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尽头,光线渐渐明亮起来。
一身内教坊乐使装扮的韵娘,从密门后迎出:
“殿下,他们都到了。”
密室之内,燃着高擎的百烛。
骤然刺目的光亮,令得宁策眼底一瞬剧痛。
面上却已是无懈可击的沉静温和,谦谦含笑道:
“抱歉,让诸位久等了。”
几名官员还穿着今夜赴宴的礼服,上前伏地跪迎:
“殿下!”
宁策俯身扶起当前老者,“徐大人快请起。”
徐挺却不肯从,再次跪倒,整理帽袖,哽咽再拜:
“前东宫詹事徐挺,不臣之罪人,叩见魏王殿下!”
他从前曾是长安敬怀太子府的詹事,于战乱中侥幸逃回洛阳,后来受昔日同窗举荐入了门下省,几番升迁,如今已是京畿司隶。
徐挺泣道:“当日罪臣只顾自家人的安稳,一到洛阳便领了官职俸禄,不曾为殿下博取公道,想当年先帝何等看重敬怀太子与殿下,某等再如何愚钝也猜得到先帝临终必是将皇位传给了殿下!可那时……”
宁策将他扶起:
“徐大人万勿自责。”
他将徐挺搀扶至席位间坐下,又逐一扶起其余几名官员。
“祖父在世时时常说,大周是臣民的大周,正所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只要百姓不受敌国欺凌,江山社稷安然无恙,谁坐在那个位子又有何区别?”
宁策扶完众人,自己后退一步,郑重一礼道:
“反倒是这一礼,我须代先父向诸位拜行。身为主君,他有护佑臣下的责任,却因疏忽大意痛失长安,致诸君流离失所,十数年辅佐心血废之东流,其后仕途坎坷、受掣肘排挤,皆因旧主无能。”
徐挺等人纷纷忙又跪倒:“臣等不敢!”
心中感慨少主宽和,不禁涕泪横流,愈发愧疚。
几人将宁策请上主位。
时间有限,徐挺擦了泪,将先前韵娘提前交代过的事,逐一做了禀报。
之后又取出一份名册,奏道:
“太子与陈王两党相争,为谋一己私利,将朝政弄得紊乱不堪,不少清流端臣也再看不下去,名册上有些人虽是从前赵王府出身,却皆厌恶l党争,不是全然不可拉拢。殿下胸襟广阔,海纳百川,老臣斗胆进言,凡有令下,臣等必会竭尽所能,为殿下广募贤才!”
宁策接过名册,在手中打开。
另一旁,从前长安郡中军监、如今的兵部武选司员外郎张岐,犹豫了片刻,开口道:
“募贤之事,末将没有异议,从前赵王府一系的人,若能为殿下所用,自也是助益,但……”
他说话直接,顿了片刻,也想不出更委婉的表达,决定还是直话直说道:
“有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实是不能再招回来。就比如陆家的那些人。某等当初为了一家老小的口粮领了新朝俸禄,也是没脸,但好歹不曾站队那些皇子间的争斗,只埋头做为百姓谋福的实务,可那陆进贤,自从两三年前他妹妹订下了与陈王的婚事,他私底下帮着陈王和谢氏一党做过多少昧良心的事?这样的人若再招回来,必是要让旧臣们寒心的!”
徐挺瞪了张岐一眼,向宁策请罪道:
“殿下莫怪,他武人话直。”
斟酌解释道:“主要是……朝臣们一直觉得殿下与永安郡主交好,如今郡主下嫁陆进贤,表面上看着,就像是又跟殿下扯上了些关系。”
“是吗?”
