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洛州府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
崔之锦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娄安询问她有没有被为难的时候,她只淡定地摇摇头,一声不吭往回走着。
娄安便识趣的不再多问。
回去后,崔之锦把朝廷的诏书交给了父兄。
崔伯玉迫不及待打开,看到诏书内容后,瞬间睁大了眼睛,立刻把诏书递给父亲。
“阿父,你快看。”
崔协看过,也是大吃一惊,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儿子,心中微震。
原来功名,可以来的这般简单。
虽然只是一个官爵虚号,没有实际的职权,可他们现在也算摆脱了民身,有了入仕之途。
以后,无论陆怿娶不娶女儿,他们都不算亏了。
众人心中的巨石总算落地。
崔之锦看着欣喜若狂的父兄,神色淡淡,默默返回了北苑。
*
天色渐暗。
书案前,崔之锦点了支小烛,认真看着陆怿写给她的信。
她看着开头的‘吾妹芝芝’几个字,抿了抿唇。
信中不过是报了平安,还说他把那一日松林中的对话转述给陆太后了,这功名是他们靠自己挣来的,非他举荐之故。
崔之锦淡淡笑了,他是怕自己多心,才这样解释,来维护她那一点儿可怜的自尊吗?
不过元衡已经笑话过她了,她早就对这些冷嘲热讽免疫了。
他们一家在北朝没有根基,处境艰难,就算被人嘲笑是卖女求荣,攀附权贵换前程,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耻,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罢了。
她继续看着信,陆怿说朝廷已经在推俸禄制改革,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就会启用她的父兄。
最后,又嘱咐她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
崔之锦看完后,默默合上了信。
烛火摇曳,心绪动容。
前世,魏国是在太平七年推行了俸禄制,没想到因为她的重生,竟让这些改革提前了。
她心中一时感慨万千,恍然想起上一世,也是陆怿力荐陆太后,促成的俸禄制改革。
前朝的改革,亦带动了后宫改革,那时的她缺衣少食,饥饿困苦,是这份俸禄制改革诏令的到来,给了她生的希望。
朝廷的每一道政策,都关乎万民福祉,当漫天雨露降下,惠泽众生时,总有一滴可以滋润她。
他救过她。
崔之锦眼底波澜涌动,心中澎湃动容。
窗外传来聒噪的鸣蝉声,她看了看天上的明月,铺纸磨墨,提笔回信。
用着和他一样的口吻,写下‘吾兄长豫’几个字。
父兄的功名与她无关,她只是和他分享自己的生活琐碎,还有那刚起步的小生意,她现在攒了一些钱,希望以后可以开一个自己的花铺。
最后,还不忘告诉他自己很想他,入秋天寒,记得多添衣。
崔之锦写着字,脑中不由浮现出给他送行那一日的情景。
古道上,柳絮纷飞,暖风和畅。
他扣着她的颈子,散落的发丝挠痒了她的脖子。
远处的北邙山青翠起伏,他扬鞭纵马,向着那辽落群峰而去。
她站在柳树光影下,遥望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和那飞扬的尘土一起,随风飘逝。
信写好后,她搁下笔,将信压在书案上,回床睡觉,很快进入了梦乡。
……
夜深时刻,一道黑影悄无声息潜入了她的屋中。
汹涌的杀意已然敛去,黑衣人走到小女郎的床头,默默看了会儿小女郎乖巧的睡颜后,来到了书案边。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黑衣人终于找到了那封京城来信,吹开火折,默默看着。
看完后,手指摸着纸上的字迹,眷恋落寞。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似梦似醒的低喃。
“哥哥?”
黑衣人闻声一惊,立刻丢下信,夺窗而逃。
窗扇微微晃动着。
崔之锦迷迷糊糊醒来,她刚刚做了一个梦,好像梦到陆怿回来了。
她揉了揉眼睛,脑子清醒了几分后,自嘲一笑,他现在明明是在京城,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出现?
她爬起身,来到窗前,站在刚刚梦见他的地方,看着被风吹动的窗扇。
窗外,孤月清冷,夜色苍茫。
*
邺城。
七月初时,陆怿收到崔之锦回信。
看着她信中诉说的思念,陆怿嘴角扬了扬,提笔回信,告诉她,等太后寿宴结束后,他就再去洛阳一趟。
与此同时,穆娑罗也收到了贺伦珠的来信。
窗外一丛秋海棠开的红艳。
穆娑罗站在窗前,看着与信同来的那朵簪花,眉峰微微蹙了蹙。
一个落魄寒酸的卖花女?
