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祭月节是北周夏末的传统节日,每年宫中都有庆典。

去岁因为皇帝病重,礼部取消了祭月宫宴,今年原以为又会再次略过,谁知圣上赐婚永安郡主,吉日定在祭月节之后的第三天,特意下了旨让庆典照常。

是夜,皇宫之中张灯结彩,玉阶生辉。因亦是为云桑的送嫁之宴,孝德帝坚持带病出席了正宴,之后由皇后与贵嫔侍奉着回了帝寝。余下庆祝换由太子主持,气氛瞬时多了些年轻人的恣意,负责承办夜宴的内教坊将丝竹歌舞的散至园中各处,贵客们沿着池水清渠漫步,时不时便能见到身姿曼妙的歌舞姬,挥袖舞于庭园一角的树下,或三五结伴抚琴弄萧坐在莲灯照耀的流水前,别有一番意境与趣味。

云桑今晚是众人瞩目的对象,正宴时一直被皇帝唤至近前说话,眼下终于得以清净,避开人多之处,与陈王妃陆婉凝从邛宫台离开了正殿。

后日一早,她就要早起离宫,辞别帝后,入郡主府与陆进贤行“昏礼”,正式成婚。

婉凝满心期待,又仍有些惋惜:“这婚礼实在太赶了,虽说长兄是续弦,但阿梓你毕竟初婚,至少婚服什么的应该再多花些工夫准备。”

云桑并无所谓,“没关系,漂亮衣裙以后还可以穿。”

又怕婉凝觉得自己敷衍,“现在出嫁能为圣上祈福,对陆大人仕途也是有好处的。”

“现在就开始为我哥打算了啊?”

婉凝睨着云桑,抿了下嘴角,“长兄现在也很期待呢,还特意向我打听你的喜好,重修了家中宅院,种了你喜欢的花木。”

云桑之前没能办成陆进贤要求的事,多少是有些愧疚。

回京之后,一直对他避而不见,之后又迅速请到了成婚的旨意,借用出嫁前不能相见的习俗,彻底断了他来找自己的可能。

她太想出宫了。

所以即使知道很可能再帮不了他,兑现不了当日谈好的条件,还是得逼着他立刻结这场婚。

“陆大人其实不必浪费工夫修宅院。”

云桑对婉凝道:“我以后会住在郡主府的。”

“我也这么说过,陆家在洛阳的宅院是孝德四年着急新修的,比不了从前在长安的大宅和晋阳的祖宅,人多又挤,你怎么可能住去那里?”

婉凝抿笑凑近云桑耳边:“不过我猜,他那是未雨绸缪。依我家习俗,产子须在陆檐下,将来总有一日你得搬去那里暂住不是?”

云桑愣了愣,双颊顿烫,扭头去看石栏外的夜景:

“你看那边有人。”

邛宫台的宫道依山而建,从台上俯瞰而下,能望见不远处蘅芜园中的夜景。

此时园中琉璃彩灯绚若星河,花林间案几等物席地而置,人影绰绰。

正宴之后,太子邀了与皇室沾亲的勋贵子弟在此游玩。

靠左一方的席位上,坐着太子、太子表兄戚远、今上的堂弟贤郡王,右侧则坐着陈王、舞阳长公主的长子杨慎、谢氏长孙谢岚。

被太子特意“请”来的魏王宁策,亦坐在末端的西府海棠树下。

当中空地之上,几名内教坊的美姬随乐起舞,腰肢婀娜,衣裙翩跹。

其中一名舞姬做了胡女装扮,衣衫单薄,露出丰盈身姿,一面随着乐曲的节拍踏着步子,一面逐一跪至客人面前献酒,此时经过陈王席前,正扬眸送献秋波。

席间诸客喝了一夜的酒,此时都有些醉了,陈王身旁的杨谢两位世家子第更是欢场常客,见状顿时大笑打趣起来。

陈王今晚在父皇跟前吃了挂落,心情烦郁,狂饮之下早已醉态毕显,伸手揽过舞姬,俯首也不知做了什么,引得舞姬娇声尖叫。

高台之上,婉凝脸色煞白,紧攥着袖口。

她与陈王成婚大半年,早已知晓他是什么性情,但在家里荒唐是一回事,在外当着旁人瞧见又是另一回事,况且自己前几日刚查出喜脉,因月份小、消息尚未对外公开,但陈王却是知晓的。

云桑忙转过身,“他们喝醉了胡闹,我们回去吧。”

婉凝勉力弯唇,笑了笑:

