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陆怿进宫跟陆太后请安。
情绪已然恢复如常。
陆太后含笑拉着他的手在自己身边坐下,目光慈爱,问长问短。
王迎儿亲自端了酪浆过来给陆怿,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最喜欢喝她亲手做的酪浆。
陆怿面色淡然,颔首致谢,“谢谢阿母。”
王迎儿含笑看着他。
她是天子的保姆,陆怿自幼养在宫里,和元彻都是被她一手照顾长大的孩子,二人都会如此称呼她。
陆太后问他,“昨夜又跟你父亲吵架了吗?”
陆怿默然不语,果然什么都瞒不了陆太后。
陆太后叹道:“你父亲年纪大了,很多劣习也不好改,我说过他很多回,他现在已经好多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要是在家里住的不舒心的话,就还住进宫里陪姑姑,好不好?”
陆怿垂下眼睛,“没有,在家里挺好的。”
陆太后苦笑,他自小就没吃过什么苦,在宠爱中长大的孩子,年少时也单纯阳光的,却因为那一场变故,就成了现在这阴郁淡漠的性子。
她心中多少是有愧的。
陆太后转移话题,打趣他道:“今年可是比往年回来的晚了很多,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吗?”
陆怿摇摇头,解释道:“不是姑姑以为的那样,只是觉得有些缘分,才认作了妹妹,她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
陆太后眼神一亮,这么多年了,不曾见他亲近过女子,这可是第一次听他夸赞异姓小女郎。
“何以见得?”
陆怿便将那日小女郎在松林中,关于北朝官员没有俸禄的见解一一道来。
“举荐她父兄的时候,只是觉得一个小女子都能有如此见识,必然是她父兄教导有方,国有贤士,怎可埋没于乡野?”
陆太后听完后,也是微微惊讶,不由改观赞叹道:“一个小女子,能有这样的格局见识,的确难得。”
一介平民女子,竟有此忧国忧民之心,难怪能得陆怿青眼。
陆太后先前的疑虑顿时一扫而空,看来这崔氏,也不全然是献女求荣,该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
陆怿继续道:“朝廷本来也一直在推动俸禄制改革,我便觉得她的父兄,当是可用之材。”
陆太后点点头,靠着凭几道:“魏国早年战争不断,班赐制更能鼓舞将士。而今北方无战事,国家税赋多来源于耕织,推行俸禄制是理所当然,只是有一些阻碍罢了。”
王迎儿见她这副姿态,便知她要跟陆怿讲政了,也在一旁落座,静静听着。
陆怿毕竟年轻,政治经验不足,陆太后固然有其心狠手辣的一面,可她的政治手腕,也不容置疑。
面对自己精心培养,寄予厚望的侄儿,她才会真正推心置腹。
“勋贵早已将劫掠百姓之事当作理所当然,而且他们抢掠贪污所得,足以让他们不拿朝廷俸禄粮饷,也能养活军队。”
陆太后顿了一下后,继续道:“可问题就在于,若是军队能够自给自足,朝廷就会失去对军队的掌控力,这也是为何一直以来勋贵旧臣难动的原因。”
陆怿点点头,若有所思。
“推行俸禄制,就是禁止将士抢掠贪污,让他们开始吃皇粮,降低他们在军中的影响力,将兵权收回朝廷之手。”
陆怿默然,不错,勋贵们怕的,就是一旦被朝廷拿捏了粮草军饷,他们对兵权的掌控就会降低。
没有兵权,他们就没有跟朝廷叫板的资本。
“胡人勋贵这边有兵权的问题,汉人世家那边,则是因为土地的问题。”
土地?
陆怿抬起眼,想起了另一道朝廷在争议的国策,试探道:“均田?”
陆太后看着他,目光欣慰,赞许地点点头。
“不错,均田。”
魏国建国初期,汉人对胡人的统治抵触情绪很强,汉人地主修建坞堡,屯聚自卫,反抗朝廷。
为了维护稳定,朝廷只能暂时向地方豪强地主妥协,承认他们的身份,在地方实行宗主督护制。
宗主因此掌握了大量土地,聚集流民自卫,大量隐匿人口,逃避赋税。
“自古都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坞堡宗主认为,自己不拿朝廷的俸禄,就没有纳税义务,朝廷就不能查检他们隐匿的人口,不能均田,所以汉人地主反对俸禄制,是怕随之而来的均田制。”
陆太后目光悠远,语气坚定。
“推行俸禄制只是第一步,之后的均田改革,才是重中之重。”
北方地广人稀,荒地无数,坞堡地主都会驱使奴隶佃农开垦荒地,但是佃农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土地,却并不属于自己,而是归地主所有。
均田制,便是将无主的荒地分给农民,鼓励这些没有土地,只能依附大宗主的农民,从地主的坞堡里走出来,去开垦那些荒田,拥有自己的土地,摆脱地主豪强的控制。
给农民分土地,才能让魏国的统治,真正得到天下民心,完成一统天下的丰功伟业!
