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笔迹

树影婆娑,光影斑驳。

崔之锦微微错愕,抬眸,对上陆怿的视线。

陆怿同时低眼看着她,缓缓收回了手。

那朵簪花便留在了她的发髻上。

崔之锦心中一动,脑中恍如碎片般闪过她和陆怿的初见。

那年九月,秋水盈池,芙蓉娇艳,陆怿来长春殿请安。

宫人说他风姿出众,都悄悄蹲守在殿门外一睹风采,她也躲在那一群好奇的宫人之中,看他逆光而来,从容落座。

那时的他,恍若天上月,画中仙,不可望,不可即。

而她,卑微如尘,毫不起眼。

陆太后让她服侍陆怿用膳,以此检查她的规矩,免得以后送去服侍皇帝时出了差错。

她谨记嬷嬷的教导,分毫不错的为他上菜倒酒,只是将酒捧给他的时候,忍不住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

同时,他的视线就刚好扫到了她的面上,四目相对。

她看着他那俊朗韶润的姿容,呆了一呆,不由微微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对他露出一个羞赧的笑颜。

再也没敢抬头看他一眼,那一刻,一抹嫣粉猝不及防的从她鬓间滑落。

陆怿捡起那朵花,若无其事地递给了她。

她从回忆里回神,恍惚地摸了摸头上的花,避开了他的视线。

二人在松树下相对而坐,风吹在身上,暖融融的。

浮云从天空飘过,树荫的光影从一边移向了另一边,小女郎的身姿沐浴在阳光之中。

"哥哥也要给我买花吗?"

她复又扬起了脸,笑着打趣他,光华在脸上涌动。

“除了这些,再帮我做两朵牡丹吧。”陆怿淡笑了一下,将一锭金子放在了她面前,“这是定金,不够的话,等做完了,再补给你。”

崔之锦摇摇头,“太多了。”

他又不是不知道她买丝线才花了几个钱?

陆怿嘴角挂着一丝淡笑,随着阳光移动的痕迹缓缓起身。

“多的,就都用来给你买花儿用。”

崔之锦仰头看着他,天真笑着,“那我一年四季的花都有了。”

陆怿看着小女郎娇艳的笑颜,拂掉了她头顶的松针。

*

天气渐渐转热,鸣蝉吱吱叫着。

卢夫人的单子做完送去后,崔之锦赚了一些钱,又买了很多丝线,做了很多花。

她们虽然不去市坊叫卖,但是会偷偷在寺庙大门外的道路上兜售簪花。

宝光寺是对外开放的寺院,前院的诸多殿阁供百姓礼佛,香火鼎盛,来来往往的香客不绝,来寺庙上香的妇人,也会出于新奇跟她们买一些花。

另一边,陆怿去信已久,可始终没得到京城对崔氏的安排回复,崔伯玉便有些心急,妹妹都送他了,怎么还不帮他们引荐呢?

这一日,崔之锦来到西苑,跟崔月境姐妹拿花。

崔伯玉趁着妹妹来拿花,就唆使她找机会探问探问陆怿的意思,看看朝廷究竟准备怎么安排他们一家?

崔之锦摇摇头,蹙眉道:“我们才结拜不久,我就去问这些,不是显得我们急功近利,只是在利用他一般吗?我可拉不下这个脸。”

“可我们送了女儿,不能一点儿好处拿不到啊。”崔伯玉有些心焦,“权贵们逢场作戏的事屡见不鲜,你不趁着他现在对你有兴趣,趁热打铁把他拿下,等他对你失去兴趣,我们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崔之锦不以为意,陆怿严正克己,不是会逢场作戏的人,“陆公子只当我是妹妹,没有其他心思,他既无心,我们巴巴贴上去,反倒会惹他厌恶。”

崔伯玉耐心教着妹妹,“你再乖一点儿,听话一点儿,趁着这段时日,多跟他拿些好处,就算日后他对你失了兴趣,断了关系,我们也不亏。”

“我已经很乖了。”崔之锦微微有些不高兴,“百依百顺的,还要我怎么着?难道还要我主动献身,去勾引他吗?”