“嗯,陈王殿下最近心情不好,我又不懂朝堂上的那些事,不知怎么宽慰,他能醉上一醉,寻些开心,也不是坏事。”

云桑在皇室长大,这些勋贵子弟们私下什么行径,她再清楚不过。陈王对自己都敢动手动脚,回到王府里会怎样荒唐,不用想都能猜到一二。

当初圣上看中了陆家昔日长安旧臣的身份,择定婉凝为陈王妃,陆家自是无法抗旨。婉凝一介女子,更是什么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她们这样出身的女孩,婚姻大多逃不开政治。

如今自己能嫁给陆进贤,也算是难得的幸运了。

云桑静默了会儿,对婉凝道:

“你明日,能想办法让我跟陆大人见一面吗?我出宫之前,有些话想同他说。”

快要成婚的新人,按习俗是不该见面的。

婉凝疑惑,“你要跟他说什么?”

想起先前的一幕,似有所悟,瞥了眼筵席方向,“你不用担心我长兄,他一向洁身自好,绝不会这般胡来的。”

云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就只是想见他一面。”

在这桩婚事的交易上,到底是她亏欠了陆进贤。

她帮不了他先前要求的事,但或许,能帮他一些别的。

婉凝还想问两句,这时却见台下花林间的舞姬旋着舞步,流转掠过宁策的席前,被人叫了住。

太子身边的戚远,骤然提声:

“欸!”

戚远显然也喝得有些醉意了,挥着手,喊停舞姬:

“你怎么不给魏王献酒?他如今虽然眼睛半瞎了,哈,但嘴还是能尝出滋味来的!好生献艺,喂他一口酒,喂进去了,本公子有重赏!”

舞姬朝海棠树下的宁策望去,见他轻纱覆目,支颐握盏,像是已然轻醉。

宁策入京之后,被御医署诊治多日,目疾依旧没什么起色,光弱时视野晦暗,直视强光又会疼痛,御医署的副医令直言若症状继续,迟早会完全失明。

皇室各路人在宁策身边插满了眼线,自是对他的病情了如指掌。

太子如今看着宁策,有种俯瞰其悲惨命运的优越感,只恨祖父没能活到现在,亲睹他最看重的孙儿成了废人!

“堂兄病了这么久,目不能视的,想必也是寂寞无聊。”

太子今夜特意将宁策“请”来,又安排了侍从不断灌酒,原就存了戏弄之心。都说骤然残废的人最容易自暴自弃,比起观赏歌舞,他更想让大家一起观赏观赏宁策颓唐堕落的样子。

“今日夜宴是父皇为阿梓出嫁而设,堂兄与阿梓兄妹情深,合该欢欣庆贺,不醉不归啊。”

太子示意舞姬:“好好伺候魏王,伺候好了,孤也有赏。”

舞姬得了东宫许诺的赏赐,面露喜色,妖娆一笑,扭动着婀娜腰肢,拎过侍从手中酒壶,舞至宁策面前。

丝竹声促,泠泠铮铮,舞姬旋身,姿态妖娆地缓缓跪倒了在宁策的面前,娇声唤道:

“魏王殿下——”

见对方没有反应,她扬起头,将唇凑近宁策鬓边,张口,衔住他覆目轻纱的系带,拉扯开来。

周围诸人皆哄笑起来,拊掌称道:

“妙哉!”

宁策仿佛堪堪从醉意中被唤醒,又像是被骤亮的光线刺痛眼眸,抬手微抵额角,醉意醺然,缓缓抬眼。

身前的舞姬含着笑,慢慢旋身仰倒,胸衣尽呈,张口衔过宁策手里的酒盏,然后提起酒壶,把酒液淅淅沥沥地倒了进去,嘴依旧衔着盏,缓缓朝宁策唇边靠去。

乐声的鼓点,越来越促。

杨慎看得兴起,执筷敲着桌案:“哎,用什么盏啊,直接上口啊!”

谢岚亦起哄道:“魏王殿下这些年在封邑恣意自在的,定是阅人无数。不如来几招艳的,让我们也开开眼啊!”

