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洛阳暖风和煦,天高云淡,远处的北邙山绵延起伏,草木朦胧其上,云兴霞蔚。
柳荫古道上,两匹马哒哒行于道上。
陆怿驱马带着小女郎,来到了洛阳宫的遗址外,巡视着那残破的废墟,感受着这片土地曾经的风云变幻。
“哥哥,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陆怿下马,又把小女郎从马背上抱了下来,牵着小女郎的手,漫行在宫殿的废墟之上。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各处都是断壁残垣,曾经的雕梁画柱,如今也是破败不堪,只是那宫殿的地基依旧夯实,威严耸立,诉说着曾经的辉煌。
纵是一片废墟,洛阳宫的壮丽也远胜邺城宫。
洛阳宫,才是真正的帝王格局。
陆怿道:“今天教你骑马,这里离金墉宫不远,等学会了,就可以骑马一起到金镛宫看看。”
崔之锦对元彻要住的地方丝毫不感兴趣,不以为意道:“天子行宫有什么好看的?不也都是房子吗?”
陆怿微微讶异,没想到她连人人都向往的皇宫都不感兴趣,想了想,便指着远处的群峰道:“你看那远处的邙山,还有洛水,如今春暖花开,正是踏青的好时候。”
顿了一下,又道:“等学会了骑马,你就可以去很多地方,这个天下很大,光靠走路的话,看的太慢了。”
崔之锦看着他凝望远处群峰的神情,含笑点了点头。
暖风和煦,娇莺初啼。
陆怿带着她来到已经荒废的洛阳华林园,选了一处开阔的平地,教她骑马。
他拉着她的手,扶她上马,“还记得上次教你怎么上马吗?”
“嗯。”崔之锦乖巧地点点头,看着他送她的这匹通体雪白的吐谷浑小马,又白又乖,还比他的马要矮小很多。
她很有信心,觉得自己一定能爬上去,边爬、边一本正经念叨着他的话,“左脚前脚掌踩着马蹬,用力往下蹬,右腿伸直往马背上跨。”
陆怿含笑夸赞着她,“芝芝真聪明,都还记得呢。”
就在她使劲往马背上跨去时,小马却突然走了起来,她一下子踩空,猝不及防从马背上滑落下来。
崔之锦以为马要跑起来了,心口狂跳,吓得啊了一声。
陆怿立刻在一旁接着她的身子,勒紧马缰,安抚她,“来,抓着马鞍,不要抓它的鬃毛,我在一旁看着你,不用怕。”
崔之锦勉强稳了稳心神,点点头,平复着心跳,再度按照他教的话,往马背上爬,恍恍惚惚间,她好像又听到了前世的声音……
“怎么这么笨,连个马都上不去。”
邺城华林园中——
草木蓊郁,花草竞艳。
元彻手上拉着马缰,看着她从马背滑落的模样,笑着打趣她。
小女郎脸上红红的,紧紧抿着唇,面对嘲弄,她一言不发,继续努力往马背上爬。
她爬不上去,也不敢求元彻帮忙,他总是骂她笨、骂她蠢,她怕开口求了他,被他看不起,再遭到他更无情的冷嘲热讽。
她不想被笑话。
她也是个人,不是不会痛。
身子一次又一次从马背滑落,小女郎却始终咬着牙,坚持不懈的靠自己往上爬。
元彻看着她,眼神微微疑惑,阿锦一向很乖很听话,他知道以她的身高,是爬不上这样高大的一匹马的。
他就是想让她开口跟自己撒个娇,然后他就能顺势把她抱上去,哄哄她。
可是,一切都没有按照他预想的那样发展。
她一言不发。
看着她一次次从马背滑落的倔强模样,元彻脸上的笑也慢慢褪去,她这是在跟他赌气吗?怪他故意折腾她,所以就跟他较上劲了吗?
