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商里的铺面谈好后,崔之锦开始谋划开张的事情。
她是南朝来的汉女,本地商户排外,她想开铺子,还是要拿到官府的经营文书,有了官府认同,才能在此地扎根,不用担忧被周围商户排挤,随时可能关门。
为此,崔之锦专程去了一趟河阴县衙,去求姐夫刘肃帮忙。
可不想刘肃听闻原委后,却是一口回绝了她。
“北朝常年混战,商贸不发达,整个饼就这么大,他们吃饱了都勉强,再来一个女人分一杯羹,那些商户怎么可能答应让你落脚?”
商户排外,男人出门经商,女人在家做活,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
若是女人也全都出门去营生,哪有那么多资源分给这些女人?男人自己还不够分呢,那些商户怎么可能容得下她?
多一个商户就是多一个竞争对手,这些商户宁愿收购崔之锦的花,也不会乐意让她自立门户的。
崔之锦好言道:“姐夫帮我办了文书,他们不就没得反对了吗?”
“还是不行,你一个小女子,清清白白的,从事这些不入流的商业,不是自毁名声吗?哪个士族小姐会做这些?”
崔之锦皱眉,“女人怎么了?女人就不能出来营生吗?北朝风气开放,多以妇人操持门户,我怎么就不行呢?”
“那是不知礼的胡人风气,我们汉人世家还是重规矩。”
刘肃扫了她一眼,这妻妹是一天一个样,比年初刚来洛阳时,又张开了不少,就凭这副好姿貌,何愁不能高嫁?自古皆是贱商,卑贱之业虽然容易获取财富,可女儿家从事这些,到底不利于清白名声。
语重心长道:“陆公子那么喜欢你,你只要抱紧了这高枝儿,荣华富贵少的了你吗?需要你自己出门营生吗?别整天自己瞎折腾,若是坏了名声,我们要怎么跟陆公子交代?”
崔之锦低下头,抿唇不语,陆怿从来没有反对过她做这些事,还默默支持着她的生意,可家人却屡屡打着为她好的旗号,要把她困锁在家里。
刘肃继续道:“再说,你出来营生,前要顶着商户的排挤,后要防着无赖的抢掠,你一个年轻未出阁的小女郎,别给自己没事找事去。”
崔之锦据理力争,“我不是没事找事,我只是想做些事,能帮家里分忧。”
“朝廷的赏赐已经下来,现在家里不缺你出来营生赚这一点儿钱。”
刘肃冷冷说完,便对她背过了身去,摆了摆手。
崔之锦的话被堵了回去,心里憋着气,没再多跟姐夫多言,黯然离开了县衙。
*
这一日,贺伦珠又来找崔之锦做花,还顺便给她带了两个白马寺的石榴。
白马寺多果木,浮图前有石榴林,枝叶繁衍,子实甚大,味道甘美,为洛阳之冠。
贺伦珠把剥开的石榴递到她跟前,“你尝尝,可甜可好吃了。”
崔之锦勉为其难拈起一颗红籽放进了嘴里,石榴籽在口中爆开,汁液溢漫口腔,可纵是如此美味,她还是有几分食不下咽。
贺伦珠看她愁眉苦脸,心不在焉的,也没心思做花了,就好奇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被人欺负了?谁欺负了她,她可以去帮她打他。
汉女温柔多情,与豪爽大方的胡女各有千秋。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似乎有点儿理解陆哥哥和二哥哥为什么都喜欢她了,她不仅仅是容色出众,也的确是有很多值得喜欢的地方。
崔之锦看了看她,就把这段时间烦心的事儿,都一股脑转述给她了。
哪知贺伦珠听说了原委后,竟是哈哈笑了两声,拉起她的手就往洛州府去。
“我当什么事儿,你求他干嘛啊,你去求二哥哥啊,整个洛阳,他说了算!”
崔之锦一惊,连忙甩开她的手,面有难色,不愿见元衡。
贺伦珠转身看着她,无奈叹道:“你看你们汉人就是矫情,你想做事,还拉不下身段,有我在,你怕什么啊?他敢欺负你,我揍他!”
崔之锦回想着先前元衡对自己的嘲讽,心想着,他本来就看不起自己,就算去求了他,也未必能成,反倒再给自己招来一顿冷嘲热讽,她何必去自讨没趣呢?
“我倒不是拉不下身段,只是太原王殿下对我有偏见,我就算去求了他,也未必能成。”
贺伦珠却是不赞同她的话,“你都没去过,怎么知道不能成,胡人和汉人风气不同,你们汉人忌讳妇人抛头露面,可我们胡人是专以妇人操持门户,你去求汉人的官有什么用,这事儿你只能去求二哥哥,二哥哥一定会支持你。”
她说的信誓旦旦,崔之锦不由也有几分动摇。
脸面有什么重要,做生意,那就是要抹开面子,开铺子之后,她要面临的刁难更多呢。
最后心一横,竟真的跟着贺伦珠去了。
*
洛州府。
元衡处理完公务后,来了偏厅见二人。
他面无表情看了崔之锦一眼,想着先前的不愉快,对她也没几分好脸色。
崔之锦避开他的视线,低下了头。
元衡心中冷嗤,低眼看着拉着自己胳膊撒娇的贺伦珠,嘴中叽里咕噜说个不停。
可不想元衡听完她们的来意后,却是眉头一皱,一口回绝了。
“不行。”
“为什么?”贺伦珠嘴一鼓,不解道:“二哥哥,你怎么也变的迂腐了?”
