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你……段瓴……”
“杀了你!我做鬼也要杀了你!”
男人幽怨的呢喃、女人嘶哑的怒吼,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一起钻进她的脑海。
剧痛。
一滴雨砸在她的眉心,段瓴猛地睁眼,却只见一片漆黑,紧接着席卷而来的,是无尽的痛楚,每一次呼吸都如同钝刀子割肉,疼进骨髓。
厚厚的棉被下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她连手指也抬不起来,脑中混沌一片,此时门外隐约传来交谈声。
一个苍老的声音叹息:“遭了二十道天谴神魂竟未湮灭,多亏了神灵庇佑,不然那般情状只怕是……”
“活了又如何?”跟老叟对话的是个青年男子,他似乎有些心烦,在门外踱来踱去,“经脉尽毁、灵力滞涩,还不是成了修道废体,我看她是守不住泊芳斋首座弟子的称号了。”
老叟答:“人只要活着,便一切都好。”
“师父,我话说在前头,若她有向泊芳斋透露我二人行踪的倾向,哪怕只有一点,我也会杀她以绝后患。”
“真到那步,她也绝对逃不过你的手心,安心些吧。”老叟宽慰着男子。
是师徒二人。
屋内传来异动,门外两人立时噤声。
很快门被打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迈步进来。矮些的是位耄耋老叟,他一挥袖,屋中灯盏随之燃起,照亮了床上的人。
只见段瓴咯出一口血,脸色在鲜血衬托下显得愈发惨白,她张嘴想说什么,咽喉却发不出声。
青年身穿蓝色长袍,抱臂站在床位,冰冷的目光利刃似的,毫不掩饰地刺探着她:“费了好些上品丹药才保下你这条命,若敢轻举妄动向泊芳斋报信,我大可以现在送你上路。”
泊芳斋?报信?
段瓴艰难地皱起眉,不快地与他对视。
“好了好了,”老叟拿出一张粗布帕子,沾了水擦拭着段瓴脸上的血渍,“莲衣小友是修界百年一遇的天骄,乃正道人士,必不会做出那等忘恩负义之事。放心吧,小石头。”
“但愿如此。”
老叟擦干净段瓴的脸,掀开棉被,将二指按上她手腕裹着厚厚纱布的手腕,一股温和灵力探入。
“嗯!”段瓴咬牙低哼了声,却并非因为肉/体之痛,此刻她的脑海仿佛被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下:
皑皑白雪中,一树腊梅孤独地盛放着,暗香扑鼻。
树旁立着个颓唐男子,暴雪中面目模糊,他披散长发立在雪中,衣着单薄,手中握着的匕首寒光四溢,绝望的脸上挂满了泪痕。
这是何处?他是谁?为何流泪?
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令她头痛欲裂,几乎晕厥,滚烫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滚落。
老叟触电似的缩手,同时锁紧眉头:“不好!她体内天雷残炁与我的灵力相斥,以至心脉瘀滞、神魂不稳——匪石,你快去请筠爻!”
两柱香后,筠爻风风火火跟着白匪石落在这方农舍,人未到声先至,老远就听他嚷嚷:“太易老头又捡了个什么金贵物件?若不是绝无仅有的罕见灵兽我可不医!”
西屋中,段瓴艰难地转动眼球,模糊的视野中,太易焦急地站在旁边,一道陌生的身影闪进。
她察觉有一道陌生的视线扫过自己,随即耳边炸开“哐当”一声——似是药箱重重搁在桌上。随即屋中立即响起筠爻的暴喝:“别告诉我她是秦莲衣!天爷——我是兽医!医死了算谁的?”
他抓起放了一半的药箱就要走,转身却撞在白匪石身上,怒道:“我可不上你们的贼船,麻烦另寻高明吧!”
这时太易反而笑眯眯地贴近,攀住他肩膀,道:“筠爻啊,若没记错,你好像还欠老夫一条命……”
耳边无尽的轰鸣中,段瓴只听得来人长叹一声,接着他搁置下药箱,认命的声音来到她的床边:“一时失足被你唠一辈子,诶……也罢,便让你们开开眼界,见识下何为起死回生。”
一阵叮铃咣啷后,筠爻口念法诀,同时一双温热的手按上了她的体表的几处关窍,段瓴忽觉头顶一痛,似乎一根银针扎在了她的百会穴处。
他施法完毕,又向她嘴里塞了颗硕大的丹药才作罢。
“如何?”太易问。
“筋骨断了太半,神魂又几乎与肉身剥离,实属罕见……”筠爻罕见撅嘴,“你们老实告诉我,这秦莲衣究是与哪位大能斗法,竟能伤得如此严重?”
气力几乎被疼痛消磨殆尽,闻此骇言段瓴无暇心惊,筠爻口中蹦出的名字一遍遍在脑中浮现:
秦莲衣。
她是谁?
屋中静谧数息,太易似乎斟酌了片刻,低声道:“非人力所能企及,而是天谴。”
“她干涉了凡人因果?”筠爻倒吸一口凉气。
段瓴闭着眼,感到似有几道灼热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约莫半刻钟后,苦涩的丹药化尽,萦绕头颅的剧痛消失,取而代之是一股清凉之意盘旋在她的周身,隐约不断有细微咔咔声自体内传来,竟然是骨血愈合的动静!
