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怿拿起那张写满‘之’字的纸,若有所思。
一片阳光从窗格涌入室内,洒落纸上,愈发显得那字迹空灵俊秀。
他不曾见过《兰亭序》真迹,可这二十一个‘之’字,的确各尽其妙。
崔之锦看着他,前朝书圣是南朝人,《兰亭序》是书圣传家之宝,真迹一直流存于南朝书圣后人之手,陆怿不曾见过,不会知道自己写的是真是假。
在那张《快雪时晴贴》真迹的冲击下,他必然相信自己见过《兰亭序》的真迹。
只要他相信,便不会再疑惑她昨日写下的‘之’字,为何与元彻如此相似。
“真是了不起。”陆怿放下了纸,感叹道:“女子会书便是难得,你还能写出这般变化。”
崔之锦挠挠头,谦虚道:“其实我也就会写这个字,不过是因为笔划简单,又是我自己的名字,想学来把自己的名字写的好看些罢了。”
陆怿边琢磨着那张《快雪时晴帖》的用笔,边道:“不错,你的名字也很有南朝风格,北人很少会在名中用‘之’字。”
崔之锦一怔,“为什么?”
陆怿提笔研墨,尝试临摹,“北人多信佛,南人多奉道,南朝信奉五斗米道的,才会在名字里用‘之’字,书圣便是如此。”
崔之锦不解,“难道北方就没人信天师道吗?”
毕竟道教才是本土教派,佛法自东汉才流传入中土,前朝的士族也多信道教,雅好清谈,出玄入道。
神州陆沉百年,也不至于北朝无人信道。
“有,死了,后来成了忌讳。”陆怿神色自若,语调平静,“北朝自此以后,独尊佛法。”
崔之锦心中一震,她知道陆怿说的那个忌讳是谁,她的祖父便是因其牵连而死,父亲因此流亡南朝,那个筹划了魏国一统北方战争的谋主——清河崔司徒。
“哥哥说的,是崔司徒吗?”
陆怿笔锋一顿,不过转念一想,他们一家便是受国史狱牵连逃去的南朝,她知道崔司徒的事迹也不足为怪。
“崔司徒推崇天师道,诋毁佛法,世祖皇帝受其影响,一度改信五斗米道,在魏国掀起了大规模的灭佛运动,可自国史狱后,清河崔氏族灭,魏国上下便对道教讳莫如深。”
崔之锦心中波澜起伏,定了定神,勉强笑着,“现在魏国不还是遍地都是寺庙吗?”
陆怿解释着,“那是因为献明帝登基后,停止灭佛,佛教才再度兴盛起来。”
崔之锦点点头,因世祖皇帝奉道之故,魏国历代新帝登基,都要亲至道坛,接受符箓。
然而献明帝虽受道教符箓,却是笃信佛法,如今陆太后当政,更是供奉无数,佛教已然有了顶替道教成为新的国教之势。
陆怿搁笔,看着临好的字帖,默了片刻,不无感慨道:“崔司徒天纵奇才,博闻强识,可惜这样一个算无遗策的人,却没有算出自己的结局。”
他顿了一下,浅淡的棕眸上,忽而染上了一层落寞的情绪。
“或许鸟尽弓藏,才是历朝历代功臣的最终归宿。”
话音落,陆怿将临好的字帖,递到了她的手边。
崔之锦看着眼前的字帖,飘逸灵动,潇洒流畅,只是用笔隐隐多了几分失意,不如真迹的笔意酣畅淋漓。
“我的名字是舅舅取的,因为舅舅是做丝绸生意,才取了‘锦’字,其他的,我不太清楚。”
陆怿抬起眼,看着她,阳光笼在她脸上,杏眸如水,熠熠闪光。
崔之锦回视着他,淡淡笑了。
“我信佛。”
陆怿看着她,觉得那阳光,好像微微融进了他的心底。
*
金墉城。
陆怿回京前,亲自来了一趟洛州府。
厅堂内轻歌曼舞,声色靡靡。
胡姬们身软体娇,媚笑如丝,元衡左搂右抱,神色浪荡,跟陆怿拍胸脯保证着。
“行啊,大表哥,没问题,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她的安危包我身上。”
陆怿避开视线,脸色冰冷。
妹妹不愿意去邺城,可若留在洛阳的话,还是需要有人保护她。
他自是不指望元衡这混蛋,已经暗中在宝光寺周围排布了人手,又嘱咐了洛州长史关照他们一家。
可毕竟元衡才是洛州刺史,他还是得跟他打个招呼,若要调兵什么的,也不好绕过他。
“太后四十大寿在即,我必须尽快回京,我人虽不在,你也不能任性妄为。”
元衡推开怀里的胡姬,让她们都退下,看着陆怿,若有所思,“我还以为你会把人带去京城呢,真放心把她留在洛阳?你就不怕我把人给你照顾到床上?”