陆怿颔首,恭敬道:“侄儿受教了。”
陆太后看着他,感叹道:“怿儿,你能关心这些朝堂之事,我很欣慰。你是陆氏的嫡长子,你父亲和我百年之后,陆氏一族的家业门户就要靠你撑起,你早晚要位极人臣,权倾天下。”
陆怿闻言,眉峰微蹙。
他不喜欢听陆太后念叨这些家业门户之话,刚欲开口反驳,陆太后便先抬手制止了他。
陆太后很清楚他想说什么,直接拿出一封诏书递给他,堵住他的话锋,“打开看看。”
陆怿接过打开后,瞳孔一睁,微微震动,“姑姑,这……”
崔氏的封赏诏书!?
陆太后宠溺道:“你好不容易开口求我一回,我岂能不如你的意?这诏书早已写好,就是等你回来,再亲手交给你。”
王迎儿在一旁附和道:“依照旧例,来附客卿不过赏赐钱粮牛羊而已,因是世子开了口,太后才为崔协超授子爵,加将军号,这可是上卿待遇。”
“姑姑。”陆怿微微动容,语气复杂,“这真是天大的恩宠。”
“我说了,你好不容易开一回口,我岂能不给足你面子?好孩子,这不是对他们的恩宠,而是对你。”
陆太后拍拍他的手背,柔声道:“你总嫌我把家业什么的挂在嘴上,不喜这些世俗之务,可正因我有如此权势地位,才能事事如你之愿,不是吗?”
陆怿默然垂下了眼眸。
“好了,你想要的都给你了,你不要给我些什么吗?”
“有。”陆怿点点头,“我有给姑姑带礼物。”
陆太后笑着,“快拿出来给我瞧瞧。”
陆怿让人捧上锦匣,打开那一瞬,两朵栩栩如生的硕大牡丹便浮现在了眼前。
光华耀世,娇艳动人。
陆太后半张着嘴,眼神惊喜,不可思议,“这个时节,竟然还有牡丹吗?”
陆怿摇摇头,含笑提醒道:“姑姑,你再仔细看看。”
陆太后眯起眼,仔细瞧了一番后,又拿到掌心细细观摩,摸着那光洁如丝的质地,恍然大悟!
“这做的可真是栩栩如生啊!”
“我在洛阳集市见到这个簪花,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姑姑,牡丹天姿国色,姑姑母仪天下,唯有牡丹才配得上姑姑。”
陆太后大喜过望,“好孩子,果然只有你,最得我心。”
*
离开长春殿时,天色已经近黄昏了,陆怿接着去太和殿见元彻。
王迎儿亲自把他送到了殿外,二人一路有说有笑。
“先前世子给陛下送了玉,却未给太后送,以后可不能这样不懂事了。”
陆怿眼神一动,知道王迎儿是在提醒自己,娄安泄密了。
无关紧要的事,泄了也无妨,可不该泄的,娄安一字都不会提,如此,不过是降低太后的戒备,让太后相信他的忠心。
陆怿不以为意地一笑,“时间仓促,来不及多琢,下次给姑姑一并补上。”
王迎儿含笑点点头。
……
太和殿。
恢弘壮丽的宫殿笼罩在灿烂的晚霞之下,在台阶上投下飞檐斗拱的轮廓。
陆怿上阶时,蓦地撞见一个女子从殿内走出。
女子一直低着头,姿态谦卑,撞上陆怿后,便连忙往一侧回避。
陆怿淡扫了她一眼,面无表情,从容抬步往殿内去。
天色渐暗,殿中只点了几盏宫灯,光线昏暗。
元彻一直在等他的到来,早已遣散了殿内所有的宫人内监,殿内静悄悄的。
陆怿低眼,面容平静,沿着朦胧的灯火,一步一步走向天子,敛襟作揖下拜。
还未跪下,元彻已走到他的面前,俯身扶着他的胳膊,拦下他的动作。
“你跟我还多什么礼?”
陆怿垂眸,语调平淡,“陛下是君,君臣之礼不可废。”
元彻眸光微动,握着他胳膊的手指微微紧了紧。
二人静了片刻。
陆怿打破沉默,主动问他,“太后又给陛下送新人了吗?”
元彻神色一滞,“你看到她了?”
