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第 133 章

六月十三日。

连续的高温在昨日达到最高峰值,又在半夜急骤下降。

从毛毛细雨变作瓢泼大雨,到了上午又恢复到平静的细雨绵绵。

飞机盘旋在高空,穿云破雾一路向北方驶来。六小时的航程熬着一个人,同时也熬着另外四个人。

明明满是绿意盎然松柏常青,昌山东路却在雨天下沉重的好似透不过气。

或许是因为与世隔绝,或许是因为“昌怀陵园”四个字,又或许是伞下黯然伤神的人群。

停车场上停靠的车辆很多,一色黑将那一点白显得刺目极了,可上面的容貌是笑着的,温和又安详,是位不清楚原因早逝的年轻男子。

小男孩木然地垂着头,两只小手紧紧怀抱骨灰盒,等候的间隙,偶尔用拇指轻轻抚摸盒子的边角。

捧着遗像的女士捏了捏小男孩的肩,小男孩转过身跟在女士身后,朝柏油路的方向缓慢走去。

车厢里很安静,几人目光跟随一行人群,直到那条柏油路上再看不见一个人。

车门发出一声轻响,三人跟着声音齐齐转头看过去。

身着正装的男人没有打伞,两手揣在西裤口袋里慢悠悠往右边走去。

“真的,我他妈憋一路都不敢大喘气。”

“你不是见了要质问么?问啊。”

吕从阳看着背影,撇了撇嘴:“我他妈是看他心情不好暂时放一马。”

“你放心大胆去惹,”李棠说,“但凡跟游弋挂个边儿他都能忍。”

关子洲笑道:“阿阳一直以为是李逵来着。”

“也成,跟我和李泽是本家。”李棠推开车门也下了车。

不做出行动直到期望的人出现,这种绝望又无助被称作等待。

今见山内心并不焦急,也不再计算什么毫秒,可心态却又开始失衡。

他无法阻止自己的大脑,大脑不听指令,一遍遍去想象游弋捧着骨灰盒或者遗像的模样。

不是一次,不是两次,是三次,而这只是其中一个部分。

游弋经历了三次报丧,三次火化,三次披麻戴孝,再接受三次外人前来吊唁。

一声声“节哀”一一回答,然后也那么走在人群前面,看着怀里仅有的东西,一次次埋进再也无法触及的黑暗里。

潮湿气从每一个缝隙里往上蒸腾,今见山走不动了,他仰起头,片刻后又蹲在地上紧紧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呼吸着想缓口气。

可是肺部死命吸也吸不进氧气,他好疼啊,他的心好疼啊。

游弋该怎么办,他的游弋该怎么办。不管是神还是鬼,能不能告诉他,究竟为什么这样对待他的爱人。

他好恨,他恨生老病死听天由命,又为什么不告诉他的爱人怎么才能够顺其自然。

他要诅咒,不论是神是鬼是人,他要诅咒他们也亲尝苦难,百倍、千倍。

冰冷的雨水顺着头皮浇灌进身体里,将肃穆的衣服一片片染的更加漆黑。

泥水钻进膝盖打定主意要冻僵骨头,好顺利从外到内割下一块块皮肉。

李棠站在不远处,看着地上无助的今见山,她眼前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接近一米九的大男人垂着头,蜷缩地半跪在雨地里,右手使力撑着旁边的树,左手紧紧攥着胸口。

压抑的哭声如一声声凄唳的悲鸣,喉咙深处的乞求撕扯着耳膜,寻不到出处的绝望又刺痛着过路人的眼睛。

她忽然不敢再走近一步,她怕难得一见的狼狈会让她后悔.

她更怕在那双眼睛里,再次看到游弋的影子。

走回到车边,李棠径直打开后备箱,拿上毛巾和衣服绕回进主驾。

吕从阳盯着远处,艰难地问:“他......没事吧?”