陆怿冷冷看了他一眼,提醒道:“既然交代给了你,她有分毫闪失,我都惟你是问。”
元衡嗤笑道:“放心吧,那小美人儿现在已经捅到太后跟前,我又不傻,犯不着为个女人得罪你,得罪太后。”
听穆娑罗的意思,太后并没有因此事动怒,反倒有意成全。
若崔氏女郎日后真有了造化,进了陆氏的门,他犯不着为个女人得罪陆太后,得罪陆怿,他还没到色令智昏的地步。
他得好好保护她,难保日后不是陆怿的软肋呢?
陆怿冷冷横了他一眼,沉声道:“你还有脸提,谁让你给穆娑罗传信儿的?”
“大表哥,你敢做还不敢认了,你怕穆娑罗啊?”元衡挑眉,理直气壮道:“再说,我又没说假话。”
陆怿眉峰抽了抽。
“不过,你先别跟我急穆娑罗,要急也得先急你藏在宝光寺那小美人儿啊。”
陆怿不解,“你什么意思?”
元衡咧嘴一笑,想着昨日刚到自己这里的混世魔王,眼神戏谑,提醒陆怿,“穆娑罗不敢来洛阳,就唆使贺伦珠来了,算算时间,珠珠应该到宝光寺了。”
陆怿闻言,眼神陡然一紧,起身快步离去。
“元衡,你可真行!”
身后,元衡放声大笑,声音刺耳。
*
今日天清气朗,宝光寺进香者甚众,崔之锦在寺门前兜售簪花。
前段时间售出的花,在洛阳一传十,十传百,很多小女郎知道这边有簪花卖后,即便不拜佛,也会专程跑来找她买花。
虽然买的人不多,可来买的都是真心喜欢这些簪花的,这些小女郎买过之后,还会再攒钱来买,回头客多,生意也算凑合。
她攒下了一些钱,等本金够了之后,就可以考虑租赁个小铺子,不用整日当街卖花了。
入夏后,一日热过一日,午间时,日头渐盛。
崔之锦卖完今天的花,擦了擦汗,收拾花篮准备返回寺里,继续和妹妹们做花。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风驰电掣行于道上,隆隆马蹄震天响,朝寺门处横冲直撞奔来。
路上众人惊恐万状,顿时吓得四散溃逃,往道旁闪避。
崔之锦脚步一顿,心提到了嗓子眼。
众人的呼救声、叫骂声、哭喊声,声声入耳,小女郎却如同石化,呆呆看着那匹迎面冲自己而来的白马。
随着一声马嘶长鸣,白马前蹄高高扬起,稳稳落地。
一身贵族打扮的胡人贵女勒马,十二三岁的年纪,容貌娇俏,英姿飒爽,手中马鞭指向崔之锦。
“你就是那个汉女?”
崔之锦一怔。
少女驱马来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
香客们纷纷往道路两侧躲开。
崔之锦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街上,像被摘光了花瓣的花骨朵,怔怔看着来人。
她认得眼前的少女,永安乡主——贺伦珠。
贺伦珠母为陆太后之姐,父为北方六镇的镇都大将,北平王贺洛跋,骁勇善战,手握重兵。
贺伦珠深得父母宠爱,因陆氏外甥女之故,一出生就被册封乡主,以示陆太后对贺氏的恩宠。
然而,贺伦珠之母陆氏,却并非贺洛跋元配夫人。
贺洛跋元配本是顺阳长公主,当年有朝臣反对陆太后专政,在朝堂为元彻生母李夫人一族的冷遇鸣不平,欲以李氏外戚来抗衡陆氏外戚。
魏国皇室与李氏世代联姻,关系亲密,元彻外公又是异姓王,地位尊崇,素有美誉,为陆太后所忌惮。
陆太后为绝后患,遂诬以叛国之名族灭李氏。
又以顺阳长公主生母为李氏族人之故,诏令贺洛跋与公主离婚,改娶陆太后之姐。
至此,陆太后通过与贺洛跋的联姻关系,得到掌握北方六镇重兵的胡人贵族支持,临朝称制,大权独揽,朝堂之上再无人能撼动其地位。
重来一世,崔之锦再恨陆太后,也不得不叹服她的政治铁腕!
