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远拉开家门,靠近玄关的厨房传来妈妈炒菜的声音,蒸腾出的热气染得整个家暖乎乎的。往里走几步,他的双胞胎姐姐周静安正站在阳台上,手托腮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回来了。”周行远将书包放在沙发上,朝厨房喊。
妈妈百忙之中抽空转头看他一眼,指指餐桌,说:“回来得正好,帮妈妈摆一下隔热垫,汤马上好了。”
“哦。”周行远应一声,熟稔地走进厨房,替母亲打点好餐桌后站在厨房与餐厅交界处,随时待命。
“吃饭咯——”不多时,妈妈眉开眼笑,快步端出个大黑煲,“行远拿一下菜。”
周行远顺从地将妈妈刚炒的小菜端出来放到桌上,周静安停了思考,拉开周行远对面的椅子坐下。
“今天我课上得多,爸爸又加班,”妈妈摘了围裙,拿过两个小碗给姐弟俩盛汤,“所以饭做得晚了,赶紧吃。”
咔哒一声,碗被放在桌上,两只鸡腿分别在他们碗里卧着,黄色的鸡汤表面浮着一层薄油,溢着肉香。
周静安被扑满脸都食物香气安抚到,深深感叹一声,刚才那副迎着夕阳的深沉样荡然无存,她抽出一张面巾纸,叠了几叠包上鸡腿裸露的骨头,利落地下嘴。
周行远抿一口汤,余光瞧见妈妈慢条斯理地在主位坐下,双手放在桌面上,不急着吃饭,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身上围裙还没脱,却显出学校领导的气质来。
周静安显然也注意到了,她和周行远对视一眼,憋着笑。
周妈妈是做老师的,教的只是小学,早几年升了主任。周妈妈爱笑,见谁都是一副慈祥样,到了中年更甚。不过周妈妈年轻的时候总有不怒自威的气质在,班上的小孩子都怕她,连张成刃都怕,由她任教的两年里来找周行远玩都是提着一口气的,好像蛇见了雄黄酒,厕所见了威猛先生,被捆住的泼猴似的乖巧。
做任何一种工作久了或多或少都会有职业病,周妈妈就是,从两个孩子进入中学以来,每次考试之后餐桌上或者客厅里会进行一次总结大会。周氏领导认真总结,初中时二位同学战战兢兢,得了夸奖心情跃上天,挨了批评越挫越勇;高中后变了味,也许是长大了,倒像是周行远他们陪着周妈妈过家家一样。
“这次是你们高二生涯倒二次模拟考。”周妈妈看看周静安,又看看周行远,“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高考了,来年,上战场的,就是你们了。”
“嗯嗯,没错。”周静安又抽张纸擦擦下巴上的油,说。
“你们都做得很好,我很满意。”周妈妈笑着说,随后话锋一转,“不过,还是有很大的进步空间,特别是行远——”
“好的。”周行远不知道听没听,张口就应。
“臭小子,我说完没有,你就回?”周妈妈骂道。
那边周静安一个没忍住笑,被鸡汤呛一口,咳得惊天动地。
“哎呦,你慢点喝。”周妈妈给周静安顺气,又斜一眼周行远,“看给你姐呛的。”
这边周行远噗一声没忍住,和周静安一样呛了鸡汤,咳得天昏地暗。
“神经病!”周妈妈也受不了了,憋住笑着一人给了一个脑袋蹦,起身给自己盛饭。
“有什么好笑的?”她又坐下,说。
周静安摆摆手,好容易顺过来气,给妈妈夹了一筷子肉丝:“妈妈快吃,不然凉了。”
“什么话,妈妈不凉。”周行远说。
周妈妈又给周行远的脑袋来了一敲。
不一会儿,三人吃完了饭,剩下的用保鲜膜包了放在桌上。周静安正在厨房里刷着碗,周行远一早进了房间学习,周妈妈则在客厅跟着电视做瑜伽。
饭桌上的香气还没散,连带着家里那股温暖气息仍旧留存着。笃笃两声,有人敲门。周静安手里还拿着盘子,探头往外看,估计是电视机开得大声,周妈妈没能听见。周静安抬头看看表,估摸着时间,爸爸该回来了,于是放下盘子,冲干净手,用墙上挂的擦手巾蹭去水,走出去开门。
透过猫眼,周静安看到个穿校服的身影,她翻了个白眼,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张成刃。周静安从小就和这个对门水火不容,此时又冲了她对父亲归来的喜悦,心里的对他的烦更上一层楼。