珠珠说她长的很漂亮,性情很温和,可是除了温柔漂亮,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穆娑罗看完信后,反倒是松了口气,若陆怿只是一时被那女子的美色所惑,她倒是安心了。
汉女多柔,尤其是南边来的汉女,娇柔多情,温顺乖巧,白天为婢,晚上陪睡,京城的权贵都喜欢买吴女为婢。
陆怿年轻,大约只是一时贪新鲜,把那女子当个暖床丫头罢了。
一个落魄吴女,还是个穷卖花儿的,终究上不得台面,怎么比得上自己和陆怿青梅竹马的情谊?
陆怿是平原王世子,绝不可能娶这样一个卑贱吴女为元妃。
她看着那朵簪花,嗤笑一声,随手扔进了渣斗里。
*
秋初的日子,天气依旧炎热。
长春殿,陆太后对镜理鬓。
今日,陆太后趁闲,一时兴起,想要试戴一下陆怿送来那两朵簪花,王迎儿便特地给她梳了个高髻,簪上了那两朵牡丹。
陆太后好奇地看着镜中自己的新模样,还不大习惯,笑道:“果然应当梳成你们汉人高髻才更配这簪花。”
王迎儿看着镜中的陆太后,笑道:“太后国色天姿,梳什么发髻都好看。”
陆太后手指抚弄着发间的牡丹,看着自己镜中的容颜,满面含笑。
这时,内监入内回话,“太后,陆侍中来了。”
陆太后一笑,“快请进来。”
不多时,陆怿从容而入,进殿后,见陆太后还在整理妆容,便静静于帘后等待。
片刻后,随着一阵珠玉碰撞之声,陆太后自帘后走出。
午后的阳光漫入屋中,溶溶金光中,妇人云髻峨峨,簪花娇艳,丰丽端妍,俨若神仙。
陆怿愕然看着陆太后簪花的模样,神色一滞,目光微直,竟是半晌没说出话。
陆太后看着他发呆的模样,笑问他,“怎么,自己送的花也不认得了?”
陆怿回神,有些恍惚道:“第一次见姑姑这样的装扮。”
他也万万没想到,陆太后真的会解开胡人辫发,改容换面,梳起汉人高髻来佩戴那牡丹!
“你送的,我才戴。”
陆太后浅笑着,拉着他一起在案前坐下。
王迎儿抬手示意宫人,可以开膳了。
宫人们鱼贯而入,端来一盘一盘精致的菜肴摆上。
陆怿侍立于侧,亲手盛上粥膳,奉于跟前,服侍陆太后用膳。
举止细密周到,极尽恭谨孝顺。
陆太后笑了笑,汤勺拨动着他捧来的酪粥,从容道:“先前我跟你提过均田的事儿,还记得吗?”
陆怿颔首,“是。”
“寿宴之后,我准备派你西巡一趟,到长安视察关中父老民生,为新政做准备。”
陆怿眉峰微蹙,想起给小女郎的回信,他原本是想着寿宴结束后再去一趟洛阳的,若是代朝廷西巡,暂时就不能去洛阳了。
见他面有迟疑,陆太后询问道:“怎么,不愿意吗?”
“没有。”陆怿回神,淡然道:“我去就是了。”
陆太后点点头,继续嘱咐道:“元显镇守长安多年,劳苦功高,我有意召他回内朝辅政,你到了之后,也可试探一下他的态度。”
陆怿眼神一动,转瞬便明白了陆太后派他西巡的真实意图。
京兆王元显,献明帝堂弟,自幼丧父,献明帝将其养于宫中,名为兄弟,情同父子。
元显十三岁上战场,十八岁领兵击退柔然千里,威震六军,军功卓著。
现年不过二十五岁,就已领秦州、雍州两州刺史,都督军事,坐镇长安,手握重兵。
陆太后几次三番想拉拢他,可元显一贯反对太后临朝,是皇帝亲政的拥趸者,故而一直为陆太后所忌惮。
眼见不能为自己所用,陆太后便想召他回京,卸了他的兵权。
只是以元显的性格,恐怕不会轻易妥协。
陆怿眸子黯了一下,微一点头,“好。”
*
陆怿离去后,陆太后起身至内殿休憩。
她摘下了发髻上的簪花,放在掌心细细观摩,若有所思。
王迎儿静侍在她身后。
陆太后拨着牡丹的花瓣,问道:“徐氏那边还是没有动静吗?”
王迎儿垂眸,“大约陛下是真的不喜欢她吧,太后也莫再勉强了。”
“不喜欢?”陆太后冷笑,轻描淡写道:“你找机会给陛下提个醒,如果不喜欢徐氏的话,就直接赐死算了,我会再选人给他送去,杀到他喜欢为止。”
王迎儿脸色一变,愕然道:“何至于此?徐氏何罪之有?”