他就那么冷眼看着她一次次往上爬,又一次次滑落。
内监们的笑声此起彼伏,尤其刺耳。
她宁愿被人嘲笑,都不肯服个软,开口求自己帮忙。
只要她开口,他就能抱她上去。
可她一声不吭。
或许是早已习惯了她在自己面前的卑微讨好,便觉得她离开了自己,就柔弱不能自理,无论何时,都需要仰望他、依赖他,遇到问题就会来求他。
可在此刻回想过去,他才会真正发现。
阿锦从来没有求过他。
讨好他、逢迎他,希望得到宠爱,希望留在他身边,不过是为了能在宫里自保,活下去罢了。
可面对自己的一次次冷落,她没有抱怨过,遇到任何麻烦困难,她也没有求自己帮忙过。
把自己隐藏在一个叫做表面很爱他的假面之下。
可能她骨子里就是这么倔强,只是面对绝对权力的压迫,她无力反抗,所以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维护自己那一点儿可怜的自尊。
在她又一次从马背滑落的时候,元彻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接住了她的身子。
崔之锦微微惊愕,转头看着他。
他厌恶她、轻践她,不就是想用这种方式折磨她,看她的笑话吗?
她这样卑贱的宫人,不就是个供他取乐的玩物吗?
现在他是笑够了吗?
元彻面无表情,手臂穿过她的腰,把她整个抱起,托到了马背上。
崔之锦坐在马背上,一时恍然,她的目光看向元彻。
四目相对时,她看不懂他那波澜不惊的面容上,眼神里的那一丝复杂。
元彻回望着她,阿锦,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求我呢?
……
崔之锦按照陆怿教的,成功上马。
她欢快地晃动着双腿,“哥哥,你看,我自己爬上来了。”
陆怿仰起头,含笑看着她,夸赞她,“芝芝真了不起。”
崔之锦高坐马背之上,自信昂扬,在他一声声的赞美与鼓励中,简直要昏了头脑,觉得自己马上就会成为骑马好手了。
前世面对元彻,她得到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嘲笑与奚落,那原本就不高的骑马兴致,很快就被他的冷嘲热讽打击的烟消云散。
甚至因为害怕遭到他的奚落,她还本能的抗拒骑马这件事,所以始终没有学会。
她不懂,嘲笑她这样一个卑微的宫人,是能让元彻得到什么优越感吗?
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需要靠打击一个宫人来凸显自己的优越吗?
只是那些打击与嘲笑,却实实在在的让她自卑,让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那般无用?
甚至不知不觉间,把元彻不喜欢自己,归咎于是因为自己太过蠢笨无用,所以元彻才不喜欢她。
把一切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始终仰望着高高在上的他,觉得都是自己的错,觉得是自己配不上他。
而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本质上是元彻的问题。
重来一世,她彻底清醒,不再自卑,不再迷茫,现在的她看不起元彻,她很好,是元彻配不上她。
陆怿拉着马缰,带着她在草地上信步而行,不时回头看看她。
崔之锦高坐马背上,第一次觉得骑马原来是这样美妙的一件事。
走了两圈后,她觉得自己已经熟悉了,便要求道:“哥哥,你把缰绳给我,我想自己跑一跑试试。”
她神情天真活泼,兴致昂扬,一脸无所畏惧的勇敢模样。
陆怿笑着点点头,把马缰递给她,翻身上了另一匹马。
马儿轻快的迈着步子,两匹马并辔而行。
陆怿紧跟着她,不时提醒她挺直腰背,纠正动作。
二人徐徐前进着。
忽然,一阵风吹过。
崔之锦被扬起的尘土迷了眼,她闭了闭眼,腾出一只手揉眼睛。
视线遮住,身子也歪了一下,重心突然不稳,她吓了一身冷汗,立刻伏在马背上,夹紧了马肚子。
陆怿心一提,“芝芝,坐稳了。”
崔之锦抚了抚马鬃毛,想要安抚小马,可那马儿却越发不安生,她心急之下,开始胡乱指挥着马,想让它安分下来。
突然,马蹄踩到一块凸起的石头,脚步一颠簸,撒开四蹄,狂奔而去。
崔之锦大惊失色,她还没有学会,她还不敢跑这么快啊!