前世,她生下儿子后不久,贺伦珠就和陆兰汀等一众贵女奉召入宫。
以贺伦珠的显赫家世,本可册封三夫人,不过陆太后雅尚恭谨,贺伦珠自幼长于北方军镇,大大咧咧,言行粗犷。
虽是外甥女,却不为陆太后所喜,故而只被册封为九嫔之首的淑妃。
前世,贺伦珠入宫后,不得元彻宠爱,也无心争宠,每日都不过是走马斗酒,吃喝玩乐,在后宫多年也没能生下一儿半女,故而位份也一直不得晋升,始终没有做到三夫人。
殊不知因祸得福,元彻驾崩前,留下遗诏,遣散后宫,命三夫人以下无子女的嫔妃全部出宫,各自归家。
贺伦珠位在三夫人以下,九嫔之首,又无子女,刚好就在被遣散之列。
其他嫔妃皆因曾是皇帝的女人,出宫后,不是出家为尼,就是在家守寡。
贺伦珠却与众不同,胡人本就风气开放,她又背靠贺氏这样的大族,出宫后就回了云中老家,欢天喜地的改嫁了。
余生驰骋在阴山下的大草原上,无忧终老。
*
贺伦珠翻身下马,走到她的面前,前后左右打量了一圈。
元衡说那个勾走陆怿魂儿的汉女,就是每天在宝光寺门前卖簪花,最漂亮的那个小女郎。
她最漂亮,应该就是她了!
“是很漂亮,可是太瘦了,原来陆怿喜欢这种嫩竹竿儿一样的女人?”
贺伦珠秀眉微蹙,边看边点评着。
怪不得,胡女大多丰满高挑,穆娑罗跟眼前的小女郎比起来,确实太过丰满美艳,成熟妩媚,原来陆怿喜欢这种娇弱白嫩的?
那穆娑罗岂不是彻底没戏了?
毕竟人的口味很难改变,她喜欢吃羊肉,你要强迫她吃鱼肉,她也吃不下去。
贺伦珠摇摇头。
“我叫贺伦珠,穆娑罗是我表姐,陆怿是我表哥,我是来替我表姐捉我表哥奸情的。”
崔之锦眉毛抽了抽,一时哽住。
贺伦珠自报完家门,又围着小女郎转了一圈,“听说你是在这儿卖花的?还有吗?我要买。”
崔之锦不卑不亢,“已经卖完了。”
贺伦珠皱起了眉头,不满道:“你是不是知道我是谁之后,就故意不卖给我啊?”
崔之锦耐心道:“是真的卖完了。”
说着,还把空蓝子展示给她看。
贺伦珠眉头皱的更深,不再跟她废话,挑明来意道:“我表姐想见见你,你现在跟我走,我带你去京城。”
崔之锦一懵,连连后退着。
穆娑罗要见她?
她不熟悉穆娑罗,也不知道她跟陆怿有什么恩怨瓜葛,可既然事关陆怿,还是等他回来自己解决的好。
她看着贺伦珠,对方独自前来,且只是一个小女郎,打起架来她也未必吃亏,可来者身份不凡,她打不起。
她得先找人帮忙脱身,等陆怿回来再说,想到这里,崔之锦拔腿往寺里跑去。
“你跑什么跑?我今天一定要带你走,你别跑!”
贺伦珠秀眉一竖,抡起袖子就要来抓她。
“你别跑,我要来抓你了。”
崔之锦把手里的篮子砸向她,慌慌张张往寺里跑去。
两个小女郎在宝光寺门口你追我赶,鸡飞狗跳,一群路人围观看戏,指指点点。
崔之锦围着寺门的石狮子绕行躲避。
贺伦珠不依不饶,身姿敏捷,手脚麻利,三两步就追上了人,把她堵在角落里。
“这下你跑不了吧。”
崔之锦欲哭无泪。
“跟我走。”
贺伦珠二话不说,拉起她的手就走。
崔之锦挣扎着,可别看这小女郎年纪小,力气却是大得很,她根本挣脱不了。
走了两步,贺伦珠突然怔了一下,又回头捏了捏身后小女郎的手,然后把她的手捧了起来,双眼放光,惊叹道:“哇,好软啊!”
那小手跟柔荑一样洁白柔软,仿若无骨一般,哪儿像自己的手,常年骑马、拉弓、耍大刀,浑厚粗糙。
“怎么会有这么软的手啊!”
崔之锦一懵。
贺伦珠摸着她的手,语气说不出的羡慕,一时忘了自己是来抓人的,沿着她的手,一路摸到她的胳膊、细腰,这女人怎么跟没有骨头一样啊!
“你可真软,这腰身又细又软。”
贺伦珠又羡又叹地感慨着,人长得漂亮,身子骨又软,怪不得陆怿喜欢她,这南方多水,汉女也是跟水做的一样,又娇又软。
崔之锦被摸的身子一抖,脸色难看,浑身都不自在了,使劲儿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贺伦珠蹙眉,不高兴道:“都是女人,我摸摸你怎么了?难道还只能让陆怿摸你吗?”
“你!我……”
崔之锦哽住,脸色瞬间涨红。
关于这几人的关系——贺洛跋是元衡和穆娑罗的舅舅,陆怿的姑父,陆太后姐夫,穆娑罗是元衡表姐。元衡生母贺昭仪是贺洛跋妹妹,陆太后与贺昭仪在后宫是合作关系,此时贺昭仪已去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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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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