陆太后摩挲着掌心的花,语气坦然,“不得天子欢心,就是她最大的罪过。”
王迎儿心中一沉。
对于陆太后来说,徐氏唯一的作用,就是讨得天子欢心,诞下天子子嗣,若是做不到,那她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留之无用。
陆太后挑眉,语调平静无情,“陛下以为做出厌恶她的模样就能保住她的命吗?我偏要让他知道,他什么都保不住。”
王迎儿心绪复杂,摇摇头,拒绝道:“我做不到。”
“做不到?”
陆太后眼神陡然一狠,攥着牡丹花瓣的手指也紧了几分。
“迎儿,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重生秘密的人。”
王迎儿眼神一动。
“前世,我贵为皇后,生下太子,亦不免一死,献明帝不念昔日恩爱,我亦万念俱灭。”
陆太后目光悠远,仿佛在诉说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重来一世,我亲手把李氏送到他跟前,冷眼看着他们百般恩爱,然后夺走他们爱情的结晶,再利用祖制,逼死他的爱人,让他痛不欲生,英年早逝。”
“我对献明帝弃情绝爱,只把他当作我获取权力的工具,终于走向了这权力之颠。”
“这一路走来,你我互相扶持,将世人都踩在脚底,对我俯首称臣,靠的不就是我的心狠手辣吗?”
陆太后转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我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王迎儿闭了闭眼,心中哀痛,“你也是祖制的受害者,可你现在明明已经有能力废黜祖制,为什么还要让更多人遇害?”
陆太后笑了,笑的尖锐而讥讽,她的手指轻轻抚平着那被自己攥到变形的牡丹花瓣,语调淡然。
“区区一女子罢了,不值一提。”
区区一女子……
她说的无比淡然。
可她忘了,曾经,她也是被一句话就牺牲掉的区区一女子。
现在,她随便一个决定,就关乎万民生死,高高在上惯了,对性命也就麻木了。
她从来不在乎那个将要被她牺牲的女人,其实有着和前世的她一样可怜的经历。
到了她这个位置,已经不能把她当作一个女人来看了。
她永远不会因为自己是女人,就与底层那些被压迫的可怜女子共情。
相反,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她对女人的迫害,丝毫不亚于男人。
曾经,她是受害者,可当她通过祖制获得权力,尝到甜头之后,她会比那些男人更疯狂的拥护这道祖制,来永固自己的尊荣。
她不可能答应废黜祖制。
作为百姓,感激她为万民福祉,国家改革所做出的贡献。
作为女人,没有人会那么无私,愿意为了她的野心,成为一条冤魂。
王迎儿于心不忍,苦劝道:“你恨献明帝,你不想死,可谁又想死呢?即便是再微不足道的人,再卑贱的蝼蚁,也想偷生。”
陆太后不为所动,语气冷漠,“皇帝的生母,是我控制皇帝的阻碍,她必须要死。”
王迎儿眼神愈发复杂,以前,她也曾心怀正义,恩怨分明。现在,怎么就成了这般冷血无情,面目全非的模样呢?
“我愈发看不懂你了,如今的你,已经完全是权力的奴隶了。”
“我有限的人生,无法完成我心中的宏图大业。”
陆太后低眼,看着手中的牡丹,就像这花儿,纵然美丽,也会凋零,所以要靠人为的制作,留住它的余辉。
“迎儿,我的精力已经大不如前了。”
王迎儿对上她的视线,看到她光芒闪动的眼睛后那一丝脆弱,心中一动。
她在无边的黑暗中挣扎了那么久、那么久,一直渴望着能有一双手可以拉她一把,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开她的手,可是现在,她快要拉不住她了。
“我必须要把每一代皇帝都控制在我手中,让他们将我的改革理念传承下去。”
“可你也知道我都做过什么,陛下表面对我言听计从,可我知道他心里恨我。他天资卓越,心性坚定,比我更能隐忍,不是能心甘情愿给我做傀儡的人,他现在反抗不了我,可若我百年,他必会清算陆氏。”
她顿了一下,黯然垂下了眼眸。
“若要清算陆氏,他就要否定我所有的政绩,那我所有的改革努力就全白费了,迎儿,我也怕人亡政息。”
王迎儿叹道:“陛下不会的,他一直都在践行支持着你的改革路线。”
陆太后摇摇头,自嘲道:“他和我是一类人,我太了解我自己,所以我无法信任他。”
王迎儿闭了闭眼,自知已无力扭转陆太后的任何决定了。
太后也是重生归来,阿锦入宫后,就是两个重生大女主的终极对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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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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