周静安拉开门,白眼刚落下来,猛然见了张成刃的脸,表情成了惊讶。
“你——”
“行远在吗?”张成刃问,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鼻音。
周静安比他矮了不少,仰头时将张成刃眼角的泪痕看得一清二楚,他没戴眼镜,青年过长的刘海贴在额头上。张成刃微别过脸,鼻子轻轻抽气,生怕被周静安发现他在偷偷吸鼻涕。
任谁看都是哭了很久的样子,周静安再怎么不喜欢他也有不在人家伤口上撒盐的道德。她侧身,将家门拉得更开一些:“他在房间里,你进来吧。”
“谢谢。”张成刃轻声说,似乎又要哭了。
张成刃进来的时候周行远还在写作业,他只抬头看了一眼,正看到张成刃转头关门,看起来一切正常,于是周行远又低下头接着解题。
张成刃关了门之后和往前一样静悄悄的,他坐到周行远床上以后没再怎么动,期间只走到桌边抽了几张纸撸鼻涕,沉默得像没来过。
唯一的怪处就是当周妈妈给周行远端了果盘进来时他一口没吃,周行远也不疑有他,只当张成刃游戏打输烦了,心里又犟上,不打赢不罢休,以前也这样过,张成刃多半咬紧牙噤声挥舞几下拳头就过去了。
晚上十一点多,周行远终于结束了学习,从书桌上站起身回头一看——张成刃躺在被子上,小腿和脚还露在床外,他蜷起身子侧躺着,已经睡着了,头旁边的是周行远今天穿的外套,被他攥在手里。
周行远放轻了脚步走近,张成刃脸上凝着泪痕,直延到床上,灰色的被单深了一片,想来是他的眼泪染的。房间里的空调吹得久了,周行远的手有些凉,他弯下腰,轻轻拨开张成刃额前的刘海,用手背贴上他的额头,另一只手贴上自己的。
温度正常,甚至比自己的低一点。
周行远站直身子,叹一口气,轻手轻脚地从衣柜里掏出件毛毯,抖落开,为张成刃盖上。
毯子是周行远从小到大一直用的,上面印着颜色奇怪的喜羊羊,笑脸盈盈地布满整块布料。毯子轻薄,紧密地贴着张成刃的腰身,远远看去,他的身影逐渐和十年前鼻涕糊满脸的小孩重合,什么也没变。
周行远又走到床头按熄房间里的灯,转而拉开桌上的小台灯,四周暗下来,夜晚的居民区静悄悄的,只余客厅里窸窸窣窣的电视声。咔哒一声,周行远打开房门,拿着吃一半的果盘走出房间。
家外面只留了客厅一盏灯,周爸爸摊在沙发上看电视,播的某部抗战片,声音开得低。听见周行远出来的动静,周爸爸朝他投来目光:“要睡觉啦?”
“嗯。”周行远将果盘里的水果放到茶几上,这是给他爸吃的意思。
“净吃你们剩下的。”周爸爸坐起来,开玩笑式地抱怨着吃,忽而想起来什么,指指餐厅,“成刃他奶奶晚上给他拿换洗衣服来了。”
周行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餐桌前的椅子拉开一个,上头摆着叠得整齐的校服,最顶处放着张成刃贴身的小衣服。
“他奶奶也不知道怎么了,”周爸爸说,“就这样拿过来,你姐开门的时候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阿姐明天不得骂死他。”周行远说。
他和父亲道了晚安,拿上张成刃的衣服,又回自己房间去取睡衣,转身进了浴室。
周行远洗得快,出来的时候周爸爸刚吃完剩下的果盘。他原本打算叫醒张成刃的,一开门,只见那位睡了一个傍晚的鼻涕虫以一种及其滑稽的姿势趴在床边,上半身扒在床上,腿往外伸,脚趾开合,脸皱成一团。
周行远合上门,问他:“你干嘛?”
“……腿,腿麻了。”张成刃挣扎着屈起腿,又哼哼着伸出去,“我缓缓。”
“缓吧。”周行远拉开衣柜,他的房间都收拾得整齐有序,衣服也是归类放好的,他拿出一套睡衣,放到床上,“缓好了去洗澡,我姐要睡了,别吵到她。”
“就她事多。”张成刃扶着床头柜站起来,左脚还不能怎么动,像个瘸子。他拿过周行远的睡衣,转头找着什么,还没来得及环顾,他先愣了——干净的书桌上放着一叠校服,最上面的有点眼熟,很像他的内裤。
张成刃面上忽而爆起一阵红,直臊到脖子,他瞪大了眼睛,没缓过来的脚也落下来,踩一下又叫着缩回去。
“它——”张成刃指着他黑色的小伙伴,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拿来就这样吗?”
