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之后,陆怿即将启程前往长安,临行前,他专程来见了陆太师一趟。
“家宅不宁,是你这家主处事不公之故。”
陆怿站在堂下,侧过身子,并不看陆太师,语调清冷。
“如果你管不好他们,也不想管的话,就早早把姨娘们从府里遣散,反正都是你抢回来的,也都不是心甘情愿跟着你。”
陆太师蹙眉,只见他往家中纳姬妾,哪有把人遣散的道理?
“你生兰儿的气,那就把她关起来,关到你消气好不好,何需遣散姨娘们?”
陆怿面无表情,淡淡道:“我马上要去长安,不想再看见家里的弟妹们有任何龃龉,如果我离京前你还解决不好这件事,我会给姨娘们一人置上一套宅院,亲自安排她们出府。”
话音落,便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陆太师脸色复杂,心知儿子说得出做得到,不值得为个下贱的姬妾坏了他们的父子关系。
他训斥了常氏一顿,不顾陆兰汀的撒娇哭闹,把她一直关到陆怿离京才解了禁足。
等陆兰汀再想找陆芳汀母女出气,克扣她们衣食时,才发现生母的管家权已经被分了大部分出去,数位姬妾协同管家,各自负责一部分家事,已然不是常氏一家独大的局面了。
毕竟都是妾室,谁也不高谁一等。
陆兰汀气的差点吐血。
*
洛阳。
这日一大早,宝光寺门前便聚集了几个商户,纷纷来请见崔氏女郎,想跟她收购簪花。
崔之锦很惊讶,他们以前不是都不愿意要吗?
商户摆摆手,摇头笑道:“女郎,此一时,彼一时了。”
“听说陆太后在寿宴之日,身着汉袍,簪花牡丹,满朝震惊!簪花一时在京师引为风气,不少京城贵女都遣人来寻购簪花,现在是一花难求啊!”
崔之锦愕然半张着嘴,陆,陆太后?
“女郎,你现在还有多少花,我全要了。”
“我也要,我也要。”
商户们争先恐后,吵吵嚷嚷个不停。
崔之锦呆呆的,只觉天地间嗡嗡一片,电光火石之际,脑中蓦地闪过一道声音。
——帮我做两朵牡丹吧。
那一日松树下陆怿对她说的这句话,如同一阵风,在她脑中掀起波浪,一切豁然开朗!
陆怿把花献给陆太后了?
顷刻间,感动和惊喜如前赴后继的潮水,铺天盖地,翻涌而来,将颤抖的她包裹淹没。
崔之锦心中翻江倒海,眼眶一阵发烫,泪水盈睫。
原来,他一开始就是打算把花献给太后的。
他怎么什么都不说呢?
商户们见她这副神态,只当她是高兴的呆了,急不可耐道:“女郎,你倒是说句话啊?”
崔之锦回神,她仰起头,将眼中那一股酸涩的热意逼了回去,闪闪的眼睛灿若星辰。
片刻后,脸上重又绽开了笑颜,连忙邀请商户们入内详谈。
*
陆太后寿宴簪花,无异于是一次政治表态,敏锐的世家都嗅出了其中的政治意义,京城中的流行风向,也转瞬天翻地覆。
不少世家女眷,都开始大批订购簪花,改容换面,迎合陆太后之意。
崔之锦原本凑合的小生意,借着朝廷的东风,顷刻天翻地覆,越来越红火。
这段时日,她们姐妹几人日夜不停赶工,可即便如此,能做的簪花也始终有限,崔之锦便起了再招一些女子一起做花的心思。
这一日,崔之锦来了一趟通商里,去取先前跟绒线铺老板定制的丝线。
掌柜的把一团一团已整理好的丝线捧上来,笑道:“女郎今日怎么亲自过来了?这是你要的颜色,你清点一下。”
崔之锦查点着颜色,确认之后,笑道:“听小沙弥说铺里最近上了一批新颜色,就想自己过来看看。”
掌柜的连忙让小二去泡茶,请她落座,拿来新色样给她慢慢选。
崔之锦落座后,取出写好的招工布告,想拜托掌柜帮自己在店里张贴张贴。
掌柜的欣然应允,崔之锦的生意做的好,就会需要更多的丝线,他也能赚更多利润,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女郎这生意是越做越好了,这个月订的线可比往常多了好几倍呢。”
崔之锦笑道:“不过是沾了朝廷的福气罢了。”
“女郎是有造化的人,日后若能听到什么朝廷的政策风声,可别忘了提携提携我们。”
掌柜的笑说着,便去给她张贴布告了。
崔之锦淡笑点了点头,一边看着新的丝线色板,一边思索着。
