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骁骑卫的兵马隶属兵部,训练有素,又有人数上的优势,很快控制住局势。

出手突袭的梁州县兵们完全没料到骁骑卫会来得这般神速,一时进退两难,纷纷缴械投降。

马车被护送回了官道。

消息也很快被禀至御前 ——

魏王马车突然失控,奔至华青山道,随行的梁州兵卫追寻赶来,出手重伤魏王,此时生死未卜。

事情传开,众伴驾朝臣们顿时哗然,围至临时搭建的御帐前询问始末。

孝德帝原就病重,此刻听闻云桑一同遇刺,撑坐在屏风后气急攻心,剧烈咳嗽。

少顷,被擒住的梁州骑兵武将由骁骑卫押至御前。

云桑亦被送了过来。

太子看了皇后一眼,走到帐前,斥问武将:

“谁给你们的胆子,居然在圣上回京的途中行刺皇族!这是要谋反吗?”

一旁的陈王,脸色难看。

梁州的县尉是他母族谢家的姻亲,太子这一通罪名安上去,实可谓心机险恶。

武将伏地道:“末将不敢!只是看见魏王马车突然离了官道,以为他要逃跑,才追去阻拦的。”

太子道:“什么荒唐之言,堂兄为何要逃?”

武将道:“魏王在河域以治水为名,强占民田,引发公愤,害怕朝廷弹劾追责,自是有逃离的理由。”

他微微直起身,朝戚皇后的方向觑了眼,想起提前备好的说辞,又朗声道:

“某等出身河域梁州,自当忧百姓之忧,怜民生之艰,眼见朝廷迟迟不决,便只能自警自戒,捍卫公义,为民请命!”

说完,又瞄了皇后一眼。

戚皇后暗掐掌心。

一群蠢货!

明明吩咐过他们等过了昭兴关再动手,事后再层层上报到御前,将罪名推到以梁州县尉为首的河域官员头上,届时自己也已让云桑在圣上面前禀明了玉玺之事,就算圣上有所怀疑,也会顺水推舟,判一个河域官员携私愤刺杀宁策,让这件事不了了之,堵住悠悠众口。

可谁知宁策的马车突然失控,看似生异,所以这帮蠢货就自作聪明提前动手了!

皇后示意太子,让禁卫先将武将等人押下去,转身询问御医:

“魏王怎么样了?”

御医刚从宁策的马车回来,禀奏道:

“殿下经臣施针,人已转醒,身上刀伤不轻,失血甚多,虽暂无性命之忧,但头上所受那一击颇为严重,目前看来……”

皇后提着一口气,“看来如何?”

御医跪地请罪,“回娘娘,目前看来气血逆行,目窍受阻,光弱已不能视,将来……恐会彻底失明。”

他话音落下,周围诸臣俱是一惊。

戚皇后提着的那一口气,却是落了下来。

宁策要瞎了?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皇后面露痛惜,转向屏风后的孝德帝:

“陛下,魏王遭此横祸,实是令人扼腕,还请陛下派遣医官,随魏王返回封邑,以便路上照料。”

宁策成了瞎子,还有什么可忌惮的?

打发回封邑,由他自生自灭,将来若再行暗杀之事,得手的机率也远胜从前。

可这时,朝臣中一名发须花白的老者踏出列来,反对道:

“陛下,魏王身负重伤,前去魏郡之路又险阻重重,更遑论河域诸官已起杀意,现下强送其折返,实为不妥。”

说话之人是中书令杜龄,早年曾做过孝德帝的老师。

他与如今当政的大部分朝臣一样,都是出自昔日赵王府的利益圈子,多多少少,其实都视宁策为当今皇权的潜在威胁,换作从前,他多半不会为宁策求情。

但这一两年,太子与陈王暗地党争,各派官员各自站队,同气连枝,但凡触碰到了其中一员的利益,就会立即被群起而攻之,互相遮掩,混淆黑白。

河域治水之事,就是这样的例子。

明明是官员政务懈怠、赈灾失利,却反过来参奏兴修水利的魏王,仗着能拉帮结帮,朝内又有陈王作保,便颠倒黑白,是非不分!

杜中书是饱读诗书的清流端臣,又曾三朝为官,见多了公事私办致朝政紊乱、帝王蒙蔽的例子,如今眼见政局紊乱至此,再做不到眼见不公,却还要闭口不言!

“魏王遭逢行刺,陛下若不加安抚照护,便是等同纵容奸臣所为!圣贤有云,为政之道,当持公允,方能下安民心,上定国基,魏王殿下在河域推行利民之策,却因触动小人之辈的利益而屡遭弹劾,此风绝不可长,更不可纵!否则将来何人再敢为百姓谋福祉?”

杜中书门下弟子甚多,如今都是三省要员,见老师出列谏言,众人也纷纷上前跪地附和:

“中书令所言极是,惟宽惟公,方能载道!”

