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
夏日炎炎,鸣蝉聒噪。
太师府前的护卫,懒洋洋倚着门槛打盹儿,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护卫一惊而起。
“世子回来了。”
陆怿径直入府,护卫立刻前往各处通报。
府中管事得到消息后,吓得汗毛一竖,立刻来了前院相迎。
陆怿回来的突然,各处都没有收到迎接准备,管事的心里忐忑,紧跟在他身后。
“世子一路可还顺利?”
陆怿不答反问,“太师可在府中?”
管事的回道:“太师今日入宫议事,还没回来。”
陆怿遂不再言语,穿过回廊,脚步生风,径直向东斋走去,才到堂下,便听到一声呼唤。
“大哥!”
一道欢喜的少女声音传来,陆怿脚步一顿。
少女欢快地跑了过来,像一阵风一般扑到了他的怀里。
陆怿脊背一僵,把她从怀里扒了下来,眉峰微蹙——
“兰儿?”
少女巧笑嫣然,姿容娇媚,正是陆兰汀。
陆怿生母兰陵长公主薨后,太师府便是由陆兰汀的生母常氏管家。
常氏本出身微贱,能入太师府为妾,并以姬妾的身份掌管家事,皆因魏国独特的保太后制度。
因子贵母死的祖制,皇帝生母被赐死后,幼年由保姆抚养,就会依恋乳母,与之建立母子之情,登基后多会尊乳母为保太后。
献明帝登基后,便尊乳母常氏为保太后,陆太后能成为皇后,获得元彻的抚养权,保太后常氏功不可没。
陆太后十二入宫,册封贵人,因太过年幼,并不得献明帝宠爱,而元彻生母李夫人却貌美而得宠,年幼孤弱的陆太后便投靠于保太后常氏。
常太后野心勃勃,为了将历代皇帝都掌控在自己手中,与陆太后结盟,将其扶上皇后之位。
等李夫人生下元彻后,常太后利用祖制,杀死了献明帝宠爱的李夫人,将李夫人的儿子元彻交给了陆太后抚养。
几年后,常太后与献明帝接连驾崩,陆太后因掌控了皇帝,便开启了自己临朝称制的时代。
陆兰汀生母常氏,本是常太后族人,因父罪没入掖庭为婢,身份微贱,姿貌美丽,陆太师见而悦之,遂纳为妾室。
兰陵长公主薨后,陆太师便让常氏管家,故而在一众庶出子女中,陆兰汀地位最高。
陆兰汀又挽起他的胳膊,展颜一笑,“大哥,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啊。”
陆怿不着痕迹地推开她的手,他不习惯被人这么黏着。
何况,他与这些妹妹的感情并不亲近。
以前陆沅芷在的时候,只有她能这般亲近陆怿,其他妹妹都是对他敬而远之。
陆沅芷死后,陆兰汀才敢频频出现在他跟前,学着当年的陆沅芷跟他撒娇。
她性似其母常氏,懂得争宠,不仅要做父亲最宠爱的女儿,还要做哥哥最喜欢的妹妹。
可任凭陆兰汀再去讨好,再努力拉近和陆怿的关系,让自己显得与其他庶女不同,可陆怿对她,却始终和对待其他妹妹一般。
一视同仁。
对陆怿来说,她们都是妹妹,可终究与芝芝不同。
不多时,三妹妹陆芳汀和四妹妹陆华汀也紧跟着过来。
陆华汀不过**岁的年纪,还不到陆怿胸口高,蹦蹦跳跳跑过来的模样,像一只圆滚滚的糯团子,小女郎甜甜呼唤兄长。
“大哥哥。”
经过陆兰汀身侧时,还鄙夷地白了她一眼。
大哥哥一回来,二姐姐就急忙忙来献殷勤,三姐姐性情温和,不争不抢,她却看不惯陆兰汀母女作威作福,都是庶女,谁比谁高一等?
就陆兰汀天天爱显眼搞特殊,她可不能光让二姐姐在大哥哥跟前现眼,就赶忙拉着三姐姐一起来请安。
陆怿扶着妹妹,提醒道:“华儿,慢一些。”
他厌恶父亲的滥情,却不曾因此迁怒庶出的弟妹。
毕竟,他们的母亲也都身不由己。
陆太师名为太师,言行却无半分师长之风,勋贵们的恶习,倒是一件不少。
陆芳汀和陆华汀的生母,都是被陆太师强抢回来的良家女,新鲜劲儿一过,就弃之脑后,她们在府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紧跟而来的陆芳汀,姿容柔美,一副温顺乖巧的文静模样,上前微微福身请安,“大哥。”
陆怿面色如常,对她微一点头致意。
陆芳汀抿唇一笑。
“大哥哥,你有给我带礼物吗?”