宁策从名册中抬起眼,手指轻轻抚过封沿,合起。
温颜说道:“是我没处理好,让诸君忧心了。”
*
翌日,是云桑在宫中的最后一日。
整座寝宫内忙着一团,各种御赐的送嫁之物堆叠,珠翠珍宝,钗环花冠,满目琳琅。
秀织院的人送来赶制的金丝嫁衣并头冠等物,流光溢彩展于架上。女官进进出出地指挥着宫娥,收拣即将搬去郡主府的箱笼。
云桑趁乱去了一趟水阁,见到悄悄随婉凝入宫的陆进贤。
碍于习俗,两人之间,还是隔了层屏风。
云桑沉默了会儿,开口问道:
“之前大人想见我,是想问账本的事吗?”
屏风后,陆进贤没有否认,又行礼道:
“下官,也想问郡主安康。那日魏王遇刺,差点牵连到郡主,实是下官的疏忽。”
“那件事,与大人无关。原本是我答应了大人的条件,本就该尽力而为,但最后……确实一无所获。”
云桑顿了一顿,“魏王如今对我有了防备,将来恐怕也难成事。按理说,我借大人之力实现了出宫的心愿,出于公平,实是该有所回馈。若不然,就不该硬逼着大人兑现承诺,与我成婚。可我舍不得放弃难得的机会,所以自私行事,是我不对,今日赶在婚前将大人请来,就是想当面致歉,把话说开。”
陆进贤抬起眼,望向屏风映出的那道倩影。
云桑斟酌了一瞬,缓缓又道:
“魏王……并非池中之物。陈王也绝不会是他的对手,还请大人立刻停止手中之事。”
在云桑看来,陆进贤是陈王的妻舅,眼下所做之事也必是受了陈王指使。
陈王并非良主,将来极可能像前世那样身败名裂。宁策计深心狠,来日得势,定不会放过曾对付过自己的人。她如今能帮陆进贤的,便是早一步提醒他,不要选错路。
“郡主的意思是……”
陆进贤领悟到云桑的暗示,语气紧肃起来:
“郡主是不是,还知道魏王别的什么事?”
“不管我知道什么,陆大人,请你一定相信我,就算大人不能奉魏王为主,也请尽早远离陈王,不要再做他与人相争的兵刃了。”
陆进贤苦笑了下。
“郡主生在皇室,当知很多事不是自己能做选择的。我独善其身了,族人怎么办?婉凝怎么办?她是陈王正妃,不是我想不管就能不管的。”
“我会帮大人护住婉凝的。”
屏风后,少女姿态纤柔而坚决,面朝向他:
“我虽力薄,却也有我的能力,从前在崇文馆,婉凝是唯一待我和善之人,如今也很快会是一家人。所以请大人信我,将来无论发生什么,我一定会护住婉凝。”
这便是,她想要对陆进贤做出的补偿。
陆进贤望着屏上柔美轮廓,心中淌涌出一种许久未曾体会过的情愫。
身为世家长子,守护家族与家人,是他一生摆脱不了的重担。
上一回对他说过相似话语的人,还是很久很久以前、记忆里早已模糊了面容的发妻。
回京后的这些日子,他一面替陈王应付朝堂上的麻烦,一面顶着太子的施压,紧盯宁策动静,至今一无所获,适才听完云桑之言,明白她这条路也希望渺茫,要说一点儿不沮丧,只能是自欺欺人。
可如今,似乎,又生出了些期盼。
对人生,对某些消失已久的幸福感,生出的期盼。
“下官其实,也是真心想娶郡主的。”
良久,陆进贤轻声开口:
“不仅仅只是因为‘有用’,亦是因为‘喜欢’。”
屏后的云桑沉默住。
微微垂首,没有接话。
她选择这个时候见陆进贤,是为自己心中愧疚,而不是要听什么情话。
陆进贤等了片刻,不见云桑回应,也不再多言。
“郡主的心意,下官明白了。若无别的交代,那下官就先告辞了。”
他起身行礼告退,走出两步,又踯躅停住,回首轻声:
“明日见,郡主。”
云桑静默一瞬,低声回道:
“明日见。”
*
送走陆进贤,云桑的心情到底轻松了几分。
明日成婚,至少不会觉得愧疚,无端占了对方便宜,逼迫了他。
一直守在外面的秋兰,见陆进贤离开,匆匆进来禀道:
“寝殿那边的女官正在寻郡主呢。”