党派争权的倾轧,在朝堂上必然导致正直之人受打压,清流之士遭排挤,没什么根基的就算站了队,也会被踢出去挡箭。时间久了,人人自危,再想明哲保身的人都难免情绪起伏,忍不住激昂宣泄。

御帐内,孝德帝急促地咳嗽起来。

太子和陈王连忙前后进帐,侍疾之际,又都争着各自谏言。

皇帝挥手制止住儿子,平复住气息,朝外问道:

“阿梓,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人的目光,集聚到帐前云桑的身上。

云桑被侍女扶着,胳膊上裹压着之前御医包扎的药巾,神色中似仍透着些许怔然。

“甥女去给魏王哥哥送行,马匹突然失惊疾奔。”

云桑轻声道:“一直到了山林里面,随车的侍卫才把马控制住。然后梁州县衙的骑兵就追来了,用兵器击破车厢,上车行刺,魏王哥哥……”

她顿了住。

脑海里,又浮现出宁策自伤的那一幕。

她现在终于想明白,为什么敌兵钢刀劈下的那一刹,宁策没有躲。

他就是想受伤,就是想示弱,就是让朝臣心生同情,让对手放松警惕!

只是他没料到,自己会帮他挡下了那一刀。

满地伏跪的朝臣之中,陆进贤亦朝云桑望来,神色凝重。

云桑明白,自己此刻的回答,能定宁策生死。

数年来,他偏安一隅,连兴修水利这样的事都会反过来遭人弹劾,可见处境艰难、夹缝求生,自己此时只需斩钉截铁,当众哭闹揭发,必是能毁他所有。

可无论她与宁策恩怨若何,杜中书的那些话确确实实没有错。

她亲睹过河域流民的逃亡,见识过泾阳县牢的惨状,宁策生死成败是一回事,但说出真相,让那些颠倒黑白的地方官员反过来得偿所愿,她也绝不想看见。

云桑心绪纷杂迷惘,良久,微垂视线:

“魏王哥哥……只一心护住我,自己却被那些贼兵打伤了。”

少女姿容殊丽,纤弱盈盈,停顿垂眸的片刻看着不似犹豫,倒像是被吓坏后、不得已又回忆起惨烈的无助,实是引人怜惜。

伏跪着的朝臣们,顿时再度俯身进言,一片力谏彻查河域,肃清朝纲。

御帐内,孝德帝咳嗽了片刻。

“诸卿起身吧。没能好好处理河域之乱,皆乃朕之过!咳,咳……”

他挥开欲劝的太子和陈王,长叹一息,“敬怀皇兄只有策儿和诩儿两个儿子。诩儿生来带疾,如今策儿又……咳咳……朕自是会彻查到底,还他公道。传朕口谕,让魏王随朕一同回京,着御医署为其疗伤,竭尽所能,不惜代价。”

*

是夜,御驾与随官行至昭兴,入住行宫。

此处行宫殿舍有限,不设行台,禁卫与内侍忙着为各位贵人安置寝所,奔走穿梭,指挥催促。

陆进贤跟着宫人,走到偏殿的角落,朝墙下负手之人行礼:

“殿下。”

太子转过身来。

陆进贤斟酌了下,再度行礼:“殿下将来若再有什么动作,烦请提前知会臣一声。”

太子冷笑:“怎么?见你未婚妻被牵连受伤,找孤兴师问罪来了?提前知会你?你求娶阿梓,怎么没提前询问孤的意见?”

陆进贤忙道:“臣只是觉得东西没找到,魏王现在还不能死。至于臣求娶永安郡主,也只为让她答应监视魏王举动,替太子殿下查明容氏账册的下落。”

“那找到了吗?”

太子说到这件事就心烦意乱,“你跟孤分析说,容家从前是东齐人,堂兄也有一半的东齐血统,小时候还去那边住过,所以怀疑他们之间有什么往来。一会又说容氏钱庄的人在浮梁山失去踪迹,偏偏堂兄那晚也在浮梁河,定是有什么牵连。可你不觉得这话听起来自相矛盾吗?他跟容家有交情来往,然后又堂而皇之让对方消失了?他如今一个无权无势的郡王,无兵无卒的,敢戏耍富甲天下的琅琊容氏?说到底,这件事明明是陈王和谢贵嫔捅去父皇面前的!”

陆进贤道:“可臣问过陈王,消息并不是他自己寻来的,而是有人悄悄递了密信去谢贵嫔身边。”

太子嗤了声,盯着陆进贤:

“孤现在倒是怀疑,你假意向孤投诚,实则还是跟陈王沆瀣一气,帮他洗脱嫌疑。毕竟他有兵权、有世家支持,你妹妹又是他的正妃,来日他若继了位,你就是当朝国舅,自是比跟着孤来得风光显赫。”

陆进贤忙跪倒在地:“殿下明鉴,臣绝无此心!”

太子目光停在夜色晦暗处,用力平复了一番情绪:

“算了,总之这件事你尽快办妥。不管事情到底跟堂兄有没有关,你既怀疑他,就赶紧动手查清。母后已经让医官又去看过,确认他目络受损,夜不能视,迟早要瞎。对付这样的人你再不该有什么借口,若再拿不到让孤信服的证据,就别怪孤送你去陈王面前对峙,看看你到底是三姓家奴,还是两面细作!”