陆华汀站稳后,就对陆怿伸出了小手,仰头看着他,扑闪着眼睛,眼巴巴等着礼物。
“有,有给华儿带礼物。”
陆怿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小脑瓜,低眼看着她娇俏的小脸,心想,华儿戴上芝芝做的小桃花,应该会很可爱。
一旁的陆兰汀看到这一幕,便觉得自己被哥哥冷落了,不高兴的上前,挤开陆华汀,自己站在陆怿跟前,撒娇道:“大哥,我也要礼物。”
陆华汀气鼓鼓地瞪了她一眼,满脸不高兴,二姐姐都那么大了,还不知谦让,还要跟她一个小孩子争宠,真讨厌!
陆芳汀不动声色地瞥了陆兰汀一眼,步子微微后退,不与其相争。
陆怿没察觉几个妹妹间的暗流涌动,摆手吩咐管事的把他从洛阳带回来的簪花分给妹妹们。
管事的捧着一个锦匣上前,在众人面前打开。
“我给你们每人都带了一对簪花,你们自己拿去分了吧。”
说完,陆怿还从匣里找出那对桃花小钗,亲手帮陆华汀给戴上了。
芝芝选的果然不错,年纪小的女孩子,戴上的确很可爱。
陆华汀受宠若惊,双手惊讶地摸着头上的簪花,嘴巴张成了圆形,眼睛亮闪闪道:“大哥哥,我好看吗?”
“很可爱,很好看。”
得到肯定后,陆华汀的眼睛更亮了。
陆兰汀鄙夷地白了她一眼,嘴里叽里咕噜的不知嘟囔了些什么。
陆怿看了看匣子里剩下的花,对另外两个妹妹道:“剩下的你们自己拿去分了吧。”
陆芳汀看着花,不卑不亢,低声谦让道:“姐姐先选吧。”
陆兰汀白了她一眼,胡乱扒拉着匣子里的花,大哥先给四妹选了,她才不要别人挑剩下的东西。
她抓起一把簪花,一脸嫌弃地扔在了地上,不高兴道:“什么寒酸玩意儿,我才不要。”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散落一地的簪花,愕然无言。
也只有一贯娇纵,深得陆太师宠爱的陆兰汀,敢在陆怿面前如此放肆了。
陆怿陡然变了脸色,“兰儿,不要胡闹!”
那是芝芝辛辛苦苦一点一点做出来的心血,她怎能如此作践?
陆兰汀愈发不乐,嘴一撇,脸垮了下来,“大哥不疼我了,连送礼物都敷衍了。”
以前都送金银珠玉,现在就送两朵寒酸的绒花?哪儿家贵女会戴这东西?
说完,就委屈巴巴地跑回了房间。
陆怿俯身捡拾着簪花,眉头皱的更深。
看来芝芝不来邺城是对的,就兰儿这娇纵性子,怎么可能跟她和睦相处?
陆芳汀看姐姐走远后,才蹲下身子,把花从地上捡了起来,小心翼翼捧在手心擦了擦,低声请求道:“大哥,你把花给我吧,我喜欢。”
陆怿心中一动,看了看她,把剩下的簪花都塞到了她手里,“来,拿去吧。”
陆芳汀展颜一笑,感激道:“谢谢大哥。”
陆怿看着小女郎如获至宝地捧着花,满脸欢喜的模样,勉强动了动嘴角,转身回房了。
陆芳汀捧着花,缓缓站起身子,目送哥哥的背影远去。
*
夜里,陆太师回府。
听闻陆怿回来后,便兴高采烈的亲自前来东斋看儿子。
陆怿兄妹自幼就跟陆太师关系冷淡,陆沅芷死后,陆怿跟父亲的关系更是降至冰点。
陆太师根本不指望陆怿会主动去给他请安,只能自己巴巴来贴宝贝儿子的冷脸。
灯火幽暗,一室寂静,陆怿伏案写信。
陆太师看到儿子,心清微畅,换上了笑脸,好声道:“怿儿,回来怎么不提前跟家里说一声?也好给你准备个盛大的接风宴。”
陆怿淡扫了父亲一眼,侧开身子,不予理会。
陆太师笑容微僵,还是凑到他跟前,故作嗔责道:“今儿个太后还跟我说你恃宠而骄,怎么越大越不懂事了呢?”
陆怿不言,起身避开,独自临窗而立,看着茫茫夜色。
陆太师脸上微尬,即便长子与他离心,他还是得好好哄着。
“太后跟我说,你在洛阳认了个妹妹,可有此事?”
听父亲提起芝芝,陆怿目光一沉,“与你何干?”
陆太师啧了一声,他从不苛责什么,只要儿子高兴,他就尽其所能顺着他,干笑道:“怎会不相干呢?你认了妹妹,就是我半个女儿,回头把人带回家,给父亲瞧瞧。”
“你配吗?”
陆怿又冷冷回绝了他。
芝芝就是被他害死,他还有什么资格见芝芝?