皇室送嫁前的繁琐事极多,试衣试饰,反复聆听礼官讲解程序。
云桑前世曾以公主的身份去突厥和亲,过程比现下的更为复杂,倒也不觉得难以应付。
一想到她的新府邸,想到已经过户到了郡主府名下的诸多田产嫁妆,再想着马上就能借助婚姻、在陆氏祖籍的晋阳另买私宅,远离京城是非,长久地住过去,她的心情就坏不到哪儿去。
直到女官神神秘秘奉上一本图册,云桑的好心情,又陡然凝固住。
她认得这图册。
前世就是因为看到里面的东西,再想到突厥的老汗王,吓得日日流泪,夜不能寐。
后来到了突厥,老汗王病得起不了身,她因此逃过了侍寝,但还是要整晚守在病榻旁。
老汗王时而清醒,混浊的老眼像秃鹫般死死盯着她,一双干枯的黑手颤巍巍往她脸上摸。她想到那画册里的内容,禁不住簌簌直颤,心里求遍了所有知道名字的神灵。
再后来,老汗王死了,她跟了固亚什。
少年郎血气方刚,同她拜过日神后,自是想做真的夫妻。
她紧张的不行,他也毫无经验,热血上头,一身蛮力,才刚刚起了个头,她就疼的直哭。
他怕弄疼她,没有强迫,之后忙着在大漠逃亡,中途虽又试过几次,最终也只不了了之。
再到后来,被萨鹰古擒住,云桑对这种事彻底产生恐惧,唯求此生永不经历。
可眼下,她就要嫁给陆进贤了。
女官见郡主翻开册子扫了几眼就脸色泛白,踟蹰片刻,将婚前礼教的嬷嬷唤了过来。
嬷嬷摒退左右,上前对云桑行礼道:
“郡主有什么疑问,都可以问婢子,不必羞怯。”
云桑回过神,合起册子:
“没……什么要问的。”
陆进贤又不是突厥人,她好生与他讲道理,想必他不会勉强。
可毕竟,这婚事是自己强催着来的,又多少有些愧疚,万一他真提什么要求,哪怕只是举止亲密些……
嬷嬷见云桑脸色紧绷,宽慰道:
“女孩子都会经历这样的事,郡主也不必怕,陆侍郎温文尔雅,看着就是会疼人的,郡主只需照册上所示,顺从着些便是。”
顿了顿,“若实在担忧,婢子也可以备些缓解情绪的药酒,喝了就不紧张了。”
云桑想了起来。
前世她去突厥前吓得不行,礼官担心闹出什么事,曾让陪嫁的嬷嬷给她拿了许多药,说可以在成亲那日服下。后来老汗王病倒,药没用上,各桩功效却是学习得透彻。
宫中用的东西,不似坊间的那般虎狼,大多是些合卺的甜酒,饮下让人发热意动,稍许助兴,也不伤身。
但,也有稍微药性更强些的。
“嬷嬷,能给我玉房丹吗?”
云桑轻声开口。
这药助兴功效倒没什么特别,但会更让人意识放松些。
陆进贤多半不会强人所难,但她如今委实厌恨男子的亲近,上回被那南朝六郎拥住就差点儿想发狠取了他性命,新婚之夜陆进贤若有什么亲密举止,她至少……不能抗拒得那般激烈。
嬷嬷没想到云桑竟然还知道玉房丹:
“那个……玉房丹起效慢,要早起就服下,因为之后要忌口,没法再吃东西了。”
云桑颌首:“这些我都知道的。”
嬷嬷:“……”
不愧是妖妃云昭容的女儿啊,搞不好,比自己还懂!
嬷嬷见多了扭扭捏捏的贵女,倒有些欣赏云桑的直接。
从善如流,行礼应道:
“婢子记下了。”
~咱家女鹅就是这么爽快大方!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出自《孟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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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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