总角之龄。”

崔之锦笑意一滞,跟她一般大的妹妹,应该就是陆兰汀吧。

她微垂下眼,心中不由自嘲,毕竟,陆兰汀才是他的亲妹妹。

不过又很快恢复如常,她看着陆怿,含笑跟他介绍着,“十几岁的小女郎,戴这些大枝的海棠、茉莉和芙蓉都很好看,年纪小的女孩子,可以戴这种小茶花和桃花的对钗。”

“嗯,就照你说的选吧。”陆怿看着她选出的簪花,“不过,芙蓉就不要了。”

崔之锦心里咯噔了一下,“芙蓉不好吗?”

陆怿摇摇头,拿起那支木芙蓉,簪到了她的鬓间,语调淡淡——

“你更适合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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