被儿子接连顶撞后,陆太师面色尴尬,无奈叹道:“你总嫌父亲不关心你,如今我来关心你,你就用这样一副态度对我,你让父亲怎么做?”
陆怿不予回应。
“你喜欢什么,想做什么,我对你都是千依百顺,有求必应,没有说过一个不字。”
“别人养儿子,都是孝顺父母,共享天伦。我养儿子,还得天天看儿子脸色,低声好气的哄着,我这哪儿是养儿子,分明是给自己养了个祖宗!”
“怿儿,你小时候也不是这样啊?”
陆太师发了一通牢骚,连连叹气,想起幼时和令可爱的儿子,怎么长大之后就面目全非了呢?
“孝顺父母?共享天伦?”陆怿冷笑着,“我母亲何在?你何配称父?”
陆太师心里一咯噔。
“没有我,你还有一群庶出子女,可母亲只有我一个儿子,芝芝只有我一个哥哥,我若让你过的如意,如何对得起我死去的母亲和妹妹?”
陆太师哑口无言。
“兰儿只比芝芝小半岁,你是在母亲怀着芝芝的时候,就跟常氏勾搭在了一起,母亲为此产后积郁,终日以泪洗面,郁郁而终,你觉得是谁害死了母亲?”
陆太师默然惭愧,避开了儿子质问的视线。
“你出任洛州刺史时,为政不法,贪婪纵欲,肆意抢掠良民为奴为婢,强抢民女,致使民怨沸腾,流民暴.动,芝芝惨死洛阳。”
陆怿面无表情,语调冰冷,凛声质问——
“你欠我两条命,你拿什么来赔?”
“天伦之乐,你也配?!”
夜风拍打着窗牖,阵阵冷风灌入,将父子二人挟裹。
陆太师心中震动,一贯盛气凌人的面庞上,皱纹都流露出一丝疲惫的愧恨。
他愧恨的,不是爱女的年幼夭折,而是陆氏飞了的皇后位。
陆沅芷是娘胎里就定下的皇后,是献明帝对兰陵长公主的承诺。
陆太后本以为有了陆沅芷这张王牌,就能效仿常太后,利用祖制将魏国历代皇帝都掌控在自己手里。
可不想竟因陆太师的胡作非为,陆沅芷在洛阳意外遇害,给了陆氏致命打击!
陆沅芷死后,陆太后立刻征召陆太师回京,将其痛骂一顿,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
可即便她再气、再恨、再怨兄长的不争气,也不得不扶持陆氏庶女,与皇帝缓和关系,以求皇后之位依然属于陆氏女,永续陆氏辉煌。
“芝芝还那么小,她做错了什么,要为你的罪孽付出生命!?”
陆怿步步紧逼,眼眶猩红,心上隐隐作痛,手指不由又抚上胸口,身形一滞。
陆太师见状,心下一紧,连忙吩咐下人去备药,小心翼翼哄着、安抚着儿子。
“好孩子,你别动气,先冷静下来,别再犯了病。”
陆怿脸色苍白,淡漠讽刺着,“没心肝的人才会冷静,才不会痛。”
陆太师身形一颤。
陆氏人丁不盛,他儿子虽多,可嫡出的只有陆怿一个。
他和陆太后不是没想过扶持庶子,可北朝重嫡庶,那些庶子与皇帝没有血缘,皇帝压根儿不亲近他们。
皇帝不亲近,朝廷不认可,庶子就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陆氏未来的家业,都在陆怿身上。
可不想他唯一偏爱的嫡子,却深深憎恶着他这个父亲,与他背道而驰,离心离德。
是他,毁了他的一双儿女。
陆太师黯然离去。
陆怿脸色苍白,身子颤抖,下人送来药,喝下药后,心跳仍不能平。
他掩口轻声咳嗽着,却始终咳不出喉咙中积聚的郁气。
片刻后,陆怿提笔,坐在灯前,想继续给远在洛阳的妹妹写信。
手指颤抖,无法落笔。
心口一抽一抽的发疼,片刻后,他搁下了笔,信纸在掌心揉成了一团。
*
与此同时的洛阳——
似是有感于远方的思念,崔之锦从梦中惊醒。
夜色已深,月华流淌,在室内笼了一地银霜。
陆怿走后,她仍旧住在北苑的西厢房,没有回去父兄身边。
窗外蝉声吱吱叫着,她悄悄起身,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陆怿的书斋。
书斋里陈设一如既往,只是空空荡荡,没有陆怿的身影。
崔之锦从书案上找出他给自己临摹的《快雪时晴贴》,临窗而立,借着月色细细观摩。
月色洒落纸上,如同笼了一层积雪,字迹刚劲,愈发分明。
她的手指触摸着他的笔迹,默念着纸上的字——
快雪时晴,佳想安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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