“你这话说的,我们也是要脸的,谁让你去献身了?”崔伯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崔之锦翻翻白眼,嘲讽道:“兄长嘴上要脸,实际却净教我去做下贱事儿。”

崔伯玉气不打一处来,“行啊,你是攀上陆公子的高枝儿,翅膀硬了,就不听父兄的话了是吗?”

崔之锦懒得再搭理他,整理着手上的花,一言不发的离去了。

崔伯玉气的发抖。

屋门外,崔月境扒在门口听着屋里的争执,心里暗暗佩服姐姐,都敢冲撞长兄了。

见姐姐出来后,就悄悄追上她,试探道:“阿姐,你真的对陆公子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吗?那般的贵公子,你就不想嫁给他吗?”

崔之锦淡笑道:“齐大非偶,我们跟陆公子的身份差距太大了,没有结亲的可能。”

崔月境挠挠头,一知半解道:“可是陆公子好像真的很喜欢阿姐,现在把你当妹妹喜欢,以后说不定就把你当爱人一样宠爱了。”

“他若喜欢我,一开始就不会提出结拜兄妹。”崔之锦脸色淡然,提醒妹妹,“男女感情最是靠不住,以兄妹相称,反倒更能长久。”

崔月境眼神茫然,懵懵懂懂。

*

回去后,崔之锦把妹妹做的那些花整理收拾好后,又拿出给陆怿做的那两朵牡丹,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等花瓣全部缠好,又调整了姿态后,崔之锦将两朵精心营制的牡丹摆在案上,托着下巴,细细观摩了一会儿。

些微阳光从窗台洒入,牡丹用的花瓣在阳光下泛着波光粼粼的光泽,看上去栩栩如生,光耀华丽,他应该会喜欢吧。

崔之锦抿唇一笑。

片刻后,她寻了一个匣子,将那两朵牡丹,和其余他要求的簪花都装在了一起,抱着盒子去书斋了。

北苑书斋。

陆怿临窗抄经,修竹婆娑,落笔从容。

笔锋沙沙而落,在纸上写下一行一行的佛经,竹叶斑驳的光影散落在纸间,追逐着笔锋的痕迹。

洛阳的佛事结束,他也该回京了。

崔之锦敲了敲门,笑着走了进来,“哥哥。”

陆怿笔端一顿,搁下笔,目光看向那道呼唤的声音,心情微亮。

小女郎眉眼弯弯,脚步轻快,发髻上的芙蓉花,随着脚步一动一动的,她笑眯眯抱着匣子坐在陆怿对面榻上,献宝一般捧到他面前。

“哥哥,你看,我都做好了。”

陆怿眉梢一动,打开了匣子,瞬间,满室流光溢彩,两朵栩栩如生的牡丹在眼前灿然绽放。

他低眼看着,白皙修长的手指轻抚着花瓣,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真好看。”

崔之锦双手托腮,仰脸看着他,嫣然笑着。

陆怿看了一会儿后,依依不舍地合上匣子,起身将匣子放到了榆木置物架上。

崔之锦看着他的背影,视线又落到他书案上的几张纸,拿起来看了看,佛经?

“哥哥在抄佛经吗?”

陆怿放好匣子,再度落座,“嗯。”

“是给芝芝姐姐祈福的吗?”

崔之锦好奇问他,陆沅芷比她大一岁,她会这样称呼她。

陆怿整理着经纸,点了点头,“这边佛事结束,我就要回京城了,刚准备去告诉你这件事,你便过来了。”

崔之锦愕然,变故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她忘了,他早晚是要离开洛阳的,只是今年归京较晚罢了。

可她才刚刚接近陆怿,就这么让他走了,那她先前的努力不就全白费了吗?

“哥哥要走了吗?”