李棠把东西丢在副驾上:“能有什么事儿,就得疼,疼完了才能活过来。”

“棠姐,你说他们也没认识多久,怎么感觉他像爱得死去活来的?”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李棠笑得停不下来。

她边笑边擦着眼尾的泪:“死去活来......还真他妈说不准,老娘倒要看看游弋怎么办。”

四十分钟后,车上三人齐齐避开视线各干各的事。今见山拉开车门,拿起座椅上的东西坐上车。

“谢了。”

道过谢,今见山攥着毛巾草草擦了脸,然后将毛巾敷衍地搭在头上,抱着双臂就这么浑身湿透地瞌上眼。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震,今见山保持着动作没有动,只低声说:“落地了。”

李棠应了声,开大暖风往左边开去。

虽然送葬的车还没有开走,但以防万一,李棠还是把车停进两棵树中间的位置。

茂密树叶遮不住全部车身,不过几人丝毫不担心,因为他们知道来的人不会注意。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绵绵细雨渐渐又大了起来。

雨刮器没有运作,玻璃上砸下的圈圈点点不断划成水流,又被新一轮砸下。

终于,久久停在机场的那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近,几人扭头屏息看着车里的人。

看不清,雨太大,雨刮器太快,距离太远,一切想看的都看不清。

今见山紧紧攥着两侧的衣服,红着眼睛使劲去瞧。他想去瞧一瞧爱人穿的厚不厚,瘦了没有,有没有带把伞。

黑色轿车稳稳停下,十几秒后车门推开,一身西装的男人面戴黑色口罩,左手持着没有打开的黑色雨伞,右手捧着一束颜色非常淡的紫色飞燕草。

眉头平展,低垂的眼帘遮盖了里面的眸子。男人用胳膊将门合拢,没有锁车门,径直踏着雨往马路上走去。

伞在他手中倏地打开,雨水四散砸成水花,没有左右看的动作,撑着伞直直过了马路。

今见山咬紧牙根,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随着。还好,穿得不少,也带了伞,可是,瘦了很多。

李棠启动车赶忙开到轿车旁边停下,几人默契地推开门下了车,站定在车前看着走在柏油路上的男人。

步伐很慢很慢,紫色飞燕草露出在他的臂弯,轻飘的花瓣再次擦过衣角,飘飘摇摇坠落进雨水里。

今见山的双腿开始不自主发颤,两条腿拼命要挣脱束缚朝背影狂奔而去,脚尖也开始挪动,他咬着牙死命忍住。

雨雾中的黑色背影越来越远,直到最后消失在视线里,三人沉默地上了车。

今见山立刻去到后备箱,拿出储物箱里的衣服鞋子快速换上,然后几步走近到黑色轿车,拉开主驾坐进去。

兜头而来的舒适瞬间包裹住整个身体,他开始大口大口喘息,像一条回到水中恣意游弋的鱼。

他抓握上方向盘,又像一个变态,一遍遍抚摸游弋惯常会抓握的位置,最后索性趴上去,偏过脸去触碰。

他是个变态,可他没有任何邪念,他只是想碰一碰游弋,想沾染一点游弋的味道。

他太疼了,他要被思念和自责折磨疯了。

他不该给游弋压力,他不该带游弋去丰朗,他不该逼游弋亲力亲为。

他不该在生日前一天问游弋是不是去相亲,他怎么会问是不是去相亲。

他该死,他真该死。

雨势由大变小又彻底停歇,夜幕降临,消失五个小时的男人出现在柏油路上。

今见山缓慢地眨了眨眼,他揩走眼尾的痒意,垂头轻轻在方向盘侧面落下一吻,随后推开车门。

车原停回之前的位置,二十分钟后男人出现在几人的视野里。

雨停了,可男人依旧无知无觉地撑着伞,没有左右看的动作,过了马路径直走到车边。

黑色轿车启动,轮胎摩擦着向右偏移,渐渐消失在一片漆黑里。

***

朦朦胧胧的雨雾遮盖住双眼,果子晃动来回碰撞出嗒嗒嗒声响......

“闭上眼睛伸手去摸一摸,沙枣树旁长出了一棵树,水湿的枝叶触上指尖时很冰凉。”

“枝头上有正在躲雨鸣叫的小鸟,你的身体没有被雨水淋湿,和周围一样也在发出声音,细细去听一听。”

怎么发出声音......雨声太大掩盖了心脏跳动声,果子碰撞间有砸出的水花。

到处都是水,可身体却很干燥,因为他穿了一件雨衣。

“闭上眼睛往前走一步。感受到了吗?脚底有木枝和树叶,还有软绵绵的泥,灌木和龙井叶刮蹭在了雨衣裤脚上。小鸟还在鸣叫,雨水落在雨衣上也不沉重。”

沙枣树掉落的果子砸在肩上又掉进了灌木里,雨衣遮挡不住脸,水花溅湿了他的鼻尖。

又一颗掉落,水花又溅湿了他的脸,连续掉落......