北方无战事不过十几年,朝廷制度不全,百废待兴,不比南朝始终安稳发展,故而北朝丝绸纺织业也不比南朝兴盛,染色技术以及纺织工具都要落后很多。
在南朝时,舅舅家中就有完整的缫丝、染色、纺织工艺产业,若是北朝也能引进这些先进技术,大批兴办丝绸织坊,将为无数贫苦百姓带来做工机会,带动无数民生。
再将这些丝绸沿着河西商路远销西域,背后更是数不尽的财富利益。
掌柜的贴完布告后,过来跟她说,她先前打听的门面的事儿,已经有着落了,路东二里外的一家铺子开不下去了,有两间房空了出来。
说完后,掌柜的还良言劝道:“现今生意不好做,时不时就会遇地痞无赖来打秋风,还有官府的人来滥收各种杂税,很多人都不敢在此做生意,生怕不知何时被洗劫一空,那开不下去的两间铺子,就是因为货物在路上被人给抢了,难以为继。女郎是个年轻小女子,怎么应付得了这种事?何况本地商户排外,你又是南朝来的,想在此扎根立足,不是件容易的事。”
崔之锦沉默着,俗话说,以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务农不如做手艺,做手艺不如开铺经商。
前世,魏国在推行俸禄制后,又顺利进行了均田制、三长制几次重大改革,农业发展因此蒸蒸日上,统治日渐稳定,国富民强。
朝廷更是大力扶持民间商业发展,开放了对外商贸关口,与南朝、西域、高句丽等国皆有通商往来,不少人借助改革开放的东风,赚的盆满钵满。
只是现今局势依旧混乱,很多人因为勋贵抢掠之事层出不穷,不敢在此做生意。
不过生意上的事儿,求的就是一个先机,虽然现在经商有风险,可富贵险中求,她在所有人都不看好,不敢出手的时候提前下手布局,只要等朝廷的政策下来,她便是占尽了先机。
站在风口上,猪都能起飞。
靠着陆怿,她总能提前得到朝廷政策的第一手消息,也算是另一种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父兄总想让她去攀高枝儿,可依附别人终究朝不保夕,前世,连至亲的父兄都能送她入宫送死,没有血缘关系的,岂不更加靠不住?
依附他人,哪有自己自立自强赚钱香?
崔之锦不以为意,“我只是暂时有这个打算,先去看看,也未必就能定下。”
掌柜的含笑点了点头。
崔之锦把选出的颜色,交给店小二,让他帮忙把丝线送去宝光寺,随后就往路东的闲置门面,去打探消息了。
*
与此同时的邺城——
陆怿将要启程前往长安,临行前,最后给小女郎写了信,给她留了一个长安的地址,等她收到信,再给自己回信时,他大约已经在长安了。
信寄出后,陆怿便启程前往长安了。
邺城距离长安有千里之遥,这一路上有朝廷使节,上下官吏同行,一行人浩浩荡荡,缓行驶发。
一路慰问孤寡,体察民生,查检政务,整顿吏治。
他们遇过流民作乱,遭过刺客谋杀,看过道边饿殍遍地,原野荒无人烟。
一个人能救的百姓终究有限,所以需要一场声势浩大的改革,让这些流民定居,让荒地成田,让百姓有地、有粮,不再伸手乞讨,靠别人那一点儿微薄的怜悯存活。
一路上,沿途风景从广阔平原到连绵山岭,从波澜的长河到平缓的流水,最终在一阵秋风萧索声中,抵达了那比太阳还要遥远的长安。
*
招工布告张贴后,很快的,便有很多女子来到宝光寺应聘。
这些女子会由崔氏姐妹□□导学习,之后就能拿了丝线回去家中自己做花,只需按时交付就可以了。
夏去秋来,随着做的单子越来越多,崔之锦渐渐攒下不少钱,瞒着家人悄悄谈下了通商里的两间门面,还购置了几亩桑田,一批桑树苗,闲暇时,就带着姐妹们在桑田种植树苗,等桑树成林,便可养蚕缫丝,降低丝线的成本了。
生意上的事愈发顺利,只是自从陆怿走后,贺伦珠却不知发什么疯,总是跑来宝光寺纠缠她,倒是让她颇为头疼。
她种树的时候,她就跟着去田里挽起裤腿挖坑,她做花的时候,她也拿起绒有模有样的学着。
崔之锦只当她是太闲了,几次想要劝她离开,毕竟对方她打不过,也惹不起,不想让她在自己跟前造成麻烦。
哪知贺伦珠竟然直接甩了一大把金锞子在她跟前,称要跟她学做花,这些给她做学费。
崔之锦目瞪口呆,这些权贵是不是都惯会用金子砸人?