*

夜幕渐深,行宫之中灯火通明,宫人们依旧忙碌如织。

云桑跟着女官穿过渡廊,前往临时用于安置的居所。

远处廊桥的另一头,葛嬷嬷横眉冷眼地领着几名宫女疾步走来。

云桑心头一紧,担心皇后再寻自己去问话,忙扶着廊柱,扯住女官:

“我手臂的刀伤突然剧痛起来,心口也疼。”

女官见状忙扶了云桑,改向南行,穿庭过园,来到一间殿室。

此处是御医暂歇之处,四下箱笼遍地,人忙物杂。

女官将云桑暂交给小宫女照料:

“郡主稍等,婢子去寻人来。”

云桑点了点头,半托着手臂,避开忙碌穿行的宫人,踱至殿侧。

槐花树下,摆着一张石凳,她刚想坐下,抬眼瞧见鼎臣端着一盏药从侧廊出来。

鼎臣也看见了云桑,上前行礼:“郡主。”

“郡主是来看殿下的吗?”

云桑这才知道,宁策伤重,圣上又下了口谕全力救治,人便被留在了这里的临时御医署。

她沉默了会儿,问:“他怎么样了?”

“不太好。”

鼎臣攥紧些手中药盏,“伤了目络,光线弱暗时,瞧不见东西,太亮又会刺眼。现下御医正在施针,郡主要一起过去看看吗?”

云桑踯躅片刻,跟着鼎臣穿过月门,行去了殿侧。

屋内许是因为疗伤的缘故,烛火罩得很暗。

御医刚施完针,收拾药箱,眉头紧锁。

宁策倚榻而坐,宽袖素袍,肩头裹着药纱,面上白纱蒙目。

鼎臣放下药,向宁策轻声禀报了几句,提起药箱,送了御医出去。

宁策抬起头,安静了一瞬,继而唇角微弯:

“是阿梓吗?”

云桑走了过去。

宁策的眼睛上蒙着轻纱。

她抬起手,试探地在他面前晃了晃,见他果然毫无所觉。

“为什么非要这样做?”

她轻声开口:“你就……只有自伤这一条路可以走吗?”

宁策抬起头,仿佛他仍能看清她似的,答非所问:

“那你为什么不对他们说实话?”

“你以为我是要替你隐瞒吗?”

云桑心中情绪翻涌:“我只是觉得不公平,不想让那些河域官员觉得可以为所欲为而已。”

宁策失血苍白的嘴唇,轻轻弯翘一瞬。

半晌,“你真以为,杀我的那些人是河域官员派来的?”

“不然……是谁?”

宁策没有立即答话,伸出手,摸到云桑的手臂,轻抚那里伤处包裹的药纱。

“还记得我在马车里问你的问题吗?”

良久,他开口道:

“当真没有生我的气,当真没有怨恨我欺骗了你,也当真没有——”顿了一顿,“为了自保,而向皇后出卖了我?”

云桑被他半握着的手臂,瞬时有些绷紧。

半晌,依稀反应过来:“你想说什么?你觉得……想要杀你的人是皇后?”

她早该猜到,皇后知晓了当年的秘密,必是会找机会对宁策出手的,只是不曾想到会动手得这么快。

云桑扬起眼帘,望着宁策,等着他继续。

他既有此一问,必是知道她出卖了他。

她索性也不介意跟他彻底撕破脸。

反正不是他最先逼得她走投无路,只能自保的吗?

可面前男子仍只轻轻触抚着她的伤处,平静温缓,如拂过水面的柔羽,反问道:

“你觉得呢?”

云桑动了动唇,想开口说些什么,但纷杂的思绪中又像有电光利芒闪过,霎那明晦交错。

他知道她出卖了他,知道皇后想要他死,却还是任由着她上了马车。

“哥哥,是又把我当了棋子,对吗?”

云桑语气艰涩,一字一句:

“故意逼得我走投无路,心中怨恨,然后把你的事告诉皇后,引她忌惮出手,派人来杀你……”

她用力吸了口气,顿了片刻,又道:

“你在马车里问我,是不是陆进贤让我去的。你也一早就知道他在找什么,对吗?”

宁策面色澹然:“嗯。”

一开始,并不确定她背后之人是陆进贤。现在,倒是确定了。

云桑声音微微拔高:

“既然知道我想偷账册,那为什么不阻止我,不赶我下车?”

宁策沉默住。

烛影昏暗,指下的触觉愈发清晰。

他抚着她臂间的药纱,想起她抬手挡刀的一幕,想起自己那一瞬的心情,良久,平静说道:

“因为我需要你留在车里。”

烛光映照在男子俊雅的面庞上,那双素日看上去总是温柔似水的眼眸被白纱掩了住,五官轮廓间的那抹挺峻便显得有些异样的冷。

“因为我必须活着回到洛阳。”

“只有你在车里,皇后的人才会有所忌惮,只有你被牵连受累,圣上才会更心软,不放弃彻查此事。”

宁策缓缓松开了握在云桑臂间的手:

“诚如你所言,阿梓,你一直都是我的棋子。”

[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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