“哥哥,它跑起来了。”
陆怿心提到了嗓子眼,策马追上,“芝芝,踩稳马蹬,拉紧马缰别松手。”
可崔之锦已经有些方寸大乱了,风声在耳边呼啸,她吓得闭上了眼,不敢看前方,甚至不自觉地松开了马缰,用手捂住了眼睛。
陆怿瞳孔骤紧,大惊失色。
“芝芝!”
眼见小女郎就要从马背上摔下来,说时迟,那时快,陆怿飞身跳到她的马上,勾起她将要倒下的身子,把她搂到怀里,拉住了马缰。
马儿长鸣一声,止住了脚步。
崔之锦吓得脸色苍白,紧紧抱着他的手臂。
惊魂未定之际,前世的画面,碎片般再度从她脑海疯狂滑过——
那一日,马儿同样受惊狂奔。
她吓得不知所措,觉得她要从马背上摔下来摔死了。
魏国这些胡人权贵,还保留着游牧陋习,喜欢看虐.杀奴隶为乐,她这样卑微的宫人,在那些权贵眼里,跟那些奴隶也没什么两样。
即便死了,也不过是死了一个供人取乐的玩物,不值一提。
没有人在乎她,没有人会救她。
她闭上了眼,已经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了。
在这样冰冷黑暗又绝望的皇宫里,活着,其实还不如死了呢。
死了,她的魂魄就能回去故乡,回去母亲的身边了。
这个世上,只有母亲是真爱她的。
她好想母亲啊……
就在她松开马缰,准备坦然迎接死亡之时,陆怿纵马追了上来,飞身跳到了她的马背上。
她愕然睁开了眼,感受到了身后男子英武强壮的胸膛,他的双臂把她紧紧箍在了怀里。
她可以感受到他的心跳,和她的心跳交织着,犹如千军万马呼啸奔腾。
她的脑海一片空白,隐隐约约听到他轻轻对自己说了句,“别怕。”
她怎么可能不怕?
马停下后,她像一滩水一样滚下了马背,下意识远离陆怿,甚至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天地嗡嗡作响,她亦是茫然无措。
她故意做出惊惶无助的模样,哭着向元彻跑了过去,扑到了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她是皇帝的女人,她不该有非分之念。
一旦越过那条线,等待她的,只有万劫不复。
她害怕。
元彻看着突然扑到怀中的小人儿,刚刚那般倔强要强的人,此刻却是这般脆弱无助。
人在最危急无助的时刻,都会下意识去寻求那个最让她有安全感的人。
刚刚,她的第一反应是来寻求自己的庇护。
元彻心中大动,他想,她是真的爱他的。
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回应着她那强烈的感情,语无伦次地安抚着,“不怕不怕,我们以后再也不骑马了。”
崔之锦双臂紧紧抱住他,在他怀里痛哭失声。
陆怿就那么独自地站在一旁,像一颗孤零零的树,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幕。
他怀着残留的小女郎温度,渐渐被风吹散,什么都没能留下。
他苍白的手指不甘地握了握,复又松开。
他什么都没说,默然转身离去了。
……
此时此刻,马停之后,陆怿把小女郎抱下了马背。
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定她安然无恙后,才松了口气,惊魂未定道:“芝芝,没事吧?”
崔之锦低着头,一言不发。
陆怿当她是吓坏了,又唤了一声,想唤回她的心神,“芝芝?”
崔之锦却突然张开双臂,环住了他的腰,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轻轻抱了抱他。
陆怿愕然,全身如同触电,僵硬着,一动不动。
小女郎静静依偎在他怀里,感受他的温度。
前世,元彻带给她的,只有无尽的痛苦与绝望,而陆怿给她的,一直都是温暖与救赎。
“哥哥,你又救了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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