周行远看他一眼,点点头。
张成刃闭上眼睛,伸手抓了抓头发,吸了一口气,几乎要深到脑子里。
“那拿的——”
“我姐拿的。”周行远说。
张成刃悬着的心被横空飞来的石头砸晕,碎了一地。
在张成刃恼怒地捏着小衣服去洗澡之后,周行远走到书桌前,摆弄着桌上的多肉。
这两盆植物还是初三毕业那年和张成刃他们出去旅行时买的,圆滚滚两株。看到它们时,叶片上的水珠都不比植物圆润,可爱极了。周行远一下子被吸住目光,却因为不好带回来而打算离开,最后是张成刃拦住他,说他有办法,于是多肉们跟着周行远走了。到了回家的时候,周行远才知道,原来张成刃说的“方法”就是死死拿着并盯住它们,周行远无话可说,最后和张成刃交替着握住小小的花盆,两个人干瞪眼走完了回家的三小时车程。
下车时满手都是土,周行远有洁癖,那时候却不气,反而如获至宝,明明只是两小盆随处可见的植物。
周行远拨动多肉的绿珠子,又想起刚才哭着睡过去的张成刃来。
张成刃挺爱哭的,周行远从小到大见他哭的次数比周静安还多。他怕疼,小时候一打针就哭,后来和父亲关系不好,吵架哭,被训斥也哭,现在大一点,哭得少了,偶尔哭一次,多半和他家里有关。
周行远叹口气,张成刃没心没肺是真的,有事情消化不了也是铁打的事实。他的情绪好像一颗又一颗的石头,每次都会被他捡起来往身后扔,只是暂时消失在眼前。今天他父亲回来,估计父子俩又吵架了,而且吵得厉害。
指尖一松,绿珠子被周行远拨下来一颗,掉在土面上。多肉植物的叶片长得脆,像小时候用劣质胶水做的手工作品,手轻轻一碰就失了效,刚做成的东西碎裂开来。
原本长得紧凑饱满的多肉忽而缺了口,突兀地凹一块进去,成了丑花。
周行远小心地捻起小绿珠,懊悔地皱皱眉。
张成刃洗澡比周行远更快,穿衣服的时候突然想起内裤曾经游街示众,恼羞成怒起来。心里头憋着气走回周行远的房间,手碰上门把手的那一刻又变得平静,拉开门就能见到周行远,周行远身上有小被窝的气息,像他的家一样。
咔哒一声,张成刃拧开门板。周行远正趴在桌上,漫无目的地划拉手机。
张成刃走过去,余光瞥见桌面上断下来的叶子,伸手拿了起来,手悬在花旁半天没动。
“哎,我没戴眼镜看不清,你把他放土上。”张成刃用手肘戳戳周行远,将叶子递给他,说。
周行远坐起来,看他一眼,接了叶子,重新放回去:“化作春泥更护花吗?”
“护什么啊,”张成刃被他逗笑了,“它会再长,叶子能生根,到时候又生一株。”
“哇,好厉害。”周行远说,语调没什么变化。
张成刃俯下身子,眯起眼睛细细看了一圈多肉,像在验收什么。他拿着花盆转了转,最后叹口气:“最近少浇水,我不戴眼镜都看出来它蔫了。”
“哦。”周行远应一声,站起来,往床边走去。
张成刃又检查另外一盆叶子细长点的,长势喜人,估计是周行远偏心肥胖可爱的,水全浇绿珠子里了。
这两株花说是周行远的,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养,刚拿回家那几天放在阳台上暴晒了快一个星期,叶子都焦了。要不是某一天张成刃忽然想起来这两个他护了一路护回来的宝贝,他的花早就该命丧黄泉。
“你说你,天天学这个学那个,”张成刃抽了纸擦干净周行远书桌上的碎土,对他说,“就不能学学怎么养花吗?”