她咬牙睁眼,一条剑穗映入眼帘,视线往上,是一张温润儒雅的脸。
那人与她对上目光,二指探上她的脉,立即笑弯了眉眼:“嗯……经脉淤塞一百二十余处,但好歹算不堵了,只消再服三枚吾之秘宝‘九转大还魂丹’便可安神养魄、性命无虞——嗯?你作甚?”
太易向他摊手,脸上挂着坦荡的笑容:“不愧为享誉生洲的‘肉白骨’!医术卓绝不谈,竟也有一颗慈悲心肠,愿赠秘宝于秦小友。筠爻道友实乃我东海五洲之大杰修啊!”
筠爻诊脉的手指剧烈颤动起来,他依旧笑着,再开口却是对着段瓴,咬牙切齿道:“秦道友,我可算作你的救命恩人,今后莫要忘了偿还此情。”
可床上之人却迟迟没有动静。
此刻段瓴昏昏欲睡,在痛楚退却、暖意升腾的间隙,一道嘶哑的声音却在脑海中咆哮开来:
“记住!记住那张落泪的脸……记住这彻骨的恨……”
“活下去……仇……必须报!”
这无名的恨意,被死死烙印在她的神魂,哪怕意识逐渐模糊,她也忍不住呓语了几句,随后才放任自己陷入这片融融之中沉沉睡去。
而床边三人却纷纷怪异了神色,只因她最后那句呢喃:
“杀了你……做鬼也要杀了你……”
***
段瓴再睁眼时,春雨歇停,薄尘在窗棂前飞舞,窗外传来鸟雀啁啾数声。
不急于呼喊太易或是白匪石,她警惕地打量起周遭。
案上放着空碗,空气几缕苦涩隐隐浮动。
额间传来阵阵钝痛,是那纷乱梦境的余韵。她下意识抬手按了按,这才惊觉出躯体巨大的变化:双手原本折断的骨头竟仙迹般长拢,下半身虽不能随心指使,可浑身附骨剧痛此刻也减轻了大半。
天下竟有此等神药!
视线一扫,见灰瓦泥墙,柴门纸户,此间显然是一方粗陋农舍,而那装着‘大还魂丹’的锦盒就放在床头案边。
她欲身手够之,手腕处厚厚纱布下却洇出点点血迹,好似雪中绽开了支支红梅,段瓴愣住,脑中一空,无数破碎的记忆顿时如潮水涌现:
画面一转,她似乎坐在高枝上,树下围满了焦急的仆役,一个俊朗的小童站在不远处的廊下咯咯笑……
眼前又是一黑,雪夜,堂皇的宫殿中,青色纱帐后,紫裳妙女露出润白如玉的脖颈,上面一朵墨色莲花在发丝下若隐若现……
红光闪过,赤红的洞窟中,她用匕首划开自己的双腕,鲜血猩红,似泉水般涌出……
“啊啊啊啊啊啊!”厉鬼般的尖叫忽然在她耳畔炸开,她再度睁眼,一道巨蛇般雷电正向她面门袭来!
无数片段化成道道黑影,它们附在耳边,或狂笑、或尖叫,或恸哭、或蛊惑着,它们不断呼喊着她的名字,那个名字充斥在她的脑海:
秦莲衣!
秦莲衣!
你是秦莲衣!
“不!不!”段瓴闭上眼,紧捂耳朵,然而那些声音仿佛是从她骨血中发出,反而愈发嘈杂尖锐。
“接受吧,秦莲衣好歹修界天骄,成为她,你又有什么可惜的呢?”一道柔软似猫叫的声音持续引/诱着。
段瓴绷紧牙关:“我何必成为她?我走我自己的道!”
黑影嗤笑:“你驱使秦莲衣的身体,用着她的脸,连呐喊时也发出她的声音,你不是秦莲衣谁是呢?”
“是啊是啊,若你不是她,何不看看自己是何模样呢?”
讥讽不绝于耳,眼前挤满纷乱的画面,耳目几乎要被那些玩意夺去!
“哗啦!”药碗坠地,登时四分五裂。
混乱中段瓴摔下了床,腿脚本就伤痛未愈,此刻砸在石板地上,一时间更是针扎似的痹痛非常。
她撑着渗血的手,拼了命地往门口爬,细密的汗珠很快在她脸上汇成小溪。
浣洗用过纱布的水盆放在门槛外,汗水滴入,荡起几圈赤红涟漪。
倒影中,段瓴看见了一张清冷却极为陌生的脸。
这是谁的脸?
她又渴望看见怎样的脸?
迷乱中,倒影中那张脸的五官彻底扭曲起来。
不绝于耳的奚落更甚,那些黑影几乎要为她痛苦的神情载歌载舞。
这时一道影子自地面闯入段瓴的视野,抬头一看,是闻声而来的太易。
“秦小友这是魇着了?”
他看起来十分关切,于是她再也顾不上防备,几乎是逼问:“我是谁!”
太易怔忪一瞬,迟疑道:“你是……秦莲衣。”
“不,我不是!”
“那你是何人?”
段瓴眼中闪过一道微不可察的光,杂乱声音中,她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于是抬头,一字一顿:
“我是……段瓴。”
—此言既出,脑海中万千噪杂的魔影,竟如潮水般,退去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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