眼见甩不掉,崔之锦也放弃了挣扎,收起金子,随她去吧。
这一日,崔之锦坐在北苑的松树下做花,贺伦珠托着腮,看她做花。
无聊时,也会胡乱拿起几根绒条,学着她的模样缠花。
一开始缠的也是乱七八糟,可多缠了几次后,也是做的有模有样的。
崔之锦看着小女郎聚精会神做花的模样,安静的时候,也是挺乖挺可爱一小女郎,只要她不捣蛋,这些绒条给她练手玩玩儿也无妨。
反正她给了她那么多金锞子,玩坏了她也不亏什么。
二人做的入神时,一个小沙弥急急忙忙跑过来,心急火燎道,西苑那边崔月境跟几个胡女吵起来了,女郎快去看看吧。
崔之锦闻声蹙眉,放下手中的绒条,准备过去询问出了什么事?
西苑中,崔月境跟几个胡女纠缠着,见到姐姐过来,便眉头紧皱道:“阿姐,有几个胡女,也想来做工,可我们不招胡女。”
崔之锦眉间一蹙,还未作声,跟来的贺伦珠反倒先急了,怒道:“凭什么不招胡女?胡女怎么着你了?”
她不也是胡女吗?
胡女就不能做工赚钱养家吗?
崔月境哼了一声,还记得之前上街卖花被胡女欺辱的情景,毫不示弱的跟贺伦珠对吵道:“胡女蛮横无理,愚昧懒惰,不会养蚕,不会缫丝,不会织布,招了也帮不上忙。”
“你……”
贺伦珠哑口无言,她的确是刁蛮张狂,又什么都不会。
还是叉着腰理直气壮道:“那你不教她们,她们怎么会呢?那些汉女也不会啊,凭什么教汉女就不教胡女?我现在不就学会了吗?”
两个一般大的小女郎激烈争吵着,谁都不服谁,崔之锦则是沉默着,陷入了思索。
胡人一贯是以游牧为主,不擅长耕种土地,不勤于纺纱织布。
比起早已进入农耕生活的汉人百姓,朝廷即便给他们分了土地,给了种子,胡人百姓也种不出足够吃饱的粮食,织不出足够穿暖的衣服。
底层的胡人百姓,往往比汉人百姓生活的更加穷困潦倒。
前世,魏国在推行均田制后,官府更是主持编纂各种农书,来敦促各地官员劝课农桑,督办农业,把无主的荒地分给百姓,教导他们如何耕种安居。
人非生而知之者,愚昧不是她们的错,前世的她,不也是大字不识几个吗?
崔之锦打断二人的争执,对妹妹道:“把她们留下吧,不会的话,不是还有你可以教她们吗?”
崔月境心中不情愿,再次提醒,“阿姐,她们是胡人。”
崔之锦看着那几个衣衫褴褛,落魄潦倒的胡女,因为饥饿困苦,甚至连抬头看自己的勇气都没有。
前世,她太过柔弱,逆来顺受,所以屡屡被人欺辱。
重来一世,她总告诉自己,要狠心、要自私、要变坏,要做一个像陆太后那样狠心铁腕的凉薄女人,将别人都踩在脚底下,才没有人敢再欺辱她,才能活得更好。
可真正面对着这些困苦无助的可怜女子时,她就好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她做不到。
她也曾经历过磨难艰辛,往往比那些出身高贵,不食人间疾苦的权贵,有着更高的道德感。
拯救她们,就像是在救赎曾经的自己。
伤害她的是那些权贵,不是这些穷困潦倒的百姓,她们其实也是被权贵剥削压迫的可怜人。
她要复仇,但是不能只有仇恨。
能够让她战胜陆太后的,从来不是仇恨,而是了解她、认可她、超越她。
“胡人又如何?陆公子不也是胡人吗?胡人难道只有权贵是人,百姓就不是人吗?”
崔月境面色难堪,哑口无言。
崔之锦一字一句告诫妹妹,“她们是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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