陆怿点点头,“太后四十大寿在即,我必须尽快赶回京城。”

崔之锦心头微微一震,陆太后生辰是在七月初,距今不过月余了。

前世,那场寿宴的空前盛况,如今还历历在目。

她心中复杂,久久不能言语。

“芝芝,你愿不愿意跟我去京城,我想把你介绍给亲人们认识。”

陆怿嗓音温和,突然问她。

崔之锦回神,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陆怿,把,把她介绍亲人?

她心中震动,手指攥成一团,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的神色,强做笑脸道:“我,我长于乡野,行为粗鄙,不知礼数,怕,怕见生人……”

小女郎舌头宛如打结儿,结结巴巴,声音一颤一颤的。

她说的说实话,她还没有做好去见陆太后,见元彻的准备,陆怿的亲人,都是她的仇人。

现在的她,没有任何复仇的底气和资本,去复仇,就是去送死。

她不想再重蹈前世的覆辙。

陆怿神色一滞,她还小,过往也不曾参与过这样的大场合,心中难免惶恐。

他解释道:“我只是怕我离开洛阳后,那黑衣人再来伤害你,你跟在我身边,我放心一些。”

崔之锦摇摇头,勉强做出轻松的模样道:“那黑衣人这么久都没再出现过,想来不会再来了,哥哥不用担心我。”

陆怿想到那一夜黑衣人对他说,他不会再来杀芝芝了,果然就没有再来。

默了片刻后,他又道:“你还是随我去京城吧,如果怕见生人的话,我给你单独安排个别院住着,不用见人,如何?”

崔之锦一怔,笑意微僵,那自己跟他蓄养的见不得光的外室有何区别?

何况,她在洛阳的生意才刚刚起步,她不想放弃。

“我不想去,哥哥,我就想呆在洛阳。”

陆怿陷入了沉默,她不去京城的话,等他下一次来洛阳,就是明年春天了。

要大半年之后呢……

“哥哥,我会给你写信的,你回了京城,可不能忘了我。”

崔之锦见他出神,抢先帮他做了决定。

陆怿眸色一动,回神看着她,“你会写字吗?”

北人不重书学,陆氏虽是富贵之家,可陆太师好兵武,不好读书,所以并不重视子女教育。

陆怿是自幼养于宫中,和天子接受一样的名师教导,其他庶出子女,不过在家粗学书计,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崔之锦一个女儿家会读书写字,让他十分惊讶。

“嗯。”

小女郎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拿起他书案上的笔,取了一张干净的纸,工工整整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展现在他的面前。

“哥哥你看,这是我的名字,我会写字。”

陆怿低眼细细看着那几个小字,片刻后,眼底微微疑惑,渐渐的,脸色凝重了起来。

那小楷字迹工整浑厚,俊逸轻灵,不似一般楷书写法,倒有几分像是……

“你的字……”

崔之锦抿抿唇,天真笑道:“我的字不太好,还在练习。”

陆怿摇摇头,摩挲着那几个字,若有所思。

“写的很好——”他话音顿了一下,面上看不出情绪,轻轻吐出几个字,“有王者之风。”

话音落,崔之锦脑中轰然一声,笑意僵在了脸上。

如坠冰窟。

她一时大意,竟然忘了她的字是元彻教的。

陆怿最是熟悉天子笔迹!

“我,我的的字是师法钟繇,取前朝书圣笔意,融合两家而成。舅舅虽是庶族,却绝重书学,花重金买过很多前朝名家真迹,我跟着字帖学的。”

她稳下心绪,勉强扯出笑脸,一字一句慢慢解释着。

元彻跟她说过,钟繇是楷书之祖,他自幼临摹钟繇小楷,但是也很喜欢前朝书圣王氏书法,故而兼揉两家笔意。

前世,她练字的时间短,火候不够,还达不到元彻的笔力,希望陆怿不要看出端倪。

陆怿嘴角微微动了动,“你很有天分,妙传钟、王两家之法,又有几分自己的风格。”

崔之锦心里微松了口气,知道自己暂时蒙混过去了。

顿了片刻,陆怿又嘱咐道:“以后,不要随便让人看你的字了。”