元衡白了她一眼,目光看向崔之锦,正色道:“自古便是重农抑商,朝廷近来也要试推均田,鼓励农业,这种时候,我怎么可能支持你开铺经商?”
崔之锦不服气,倔强道:“我开铺也是在顺应朝廷政策,敦办农事。”
元衡嗤笑,“你一个小女子,能做什么?”
“我……”
崔之锦哽了一下,然后一件件数着,“我教那些胡女如何养蚕,如何缫丝,如何做花,还教她们纺织刺绣,让她们可以安居乐业,自力更生。”
元衡眉梢一扬,转眸看着她。
“胡人是靠在马背上得的天下,不擅长耕种,不擅长纺织,没粮就去抢,没钱就去劫。中原没有辽阔的草原可以牧马放羊,胡人想要在此扎根,就必须抛弃游牧的习惯,适应中原的生活。”
崔之锦说着,又抬眸看向元衡,反问他,“朝廷推行均田,不就是希望胡人可以放弃游牧习惯,像汉人一样耕种织作,定居一方吗?”
元衡不予回应,面无表情,直直看着她。
崔之锦被看的微不自在,硬着头皮继续道:“世祖皇帝时,魏国就已经灭北凉、平胡夏、退柔然,一统北方,打通河西商路。”
元衡眼神一动。
“吐谷浑、高车、鄯善、于阗等西域诸国现都依附魏国,称臣进贡,河西之地自古便是丝绸商路,但是这条商路现在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利用。”
元衡面色稍改,坐直了身子,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崔之锦见他有些动摇,继续说着,“魏国还有很多百姓保持游牧的传统,无法适应农耕生活,所以生产力低下。而南朝自古便是丝绸产区,却因为南北分裂,两朝对峙,南朝的商货很难流通到北方,通过河西商路贩卖到西域。”
元衡目光微沉,陷入沉默。
“纵然是有无良商人投机倒把,可我开铺,是靠自己的劳动做花、纺织,可以带动无数民生发展,是兴国之道的实业。”
“北方的条件远胜南朝,本就潜力无限,可惜空有广袤肥沃的土地,却只有勋贵富庶,百姓大多饥饿困苦。”
元衡脸色动容,目光隐隐改色,问她,“那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崔之锦正色道:“魏国这样巨大的市场,而四方商人都不愿前往投资,无非是因为过去北方战乱不断,民不聊生。而今战争平息,经济依旧难以发展,则是因为商人都在观望。”
“他们为什么观望?”
“因为北朝制度不完善,政治不稳定,勋贵抢掠之事层出不穷,商户每天战战兢兢开铺子,提心吊胆过日子,担忧不知何时就被洗劫一空,所以四方商人都不敢来此做生意。”
崔之锦抬眸,对上他的视线,目光坚定,神容光艳,恍若高山之巅不可触及的雪莲。
“魏国想要发展经济,改善民生,势必要建立完善的律法,提高朝廷信誉,保障商户利益,让百姓可以安居,让商人愿意来此营生,而不是固守着传统的游牧陋习,抢掠百姓,为所欲为。”
小女郎字字铿锵有力,不高的声调,听起来却是震耳欲聋。
“百姓安居,生活稳定,魏国才能真正得到天下民心,完成一统天下的千秋功业。”
元衡目光微愕,隐隐震动。
难以置信这样的话,竟是出自一个小女子之口。
还是他一直看不上的汉女。
一统天下,古往今来多少帝王的毕生夙愿。
谁不想得到天下民心?谁不想得到这个天下?
元衡面无表情站起身子,一道沉沉的阴影向她逼来,锐利的眸子紧紧盯着她,如同刀子落在身上。
崔之锦头皮发麻,后退了一步,战战兢兢地看着他。
是不是自己太放肆,说错话,惹他生气了?
元衡顿住脚步,凝视了她片刻,眼中锋芒渐渐敛去。
“我给你这个机会,可别让我失望了。”
崔之锦愕然。
*
拿到官府文书后,花铺很快就在通商里开了起来,崔之锦的绒花生意如火如荼。
与此同时,祖宅也修葺完工,一家人终于搬离了宝光寺,住进了自家祖宅。
洛阳的一切都在欣欣向荣。
再度收到陆怿来信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他说他要代朝廷西巡长安,监察官吏,了解各郡民生。
崔之锦给他回信,问他去长安的路上,如果路过洛阳,可不可以来看看自己?
她说她终于有了自己的花铺,取名叫花之锦,问他好不好听?
洋洋洒洒写了数纸之后才搁笔,最后还在信中塞了一条自己绣的芙蓉帕,她现在在教胡女们纺织刺绣,让她们可以多个手艺谋生。
日后,她还想兴办织坊,给更多女子提供做工的机会,让自己也能赚更多的钱。
不过陆怿送信来的时候,人已经启程前往长安了。
因为要一道巡视并州,离开邺城后,一行人先是向西出发,到了上党郡、平阳郡,然后南下到了河东郡,弘农郡,最后才沿着渭水一路走水路至长安,没有走洛阳道。
等陆怿收到小女郎回信时,已经是抵达长安的时候了。
长安下了一场雨,天气又冷了几分,红枫纷纷而落,马上就要入冬了。
陆怿坐在窗前,听着雨打枯叶之声,给她回信,说名字很好听,等他返回邺城的时候,可以东行走上洛郡的路,去洛阳看看她。
崔之锦再收到回信时,大雪已经纷纷而落了。
她抱着暖炉,听着窗外落雪之声,看着夹在信中的干枯红枫,唇角浮起一抹笑。
她不曾去过长安,现在也曾触碰过长安的温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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