舞姬送来的酒盏,碰到了宁策的唇。

他视线微凝,默然了会儿,随即散漫一笑,抬手从舞姬口中取下酒盏,一饮而尽,另一只手摸索着抚向她的腰间。

喧嘈的鼓点声和骤然暴起的哄笑声,融在了一起。

高台之上,婉凝嘴唇翕合:

“魏王堂兄怎么也……”

她似有些不愿再看,敛低视线,转过身来。

云桑的目光一瞬不瞬,俯瞰在那些纠缠的人影间。

回洛阳之后,她就没再跟宁策见过面。

她被他利用得彻底,翻脸也翻得彻底。

她不想再见他。

他大概也明白,她如今有了戒备,很难再落进他的陷阱,对他也就再没有什么用处了,回京之后,自然亦不曾再找过她。

今夜的正宴说是为她送嫁,两人一个一直陪在皇帝身边,一个坐在殿角与宗亲含笑把盏,连正眼都没碰见过一次。

旁人都还在传讲他遇刺时竭力护她、她又事后于百官御驾前为他泣然陈情的兄妹情深。但云桑心里知道,她与宁策从今往后,大概率就只能这般远远相避,再不可能有什么交集了。

所以他现下做什么事,发什么疯……

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云桑转过身,“我们走吧。”

*

花林间的筵席上,宁策握过了酒盏,另一只探向舞姬腰间的手不知勾到了什么配饰,让原本就扭仰着的舞姬骤然失了衡,身体软倒,带翻了酒壶,溅得两人衣衫皆湿。

周围的人笑起来,什么下作的调侃都出来了。

宁策醺然亦笑,撑着海棠树缓缓起身,被舞姬伸手扶住,致了声歉,离席更衣。

守在一侧的内侍和禁卫,得了太子眼神的示意,跟了出去。

宁策步履虚浮,一路穿过园廊,直至水阁厢外。

舞姬娇笑一声,用背顶开屋门,拉了宁策进去,反手“砰”地关上了门。

屋外跟来的内侍与禁卫,不便再进,一面向太子处回禀,一面留下几人散去廊下,伫立等待。

厢房内,舞姬收起了嬉笑神色,致歉地恭行一礼,随即快步走进内室,推开屏风后的一道暗门,露出藏在后面的密道。

“韵姑已经带人等在了里面。”

她压声道:“婢子守在此处,不会让人看出端倪。”

密道里钻出一个身型与宁策相似的男子,向宁策行了一礼,随即抱起舞姬,退入了床帐。

宁策扶门进了密道。

密道里的石壁上燃着油灯,光线昏暗,落进他的眼里,几近漆黑。

他伸出手,靠着指尖触在石壁上的感觉,一步步朝前走去。

脚步声,空荡回响着。

眼看不清路,不知道下一脚会踩到怎样的地方,踩上怎样的东西。

有些像……

十二岁那年在长安废墟下走过的密道。

一样的黑暗,一样的空荡。

不一样的……

是那时脚下时不时踩碰到的尸骨,和藏在怀里硌得胸口发疼的厚重玉玺。

身后的地窖里,躺着他父亲与祖父的尸体。

两个曾经无比金尊玉贵的人,如今与敌兵和叛臣的死尸混在一处,尘归尘,土归土。

前方的黑暗里,是无数想要取他性命的人。

也许下一个瞬间,他也会像父亲和祖父那样,变成万千尸骸中的一具。

在这不为人知的地方发僵、腐烂、消亡……

就算真逃出去了,又能怎样呢?

他想。

祖父总说,即便贵为君主,亦要博弈人心,给予对方实现心愿、利益的机会,才能笼络住甘愿攀附的力量。

可如今,整个长安都覆灭了,忠于父亲的臣子们也都死了十之**,他一个人茕茕孑立、一无所有,除了一个皇孙的虚名,还有什么值得旁人追随的?

他要怎么活下去呢?

外面的南楚追兵,不会放过他。

就算逃到洛阳,皇叔们也未必肯容得下他。

他甚至,连舍弃姓名身份、苟且偷生的机会都没有。

生下来便是宁氏博弈天下的工具,学的都是些尔虞我诈、蛊弄人心的本事,一辈子除了执棋下棋,钻营权术,好像……什么都不会。

怀揣着玉玺的少年,在黑暗的甬道里缓缓停下了脚步。

或许,就这样死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不是,一直都想停下来,再不用往前走了吗?

也不知,现在停下,会不会看见父亲说过的那种光。

温暖,宁静。

彻底的自由。

身后,传来短促带跑的脚步声。

一只软软的小手伸了过来,紧紧捏住了他的衣服。

“那个……”

小女孩的声音怯怯,带着气喘,“你……你可不可以别走这么快,我好害怕……万一南楚兵……”

她喘了口气,又蓦然顿住,像是怕他再生嫌弃,又不肯要她了,慌乱改词道:

“不是,我没有害怕,我是陇西云氏的女儿,我不怕坏人的!”

小手摸索着,找到他的手,小心翼翼地紧紧拉住——

“我们在一起,一定可以逃出去的!以后还能一起报仇,杀光那些南楚人!”

[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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