崔之锦连连点头,乖巧应对着,“闺阁之作,自是不会外传。”

陆怿点点头,将她的名字放回书案,轻轻盖上。

*

月上中天,蝉声聒噪。

陆怿躺在榻上,心烦意乱,久久难以成眠。

不多时,陆怿起身,来到书斋,坐在书案前,点了一只小烛,又翻出了小女郎的字迹。

他看着出了一会儿神,又取出元彻先前给自己的信,对着烛火,细细分辨着。

她的字迹很特别。

一般人字迹相似,可能是因为临摹学习了一样的书贴导致,他不会如此惊愕。

只是她笔下那个‘之’字的写法,的确太过与众不同。

透过烛火的光芒,陆怿将小女郎的字,与天子的字重叠在一起。

分毫不差。

元彻写‘之’字,习惯将第一横中间提起,断开留白,提起撇出,顿笔收尾。

这是他自己的习惯,不是常见的隶书或者楷书写法,而小女郎写的‘之’字,亦是如此。

难道这世上,真的会有毫无交际,却有相同习惯之人吗?

陆怿闭了闭眼,心里空落落的。

*

与此同时的西厢房。

崔之锦躺在床上,一整夜都难以成眠。

短短几句话,是不能完全打消陆怿疑虑的,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思索如何化解这次危机。

片刻后,脑中灵光一闪,崔之锦似想到了什么,连忙爬下榻,来到书架前,取出一方榆木匣子,就着窗前月色,轻轻打开。

她看着匣中之物,计上心头。

*

翌日一早,崔之锦抱着小书袋,兴冲冲的来了陆怿书斋。

陆怿正在临窗看书,晨间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一片朦胧光亮。

“哥哥。”

小女郎清脆甜润的声音传来。

陆怿执卷的手一顿,微微疑惑的看着跑进书斋的小女郎。

崔之锦坐在他对面,乖巧的把自己的书本和笔墨都摊开,取出一张装裱精美的字帖,递到他眼前道:“哥哥,你能教教我这个怎么临摹吗?”

陆怿淡扫了一眼,待看清那封字帖后,瞳孔骤然一紧——

快雪时晴贴!

他看着双手托腮,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天真小女郎,目光微愕。

前朝书圣真迹,她到底知不知道这东西有多宝贵?竟然随意就拿给他?

“你怎么会有书圣真迹?”

崔之锦甜甜笑道:“这是舅舅给我的,可是我怎么都临不好,哥哥,你能教教我吗?”

这是舅舅私下给她的,没有让父兄知道。

胡人尚武,不重书学,但北方汉人世家,多以诗书传家,绝重这些传世名帖。

舅舅心知给她金银,父兄也绝不会留给她做嫁妆,就偷偷给她塞了这张绝世名帖,让她藏好,日后出嫁,作为嫁妆,带去夫家,就没有一个世家敢看轻她。

可惜,前世的她没读过什么书,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宝贵,入宫前,就傻傻的都给了父兄。

后来,长兄将此献给太原郭氏的一位大臣,与其连宗,认其为舅,在北方站稳了跟脚。

陆怿视线停留在那封字帖上,由衷赞叹,“你舅舅非同凡响。”

崔之锦眨眨眼,天真道:“南朝一些士族,落魄后都会典卖家私,我舅舅雅好书法,斥重金从一些世家手里买过很多前朝名迹。”

说完后,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看了陆怿一眼,继续道:“我还有幸见过书圣《兰亭序》的真迹,二十一个‘之’字,各呈美态,无一雷同。”

陆怿怔了一下。

然后,小女郎又神秘兮兮道:“哥哥,我有一个拿手绝技,你想看看吗?”

陆怿不解地看着她。

随即,崔之锦铺纸研墨,在陆怿惊愕的目光中,一个一个,写下了‘之’字的二十一种写法。

其中一个,与昨日笔下的分毫不差。

看着那二十一个字字不同的‘之’字,陆怿心中微微震动。

“了不起。”

崔之锦松了口气,嘴角不动声色地勾了一下,知道自己过关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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