陆怿点点头。
元彻闭了闭眼,神情落寞。
“我已经害死过一个了,只能逼她对我敬而远之。”
陆怿沉默着。
其实,徐氏不是第一个被陆太后送给元彻的女人。
早在前两年,陆太后就给元彻送过女人了。
不过,因为陆兰汀的自作聪明,故意跑到那女子跟前耀武扬威。
说她只要生下儿子,就会被以祖制赐死,讽刺她不过是给陆氏代孕产子的工具人,吓得那女子大惊失色。
那女子因为害怕怀孕生子后被赐死,在天子来的时候,反抗激烈,死活都不愿侍寝。
元彻没有勉强,一声不吭就走了。
陆太后闻讯大怒,训斥了陆兰汀,禁止她再入宫廷。
然后,就以那女子忤逆于上,致使天子威严扫地之名直接赐死,震慑后宫!
生下儿子是死,不愿侍寝也是死。
魏国的后宫,就此开始笼罩在死亡的黑暗与恐惧之中,宫人们个个对皇帝避如洪水猛兽,唯恐被送去服侍皇帝。
可也因此事,让元彻有了心结,宫人怕他,他也不愿亲近女人了。
后来,陆太后又从宫外选了一批貌美单纯的良家子入宫来服侍皇帝。
徐氏被送来服侍元彻后,宫中知情的宫人,没有一个敢告诉她子贵母死的祖制,唯恐她抗拒侍寝,再步前车后尘,死于非命。
元彻对她态度冷淡,言行恶劣,让她滚、离自己远一点儿,无非是要用这种冷漠的方式,让她暂时保命罢了。
陆怿低下眼,心口又隐隐开始抽痛。
“从徐氏来到太和殿后,我便开始做梦,我总能梦见一个女子,她让我救她。”
陆怿眼神一暗,垂眸道:“陛下是想起往事,愧疚伤神了吧?”
元彻摇摇头,闭上了眼,声音在空旷的寝殿回荡。
“不,不是之前死的那个人,那个声音不是她。”
陆怿抬起眼,眉峰微蹙。
元彻忽又睁开了眼睛,双目如炬——
“长豫,我爱过一个人。”
他一次次的梦见她,他不知道她的名字,看不清她的容貌,却能感受到内心压抑不住的汹涌爱意。
他茫然伫立在广阔无垠的天地间,跨越千山万水,在一片苍茫中历经无数磨难,才终于唤醒了那沉淀心间的隽永真情。
他记得她跟着他身后,一声声唤他陛下,记得她依偎在他怀里,笨拙地写下他的名字,记得她手上跳跃的银环,记得她鬓边娇艳的芙蓉。
也记得她倒在血泊,污血满面,死不瞑目。
记得她决绝对他转身,眼神怨毒。
她不想再看见他了。
陆怿茫然,他什么时候有过女人?
“我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她就在这世上的某一个角落等着我。”
元彻闭了闭眼,心口一抽一抽的疼,他会循着那些渺茫的痕迹,找回属于她的所有记忆,找到她,再也不会让她消失。
陆怿不解地看着他,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热切的动容,仿若梦中的女子,真的存在一般。
片刻后,元彻又睁开了眼,双目沉黑,神色黯然,“可我不敢去找她,我怕我会害死她。”
陆怿看着他,默默鼓励着,“如果她真的存在的话,那陛下就更该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为她废黜祖制,让她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然后去找到她,保护她。”
废黜祖制。
元彻心中一动,眸光微微闪烁着。
找到她,保护她。
转瞬,眼中那光芒忽又暗去。
“我怕我做不到。”
更怕踏错一步,就会彻底失去她。
陆怿默然了良久,突然拉起元彻,强行带他走入寝殿,按着他站在那铺满玉雕的水缸边。
元彻心中一震,双手撑着水缸边缘,低头看着水面,身子微微颤抖。
陆怿一手轻附他的后背,一手按着他的手臂,倒映在池面上的容颜,波澜不惊。
“陛下是天子,怎会做不到?”
陆怿凝视着皇帝,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在陆氏与天下之间,我注定只能选择一个,而我选择了你。”
元彻心中震动着。
陆怿看着水底的玉,没有情绪,“每杀一个人,我就给陛下琢一块玉,如今,这池底已经铺满玉雕,而我,也早已杀戮满身,哪怕再诵经念佛,我的手上都始终有一股涤洗不去的血腥味。”
元彻扶着水缸的手微微颤抖。
“我早就是该死之人了,所有罪孽,都由我一己承担。”
陆怿轻轻捧起天子的手,看着那一尘不染的手指。
没有血腥,干干净净。
“陛下必须做到,陛下必须赢。”
元彻反握住了他手。
陆怿面无表情地推开他的手,让他远离自己这罪孽之手,缓缓往寝殿外走去。
“长豫。”
元彻转身,唤住了他。
陆怿脚步一顿。
“魏风存的身份,不要再用了。”
陆怿眼神一动,没有回头,目光看向无边苍茫的夜色,神情平静。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元彻震愕,半晌无言。
陆怿抬步走向一片黑暗,孤绝的背影,被无边夜色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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