“闭上眼睛慢慢往回退一步,感知一下遗漏了什么。”

遗漏了什么......他后退一步站回到树前,再伸手去触碰水湿的枝叶。

“雨天里的沙枣香气没有那么浓郁了,雨衣裤脚上沾了龙井丛香,脚底有泥土混合杂叶的清香。现在闻一闻触碰过的指尖,那是你非常喜欢的香味。”

冰凉与鼻息的温热产生反差,水气,龙井香,有风吹过,头发扫过指尖,很痒,但没有其他味道。

“闭上眼睛慢慢往树前走一步,他很温柔,不会伤害你。身体触碰到后凑近闻一闻,香味很清淡,也很干净。”

额头触上了一样东西,柔软饱满,好似剥了橘络的橘瓣,有温热的鼻息......游弋慢慢睁开眼睛。

“走么?我抱你回去。”

游弋看着面前的男人:“我能不能蒙着脸?”

脸被反手按进脖颈里,游弋终于闻到了柑橘香。

紧接着身体猛然腾空,一双手撑在屁股底下,抱着他越过众人往电梯处走去。

时间已经过了零点,但电梯进进出出的人却不少,他们相拥站在角落。

每逢对上看过来的暧昧视线时,男人都回以微笑,顺带解释一句“爱人不胜酒力,抱歉”。

他们一本正经的回到房间,然而在房门闭合的咔嗒声过后,抱紧对方疯狂地吻在一起。

没有开灯的屋子让喘.息厮.磨加剧,他们从玄关一路吻到起居室,从起居室又一路吻到卧室,最后跌跌撞撞吻到床.上。

他被压.在身下,匀长五指穿进他的头发,疯狂的吻舔舐过每一个有酒香停留的地方,舌头被勾住,用啃噬和吸吮的方式。

“今见山。”

“嗯。”

游弋臂肘撑在床上,近距离看着男人:“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游弋抬起手,轻轻触上男人的眉毛:“口不择言又覆水难收,道歉也只是想听你说没有关系,然后心安理得的认为没有造成伤害。”

“嗯,没有关系。可是你为什么会口不择言。”

游弋一寸寸看过,指尖跟着一寸寸摸过:“智慧的人会衡量,如果是我,绝对不会喜欢一个精神病患者,而你是个非常睿智的人。”

“你在自卑吗?”

游弋垂下手:“嗯,我很自卑,我是个一无所有的病人。”

“可是你胸前有罐子,爱人、朋友、知己,把这些一点点放进去,即便是一无所有也能被填满。”

游弋轻轻摇头:“罐子里有能伤害这些的东西。”

“可是他们想要挤进这个罐子里,他们想把阳光、花朵、日落,星空、山川、河流,所有美的东西都带进这个罐子里。”

游弋笑道:“知道什么是视觉艺术?”

“什么?”

“比如我胸前的罐子。”游弋推开男人站起来,一路走到落地窗边。

他看着夜色中的蓝花楹,声音很低很慢地说:“它被很多供人观赏的物质包裹,也许是平平无奇,也许是光鲜亮丽。一个精神病患者,如果不以视觉目的来传达正常的思想情感,那么确实该在精神病院。”

“我以这种目的尝试过,邀请他们捧着这些来,可当我低头看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无底深渊里还藏着血盆大口。”

“那么你想过捧着来的人么?”游弋摇头,“送来的是阳光、花朵、日落,星空、山川、河流,带走的只有满身黑暗。”

“就像我父亲走回来,也像我走回来。”

门猛地被撞开,冲力太大,在门吸上撞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游弋环抱双臂扭身看过去,回弹合拢的一瞬间,他看到了门外的无助绝望。

门轻轻被推开,游弋又看到了幸免于死。

“游弋。”

指尖不停地开始颤抖,薄薄一层眼皮下的眼球不停地左右摆动。

方晴飔细细端量着,手下翻过厚重的病历簿,在上面快速写下一行字。

正当她觉得差不多,要结束催眠时,躺着的人猛地睁眼,随后掀开毯子大步往浴室走去。

方晴飔合上病例薄立刻往出走,房门闭合的声音刚好掩盖住浴室传出的水声。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