周行远朝他笑笑,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
也是,张成刃在心里嘀咕,有他这个免费的花匠,周行远学什么啊。
黑暗之中,张成刃平躺在床上,身旁周行远的呼吸轻轻的,他盯着天花板,酝酿着什么。
“行远。”他唤了一声。
“嗯。”周行远应。他的回应不是问“怎么了”,而是在说“我在这里”。像小时候放在床边的娃娃,不管什么时候都能抱在怀里,和他说些体己话,开心的难过的,他都在这里。
“我爸今天带了个女人回来。”张成刃说。
“女朋友吗?”周行远问。
“不知道。”张成刃盯着熄灭的灯,视力好的人或许依稀可见它的形状,他眼里只是无尽的黑,“可能是未婚妻。”
周行远没有说话,只翻过身,轻轻拍了拍他。
张成刃想起下午做的梦,想起那个大着肚子敲开家门的女人。今天他父亲带来的那个和他梦里的很像,四十上下的年纪,烫了头发,质朴地打扮着。他的父亲常在外出差,公司性质特殊,有时候一去就得呆好几个月,父亲说这是那边的朋友介绍的,在他现在出差的地方生活着,是个寡妇。
有时候,张成刃觉得自己和父亲衣柜里的一件衣服没什么两样,父亲想起来了,拿出来穿一穿,想不起来,就这么塞在柜子深处,无人问津。唯一的不同是他不像衣服一样会被丢掉,那么他可以是一个名贵的手表或者其他值钱的任何东西,唯独不是儿子。
“他们会有孩子吗?”张成刃问。
“不知道,可能吧。”周行远说,“不生最好,生了也罢。你有你的人生要过,没人能干涉你。”
张成刃没听懂周行远的话。他转头,没有光亮的房间里,他看不清周行远的脸。空调风还在呼呼吹,他只能感受到周行远的呼吸。
张成刃的心忽而跳得很快,砰咚砰咚,几乎要把瓣膜跳裂开。
“晚安。”他说。
“晚安。”周行远回他。
他的心重重地落下,一声声清晰地跳动,好像安稳地蜷缩在角落睡着的孩子。
周行远起床的闹铃开得小声,张成刃是在周行远拉开房间时才醒的。他坐起来,右侧的头发被压平了,直直地竖在头上,好像一块钢板。
张成刃掀开被子往外走,昨晚洗澡洗得急,他连睡衣都没穿好,后腰处的衣摆塞在裤子里,睡裤也拉不齐,歪歪地挂在胯上。
“行远——”张成刃刚跨出房门,轻声叫着,眼睛还没睁全,对面的门也开了。
高中生早上都是睡不醒的,张成刃是这样,对面开门出来的周静安也是。她穿着睡裙,细吊带款式,头发披在肩上,乱糟糟的。
突如其来的照面实在是不愉快,周静安瞪着张成刃,似乎对他的出现感到惊讶,大概是忘了家里还有外人。那和周行远有五分相似的脸红了又青,一阵风吹过,周静安迅速合上了门。
“……莫名其妙。”张成刃小声诽腹,轻手轻脚地往厕所走。周家父母一个老师一个老板,起床时间远没有他们高中生这样死亡,这个时间在洗漱的,只能是周行远。
张成刃敲开浴室,周行远刚刷完牙,校服套在身上,没来得及整理,领口是翘的。
“你怎么不换衣服?”周行远拉出一张洗脸巾,问。
“等一下换。”张成刃往洗漱台挤了挤,接过周行远递过来的牙刷,弯腰开水,先洗了一把脸。
周行远没再说话,微低头用棉柔巾擦脸,擦完将洗脸巾扔进垃圾桶,因为皮肤白,眼下隐约可见一片乌青。
漱漱声响起,张成刃盯着镜子里映出的周行远,看他收拾衣领,用手捋平往外跑的头发,最后揉揉眼睛,无声地叹气。
“没睡好吗?”张成刃问。
“嗯。”周行远擦擦手,戴上手表,“最近老做梦。”
“你就是把自己逼得太紧。”张成刃吐掉嘴里的泡沫,扭头看他,“放假去跳舞吗?好久没动了。”
三好生周行远的爱好并不文静。刚上小学时,张成刃不知道受了什么东西的蛊惑,吵着要学舞蹈,并且撒泼打滚地要拉上周行远。起初他们只是学基础,hiphop、waacking都尝试过,甚至爵士也略有涉及。最后周行远选择了狂放的krump,按照周行远的话来说,每次跳krump时那种六亲不认的感觉他很喜欢,加上强烈的音乐,跳舞就像泡在滚烫的岩浆里,整个人都热烈起来。
周行远搭上门把,盯着自己的手,中指最后一个关节处长了一小颗茧,每一个学生都会有的,学习滋养的小肿瘤。
“算了。”他打开门,浴室用的是玻璃门,动静比房间的大,“暑假再看看吧。”
张成刃还没擦完脸,右边的头发仍旧是往上指的,天线似的插在他头上。他滑稽地转身,看着周行远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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